《孟子》一书对中国文化史影响至深至著,尤其在独立人格的塑造、士人气节的培养上,恐无其他经典可与之相比。唐宋以来便有学者指出,“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孟氏醇乎其醇也”,“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师”。故作为中国人,都应该认真读读《孟子》……
——梁涛
孟子,名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著名的思想家、儒家学者。孟子生卒,西汉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东汉赵岐《孟子章句》等均无记载。学者根据《孟子》一书的相关记载做了很多推测,大致而言,孟子生活于战国中晚期,与我国古代另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庄子处于同一时代。相对通行的说法是,孟子约生于公元前372年,卒于公元前 289年,活了八十三岁。孟子成为著名的儒家学者,同其早年的家庭教育密切相关。刘向《列女传》记录的“孟母三迁”“杀豚不欺子”“断织劝学”等故事,反映了孟母对孟子所倾注的心血,这些都对孟子的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孟母也被称为“母教一人”,成为中华母教的典范。孟子生活的邹国距离孔子的故国鲁国不远,用孟子的话说,“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尽心下》)。毗邻圣人之居,孟子对孔子充满了敬仰,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在他看来,虽然自古以来出现了很多圣人,但“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并借孔子弟子之口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公孙丑上》)孟子对孔子的称赞,在今天看来或许并不奇怪,但在当时却是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因为尧、舜乃天子、圣王,掌握着巨大的权力,是有德有位者,而孔子在世时只是一介布衣、一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但是孟子不仅将孔子与尧、舜相提并论,而且认为远超越于后者之上,反映了他对孔子的推崇和敬仰。孟子推崇、仰慕孔子,但他生活的时代距孔子已经有一百多年,他如何向孔子学习呢?孟子了解到孔子有一个孙子,名孔伋,字子思,也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儒家学者,于是他“学于子思之门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通过向子思弟子学习,了解到孔子的思想。所以孟子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离娄下》)。孟子虽没有直接受业于子思,但他与子思的思想存在着继承关系,属于儒学内部的同一派别,史称“思孟学派”。这一学派的师承授受关系应该是:孔子(仲尼)——子思(孔伋)——子思门人——孟子(孟轲)孟子受业的子思门人具体是谁,史无记载,已不得而知。另外,子思与孔子的年龄相差较大,不可能直接受业于孔子,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环节。自唐代以来,一般都认为这个环节是曾子,近代以来的大多数学者亦持这种观点。另有学者则认为,孔子和子思之间的环节不是曾子,而是子游。曾子和子游的思想本来就比较接近,同属于孔门后学中的“主内派”,子思的思想正是从这一派发展而来。
孟子立志学习孔子,就要像孔子一样积极出仕,通过参与政治将自己的理想付诸实践。战国时期士阶层的活跃,各诸侯国设官开馆、招徕人才、礼贤下士的风气,正好为他提供了这样的条件。士本是一个社会阶层,在天子、诸侯、大夫、士的社会等级中,士是贵族中最低的阶层,又处在庶民之上。由于战国时代社会阶级的流动,“即上层贵族的下降和下层庶民的上升。由于士阶层适处于贵族与庶人之间,是上下流动的汇合之所,士的人数遂不免随之大增。这就导致士阶层在社会性格上发生了基本的改变”。凡具有一定的知识、文化、技能,且在社会上产生一定影响的人,都可以成为士。士虽然政治地位较低,却成为当时最为活跃、最有影响力的阶层。不过,士地位的提高也使士这个阶层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成分变得十分复杂。其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纵横之士。纵横是合纵连横的简称,“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就是许多弱国联合起来抵抗一个强国,以防止强国的兼并。“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韩非子 · 五蠹篇》),就是由强国拉拢一些弱国来进攻另外一些弱国,以达到兼并土地的目的。由于当时各诸侯国都实行合纵连横的政治策略,纵横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孟子》记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滕文公下》)景春所说的公孙衍、张仪就是纵横家的代表,是当时政治舞台上所谓的风云人物,他们一发怒,诸侯都会害怕;他们安静下来,天下就太平无事。好不气派、威风,所以被视为“大丈夫”。但在孟子看来,公孙衍、张仪之流根本算不上是“大丈夫”,他们看人脸色行事,顺从主子的意志,不过是“以顺为正”的“妾妇”而已。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是以“仁” 为“广居”,以“礼”为“正位”,以“义”为“正路”,他们站得直,行得正,坚定不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上),具有崇高的精神境界。所以在孟子眼中,士首先代表一种精神信仰,一种责任担当,他们关注于人间的政治秩序和普遍利益,具有类似于近代知识分子的基本性格。