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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荣 | 明清时期的中国与世界——新解15-19世纪丝绸之路的八条线路

李国荣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24-09-14

明清时期的中国与世界

新解15—19世纪丝绸之路的八条线路文| 李国荣 
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东西方著名的商贸通道,是沟通中外经济文化的重要桥梁。所谓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是指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以下简称“一史馆”)所藏明清时期中央政府档案中反映15-19世纪中国与世界各国通过海上航线、陆上交通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档案文献。明清两朝宫藏档案涉及53个国家,有汉、满、蒙古、藏、日、俄、英、法、德等各种中外文字,其中具有丝绸之路涵义的有关中外经济文化交往的档案7万余件。这些宫藏档案,从王朝角度记载了明清时期的中国与世界各国交往的历史详情,既具有中央政府的权威性,又具有原始文献的可靠性,同时也具有档案独存与价值独特的唯一性,是全面研究明清时期丝绸之路实况最为翔实的珍贵文献。对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进行系统整理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特殊的学术价值。

一、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整理研究的历史背景

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对外商贸文化交流的特殊形态。对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的整理与研究,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
一是时代背景。2013年,国家主席习近平借用中国古代“丝绸之路”的概念,提出建设“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合作倡议。这是关乎国家战略发展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宏远谋略,也是对社会科学工作者提出的重大命题。
二是学术背景。长期以来,学界丝绸之路研究成果甚为丰厚,但明清时期丝绸之路研究一直略显薄弱。这主要表现在:第一,谈起丝绸之路,往往认为主要存在于汉唐时期,将丝绸之路固化为中古以前的历史名片,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被严重弱化,甚至不认可近代中国丝绸之路的存在。第二,学界对出新疆而西行的陆上丝绸之路和出南海而西行的海上丝绸之路这两条经典线路的研究较为丰富,对其他线路的研究还不够充分,相对而言成果较少。第三,对明清时期丝路文献的挖掘,以往关注和利用的主要是地方性档案和民间文献,存在着地域性、分散性的特点,对明清中央政府这一最具权威性、系统性的档案文献却没有给予足够的利用与研究,从王朝视角和国家层面来透析明清时期丝绸之路还远远不够。整体看来 , 对明清时期丝绸之路个案化、碎片化和局部的研究比较多,系统的、整体的研究还远未形成,而这恰恰有赖于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的深层挖掘。
三是文献背景。2016年,一史馆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合作,正式启动“明清时期丝绸之路档案编研出版工程”。2019 年,“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整理与研究”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同时列为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学术项目。该课题项目成果主要包括:其一,在档案整理方面,对一史馆所藏明清丝绸之路档案进行系统化的全面梳理,建立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专题数据库。其二,在编纂出版方面,精心组织、系统编纂《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图典》,陆上丝绸之路四卷,海上丝绸之路四卷,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其三,在学术交流方面,一史馆与中国历史研究院自2016年开始,每年联合主办一次“一带一路”文献与历史研讨会,截至2020年已举办五次,这一研讨机制将继续推进下去。其四,在成果推介方面,核心期刊《历史档案》自2019 年第1期起开设《明清丝路》专栏, 持续刊发课题组系列研究成果。其五,在学术著述方面,一史馆与中国历史研究院的专家学者联合编写《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研究》专著。明清时期丝绸之路档案的珍贵价值和独特作用越来越得以彰显。