作为一个阶层,士有其特殊的职责与身份。“士者,事也,任事之称。”(《白虎通·爵》)士有自己的事业,他们以“仕”显身,成为职业的政治家、管理者。《孟子》中记孟子答魏人周霄问:“古之君子仕乎?”明确肯定士人应该出仕。在他看来,“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滕文公下》)。士人出仕如同农夫耕田,都是一种职业。但是,“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君子对于出仕,又有着自己的道义与原则, 他们“见危致命,见得思义”(《论语 · 子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 · 泰伯》)。所以对于出仕,他们又有自己的原则,不根据原则出仕,就如同钻洞扒缝一样,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样,士又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同时还代表一种政治理念、社会理想,而士人选择出仕,不过是要将这一理念付诸实践而已。《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孟子的活动较简略,且有不准确的地方,而《孟子》关于孟子的活动则多有反映。据谭贞默《孟子编年略》:“孟子四十以前,讲学设教;六十以后,归老著书。其传食诸侯当在四十以外。”基本反映了孟子的生平活动。孟子为邹国人,其游说诸侯应当是从邹穆公开始的。故有学者认为,《梁惠王下》“邹与鲁鬨(hòng,争斗)”章是孟子早期游说诸侯的记录。据该章,邹国与鲁国发生争斗,邹国的长官被打死三十多人,而邹国的百姓却在一旁见死不救,看热闹。这时孟子在邹国已有了一定的声望和影响,于是穆公便向孟子请教。周广业《孟子四考》说:“孟子之仕,自邹始也。时方隐居乐道,……会与鲁鬨,有司多死者,公问如何而可?孟子以仁政勉之。”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孟子实际是遇到了“人民为何不爱国”的问题。孟子认为不能以官吏甚至君主代表国家,国家的主体是民众,而非君主、官吏,后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即是对此问题的进一步思考。百姓的冷漠,责任在官吏。邹国的官吏平时缺乏仁爱之心,对百姓的死活不闻不问, 现在算是得到了报应。解决民众的“爱国”问题要靠“行仁政”,执政者只有执政为民,造福于民,才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和拥护。民本、仁政是贯穿孟子一生的核心思想,仔细考察可以发现,这些思想都是孟子在应对现实问题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孟子在邹国附近活动一段时间后,前往齐国。齐国是当时东方最强大的国家,由于稷下学宫的设立,更是成为战国时期文化的中心。稷下学宫兴办于桓公田午之时,在威王时进一步发展起来,至宣王、湣王时最为兴盛,到襄王、王建时逐渐衰落,及秦并六国、齐国灭亡而结束,前后大约经历了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由于稷下学宫采取多元并立、平等共存、争鸣驳难、融合发展的文化政策,当时的儒、墨、道、法、名、阴阳、小说、纵横、农家等各派著名人物,都曾登上稷下的学术舞台,奏出了一曲百家争鸣的交响乐。中国古代的百家争鸣主要是在齐国稷下学宫进行的。孟子一生曾两次来到齐国,荀子也曾在学宫“三为祭酒”,稷下学宫对古代文化贡献可谓大矣!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正值齐威王执政,可能由于当时孟子的影响还不够大,《孟子》中未见其与齐威王的对话。不过,《告子》篇中所记载孟子与告子的论辩则发生在这一时期,孟子的言论多有不合逻辑之处,是其思想还未成熟的表现。孟子在齐国未得到重视,无法施展抱负,这时听说宋偃王欲行仁政(《滕文公下》:“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于是前往宋国。孟子到宋国后,发现宋偃王身边多为奸佞小人,只有一位薛居州可称为善士,对宋偃王的仁政产生深深的忧虑。按照孟子的想法,“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仁政的动力在于君王的不忍人之心,而保证君主能够行仁政,就要在其身边安排大量的善士,对其劝诫、进谏,乃至影响、感化。故孟子一定程度上涉及到规范权力的问题,孟子说:“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所说的“大人”是指有德、有位,与君主关系密切且得到君主信任的人,只有这些人能够影响国君,纠正国君的过错。但孟子一方面想规范、引导权力,另一方面可以凭借的力量又十分有限,在他那里,“仁政如何可能?”是一个没有真正解决的问题。
孟子在宋国活动未果,不过却遇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滕文公(《滕文公上》:“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言必称尧舜,给后来的滕文公留下深刻印象。不久滕定公去世,滕文公即位,于是派人将已回到邹国的孟子接到滕国,协助其推行仁政,一时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反响,不少人闻风而至。农家学派的许行从楚国来到滕国,“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本来属于儒家的陈相被其学说所吸引,成为许行的门徒,《滕文公上》记载的孟子与陈相的辩论,即发生在这一时期。不过,孟子虽然有机会得君行道,但滕国只是一个小国,不久齐人在滕国附近的薛筑城,直接威胁到滕国。滕文公问该怎么办?面对这样的问题,孟子也无法回答,只能说勉强为善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孟子意识到要推行仁政于天下,仅靠滕国的力量是不够的。这时孟子通过滕国的仁政实践已产生较大影响,于是率领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来到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孟子时年五十多岁。