二、明清宫藏档案中的陆上丝绸之路

陆上丝绸之路,传统意义上讲,是古代横贯亚洲连接欧亚大陆的商贸要道。它起源于西汉时期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以都城长安(西安)为起点,经中亚、西亚,并连接地中海各国的陆上交通线路。这条通道被认为是古代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之路,而中国出产的丝绸则是最具代表性的货物,因此自19世纪末,西方学者开始称之为“丝绸之路”,作为一个专用概念,被广泛认可使用,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一史馆档案揭示,明清时期的陆上丝绸之路并不仅仅是传统的自新疆西行亚欧的一条线路,而是分为四条线路,即东向过江之路南向高山之路西向沙漠之路北向草原之路
1. 陆上东向过江之路。这条线路主要是指横跨鸭绿江与朝鲜半岛的经济文化交流。中朝两国在地域上唇齿相依,隔江相望。明清时期,朝鲜是东亚地区与中国关系最为密切的藩属国,不仅有相沿成例的朝贡道路,也有定期开市的边境贸易。明崇祯四年(1631)正月初三日的礼部题稿非常明确地记载,从京师经辽阳东行再渡鸭绿江陆路至朝鲜的贡道。清乾隆九年(1744)四月二十三日户部尚书海望呈报中江地区朝鲜贸易纳税情形的奏折,则详细记载了朝鲜在中江采购的物品种类包括绸缎、丝帛、灰貂、棉花、毡帽等等,且有“在边门置买货物”“朝鲜人等不纳税课”的特殊优惠规定。这件奏折还记载了朝鲜为请领时宪书(当时的年历)而派遣使者的情况。又如,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月十五日礼部尚书色克精额的题本,反映了清政府对会宁、庆源边境贸易的管理,其中详细开列了兽类毛皮贸易的准许清单,“凡貉、獾、骚鼠、鹿、狗等皮,准其市易;貂皮、水獭、猞猁狲、江獭等皮,不准市易”。
2. 陆上南向高山之路。这条线路主要是从四川、云南、西藏等地出发,到达东南亚、南亚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其中与安南、缅甸、印度、廓尔喀等国交流比较频繁。例一,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二月初一日,大将军福康安等大臣有一件联衔奏折,内容是与廓尔喀商议在西藏地区进行贸易通商之事,其中记载了清政府确定的对廓尔喀贸易基本原则:第一,允准贸易。“廓尔喀业经归命投诚,准其仍通买卖。”第二,官府统办。“所有贸易等事,竟应官为办理,不准噶布伦等私自讲说。”第三,确保公平。“一岁中酌定两次四次,予以限制。驻藏大臣仍不时稽查,亲加督察该处银钱,亦可公平定价,不致再有争执。”例二,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初二日,署理两广总督郭世勋上奏说,安南除在原定通商贸易章程中规定的高平镇牧马庯和谅山镇驱驴庯设立市场之外,又在谅山镇花山地方设立市场。经查,花山地方确实交通便利,且人口稠密,利于双方贸易。郭世勋的奏折认为,安南“因地制宜”添设花山地方市场确是可取,并提议在贸易章程中正式添设花山地方市场。可见,清代中越边境贸易是十分频繁的。例三,光绪三十一年 (1905)十二月,署理两江总督周馥向外务部递送咨呈,主要陈述了南方诸省种植的本土茶叶受到从锡兰、印度进口茶叶的冲击,将会导致茶商破产、茶户改种、本土茶叶被排挤出市场。经派员到锡兰、印度对英国人种植茶叶的方法进行考察, 发现“我国茶叶,墨守旧法,厂号奇零,商情涣散,又好作伪,掺杂不纯”,如此局面必无法与进口的锡兰、印度茶叶相抗衡。同时还提出了“设机器厂,立大小公司”等应对措施。这里提出了如何在对外贸易中保护和改进民族产业的问题。
3. 陆上西向沙漠之路。这条线路是传统意义上丝绸之路的延续,它在漫长的中外交往史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自汉代通西域以后,中原与西北边疆的经济文化交流一直存在。唐中期以后,海上丝绸之路兴起,宋明两朝更因为不能有效掌控西域,西北的中外官方交往受到很大限制,因此学界对这条丝路的研究也往往详于唐以前而略于后。但档案揭示,在明清时期,漫漫黄沙铺出的丝绸之路一直十分活跃。明朝档案中,有一件崇祯十年(1637)八月初五日关于张家口开市买马及闭市日期的揭帖,记载了钦差御马监太监到张家口开市买马,闭市后与各部头领盟誓,“永开马市,以为彼此长久之利”,并以茶布等物品对各部头目进行犒赏。有清一代,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彻底平定西北边陲后,逐步恢复西部贸易,中亚许多与新疆接壤的国家开始与清政府建立往来,并派出使者前往北京。乾隆二十七年(1762),爱乌罕(今阿富汗)汗爱哈默特沙遣使进京朝觐乾隆帝,沿途受到各地督抚的热情接待,而乾隆帝在接见使者时,得知爱哈默特沙抱恙在身,还特意赏赐药品及药方。正是在这种积极友善的氛围中,清政府与中亚诸国的来往呈现出良性化的态势,这条古老的丝绸之路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从清代档案可以看到,清政府长期从江南调集丝绸布匹经陕甘运至新疆地区,用来交换马匹等物,当时新疆地区主要的通商地点在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库伦、伊犁等地,贸易对象除了当地部落,还有哈萨克、俄罗斯、浩罕等国。乾隆二十二年(1757)十一月二十八日,陕甘总督黄廷桂上奏朝廷说,哈萨克等地“为产马之区,则收换马匹,亦可以补内地调拨缺额”。由此可知,乾隆朝恢复西部贸易,一个重要目的是要获取哈萨克等地的马匹。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一月十一日,驻乌鲁木齐办事三等侍卫永德的满文奏折,主要内容就是呈报与哈萨克交换马匹及所用银两数目的详情。清政府与哈萨克贸易中,十分注意哈方贸易需求,如在绸缎的颜色方面,哈萨克人喜欢青、蓝、大红、酱色和古铜、茶色等,乾隆帝谕令贸易缎匹“悉照所开颜色办解”。档案还记载,乾隆四十三年(1778),理藩院侍郎索琳作为钦差前往库伦办理与“鄂啰斯”商人交易事宜,面对俄罗斯商人改变贸易地点和减少交税等情况,钦差大臣索琳草率下令关闭栅门断绝贸易。乾隆帝对索琳擅自做主关闭中俄贸易通道很是愤怒,当即将其革职。可见,乾隆帝对中俄贸易还是很看重的。在这期间,西北边陲的民间经济文化交流也很频繁,从清廷屡次颁布严查私自买卖玉石、马匹、茶叶等货物的谕令中,可看出民间商贸活动是广泛存在的。
4. 陆上北向草原之路。这条线路主要是由内地经漠北蒙古草原、中亚草原与俄罗斯等国的经济文化交流。在清代,俄皇多次派遣使团来华商谈贸易事宜。康熙时期,清政府在北京专门设立俄罗斯馆,以安置俄国使团和商队。雍正年间, 还曾派出官方使团参加俄皇即位典礼。由于清朝分别在康熙和雍正年间与俄罗斯签订了划界及贸易条约,尼布楚、恰克图、库伦等地获得了合法的贸易地位,传统的草原丝绸之路进入了鼎盛时代。现存档案中有一件康熙三十八年(1699)正月十二日俄罗斯的来文档,是俄国西伯利亚事务衙门秘书长致送清朝大臣索额图的咨文,其内容就是奉俄皇旨令派遣商帮至北京贸易,“请予以优待”。康熙五十八年(1719)十一月三十日,俄国西伯利亚总督切尔卡斯基致函清廷说:俄国皇帝已得悉若干俄国商人在贵国经商确有某种越轨举动,嗣后俄商一概不容有任何损害中国政府之行为,如有任何俄国属民为非作歹,定予惩处。同时,恳请允准派往商队,照旧放行,允其进入内地直至北京。这类有关日常贸易纠纷的档案内容,说明中俄贸易已经呈现常态化,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中俄贸易的广度和深度。一史馆现存的俄商来华贸易执照、运货三联执照、货物估价清册、进出口货物价值清单等档案,更详尽反映了中俄贸易的规模和内容。