孟子一到魏国,便受到梁惠王的接见,《孟子》开篇第一章即记录了二人相见的情景:“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于涉及义利之辨,一开始便话不投机。除上面一章外,《梁惠王》还有四章记录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都是劝导其推行仁政。几年后,梁惠王去世,梁襄王即位,孟子“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于是离开魏国前往齐国。孟子第二次到齐国,时值齐宣王执政。《孟子》一书明确记载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多达十四处之多,另有一次虽只言“齐王”,但从内容看也应指宣王。另外像著名的“知言养气”章,记录的也是这一时期的事。孟子初到齐国时,与宣王的关系尚可,二人的对话态度和缓、气氛融洽,著名的有以宣王对牛的不忍人之心,启发其推行仁政等。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很久,公元前 315年(齐宣王五年),燕国因燕王哙让国而发生内乱,齐国乘机出兵,很快攻下燕国。宣王向孟子请教:是否应吞并燕国?孟子从其民本立场出发,主张“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孟子这一看法实际是将民众的利益置于国家主权之上。不过孟子并不认为任何国家都有讨伐别国的权力,只有“天吏”也就是得到合法授权者才有资格征伐不道,救民于水火。但是齐国攻占燕国后,不仅不行仁政,反而“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完全违背了孟子的意愿,站在了燕国民众的对立面。于是孟子向宣王建议,尊重燕国人的意见,择立一位燕王,自己从燕国撤兵。但宣王没有听从孟子的建议及时撤兵,结果“燕人畔(叛)”,其他各国也出兵救燕, 齐军因此大败。经历伐燕之事后,孟子对宣王大为失望,认识到他不是一个仁义之君,言谈中多有批驳、讥讽,常使“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这种情况下,孟子决心离开齐国,当弟子充虞问:先生看上去似乎不高兴。可是之前您不是教导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吗?孟子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孟子有一个想法,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定有闻名于世的贤人出现。从周朝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从时间上说, 已经超过了;从时势而论,也该有圣贤出现了。可是我的主张为什么行不通呢?那么我只能说,老天大概还不想让天下得到平治,如果想让天下得到平治,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有什么不愉快呢?孟子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告别了当时的政治舞台,回到了自己的故里,教授子弟,著书立说,编写《孟子》一书。当一个人带着理想走入社会时, 他往往是坚定、充满信心的。可是当理想遭到挫败,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依然能保持坚定的信念,恐怕只有孟子了。那么,孟子的自信来自哪里呢?这是因为孟子坚信一点:政治必须要符合人性,符合人性的政治才是最有前途的政治,仁政、王道较之暴政、霸道是符合人性的,是符合历史发展的,所以最终一定会实现。现在无法实现,只能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若到来,必定是仁政、王道的时代。我们今天读《孟子》,脑海里会有一个鲜活的孟子形象: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而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孟子则是“迂远而阔于事情”,他是迂阔、不切实际的。所以理想与现实是有反差的,当你坚守理想的时候,你很难被人们理解。固然,我们可以说孟子对人性的复杂性缺乏反省,对历史的看法也未免过于乐观,但孟子至少有一点是对的,真正的理想是需要坚守的。在坚守一百多年后,孟子的思想已在士人中间广为流传,成为其批判暴政、为民请命的精神动力;而在坚守了一千多年后,孟子的思想终于成为社会的指导思想,《孟子》一书也由子书上升为经书。至少在人们的观念中,王道战胜了霸道,仁政战胜了暴政。即便有残暴的君王如朱元璋之流想借助权力挑战《孟子》的历史地位,也难以逃脱失败的命运。所以理想在于坚守,只要它符合人性,符合天道,顺应了历史的发展,即使暂时无法实现也不必怨天尤人。如果天下要得到平治,当今之世, 舍我其谁!两千年前孟子所坚守的仁政、王道,像一座灯塔为我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概括一下,孟子生平经历大致为:在邹国游历(四十岁左右)—— 第一次到齐国(齐威王执政)——到宋国(宋偃王欲行仁政)——在滕国行仁政(滕文公行仁政)——到魏国(梁惠王执政)——第二次到齐国(齐宣王执政)——告老还家,著《孟子》。(本文选自《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孟子》,作者:梁涛)作者简介
梁 涛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中国孟子研究院秘书长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孟子
编著者:袁行霈 主编;梁涛 解读
定价:¥78.00(精装);¥52.00(平装)
ISBN:978-7-5013-6254-7(精装);978-7-5013-6229-5(平装)
出版时间:2017-09
开本:16开
供稿 | 于浩 编辑、监制 | 隋阳 审核 | 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