三、明清宫藏档案中的海上丝绸之路

海上丝绸之路,一般说来是指从南海穿越印度洋,抵达东非,直至欧洲的航线,是古代中国与外国交通贸易和文化交往的海上通道。该路以南海为中心,所以又称“南海丝绸之路”。因海上船运大量陶瓷和香料,也称“海上陶瓷之路”或“海上香料之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主要是广州和泉州,历史上也曾一度被称为“广州通海夷道”。一史馆档案揭示,明清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并不仅仅是传统的自南海下西洋的一条线,而是分为东洋、南洋、西洋、美洲四个方向。
1. 海上东洋之路。这条线路主要是与东亚各国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东亚是明清时期朝贡体系的核心地区,自明初开始,朝鲜、琉球与中国延续了长达五百余年的宗藩关系及朝贡贸易。日本虽游离于朝贡体系边缘,但与中国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贸易往来。一史馆所藏档案中有一幅彩绘地图,墨笔竖书《山东至朝鲜运粮图》。经考证,这是康熙三十七年(1698)十二月十五日侍郎陶岱进呈的,是一幅从山东向朝鲜运送赈济粮米的地图。当时朝鲜连年饥荒,此图应是在运送赈济粮米到朝鲜后,为向朝廷呈报情况而绘制的。该图所示船只,从山东沿着海路将粮米运到鸭绿江,再转运上岸,是清代北洋海域海上交 通的鲜活例证。康雍乾年间,清廷曾一直鼓励商船前往日本购运洋铜,中日间的海上贸易迅猛增长。雍正九年(1731)三月初三日江苏巡抚尹继善有一件奏折,请求派员前往日本采办洋铜,其中谈到“采办洋铜商船入洋,或遇风信不便,迟速未可预定”。尹继善同时奏报朝廷,正与各省督抚广咨博访,细心筹划,“通计各省需办之铜”。由此可见,前往日本采购洋铜的数量不在少数。档案记载,明清时期北京的国子监专门设有琉球官学,琉球国中山王“遣官生入监读书”,乘船到闽,然后登陆北上京师。琉球国派遣官生留学, 在明清两朝一直没有间断,这反映了明清时期海上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一个侧面。
2. 海上南洋之路。这条线路主要是与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南洋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以朝贡、贸易、派驻领事与商务考察等事务居多。东南亚各国是明清朝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明初以来,东南亚各国逐渐建立了对中国的朝贡关系。菲律宾古称苏禄,明清时期朝贡商贸往来一直不断,雍正十三年(1735)九月初六日福建水师提督王郡的奏折,向朝廷具体呈报苏禄国吕宋各处到厦门贸易的船只数目。乾隆二十六年(1761)十一月初一日福州将军社图肯的奏折报告说,苏禄国番目吧啰绞缎来厦,呈请在贡期内所携带货物可否照例免税,得到乾隆帝允准。清政府一直鼓励沿海福建、广东等省从暹罗、安南等东南亚国家进口稻米,以纾解粮食压力。乾隆八年(1743)九月初五日,乾隆帝传谕闽粤督抚,“米粮为民食根本”,外洋商人凡船载米粮者,概行蠲免关税,其他货物则照常征收。光绪中期以后,在驻外使臣和地方督抚的奏请之下,清政府对南洋地区事务日益重视,先后选派官员前往考查商民情形。光绪十三年(1887) 十月二十四日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奏折,就是呈报派遣官员前往南洋访查华民商务情形。从这份档案来看,调查殊为细致,认为小吕宋(马尼拉)华人五万余人,“贸易最盛,受害亦最深”,“非设总领事不可”;槟榔屿则“宜添设副领事一员”;仰光自英据之后,“为中国隐患”,“宜设置副领事”;苏门答腊华民七万余人,“宜设总领事”等。光绪时期的外务部档案还记载,清政府在澳洲设总领事馆,梁澜勋任总领事;在新西兰设领事馆,黄荣良为领事。由此,晚清政府在南洋各处先后设立了领事机构,处理侨民事务,呈递商务报告。清廷也多次派遣官员随舰船前往东南亚游历考察,光绪三十三年(1907)七月初三日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奏折,便是奏报派舰船前往南洋各埠巡视,当地侨民“睹中国兵舰之南来”,“欢声雷动”。一史馆档案中,还有《东洋南洋海道图》 和《西南洋各番针路方向图》,是清政府与东南亚各国交往而绘制的海道图,图中绘有中国沿海各口岸通往日本、越南、柬埔寨、文莱、印尼、菲律宾等国的航线、针路和需要的时间,并用文字说明当地的物产资源,是南洋区域海上丝绸之路的鲜活体现。
3. 海上西洋之路。这条线路是传统的海上丝绸之路,主要是中国与西亚、非洲、欧洲通过海路的经济文化交流。明清时期,随着西方大国新航路的开辟与地理大发现,以及借助于工业革命的技术成果,海上丝绸之路已由区域性的海上通道延伸为全球性的贸易网络。永乐三年(1405)到宣德八年(1433)间,郑和船队七下西洋,遍访亚非30多个国家,是中国古代规模最为宏大、路线最为长远的远洋航行,是海上丝绸之路在那 个时代一个全程式的验证活动,也是海上丝绸之路发展史上的一次壮举。一史馆所藏明代《武职选簿》,就记载了跟随郑和下西洋船队中的随从水手等人物的情况。清初实行海禁,康熙二十三年(1684)七月十一日的《起居注册》记载,康熙帝召集朝臣商议解除海禁。次年,清政府在东南沿海创立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江海关四大海关,正式实行开海通商政策。由此,清代的中国通过海路与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瑞典等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于是,法国的“安菲特里特号”商船、瑞典“哥德堡号”商船、英国马嘎尔尼使团纷纷起航来华。对西洋的科技、医药及奇异洋货等,康熙、雍正、乾隆几个皇帝都是极感兴趣。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七月二十七日两广总督杨琳的奏折上,康熙帝御批:“西洋来人内,若有各样学问或行医者,必着速送至京城”,并下令为内廷采购奇异洋货“不必惜费”。大批在天文、医学、绘画等领域学有专长的传教士进入皇宫,包括意大利画家郎世宁、德国天文学家戴进贤、主持建造圆明园大水法殿的法国建筑学家蒋友仁等等。值得一提的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清宫西洋画师郎世宁等绘制《平定西域战图》,次年海运发往西洋制作铜版画,历经种种波折,在12年后由法国承做的铜版画终于送到乾隆帝眼前,这是海上丝绸之路演绎的一起十分典型的中西文化交汇佳话。档案中还有大量外国商船和贡船遇难救助的记载,如乾隆二十六年(1761)九月十五日广东巡抚托恩多的奏折反映,瑞典商船遭风货沉,水手遇难,请求按照惯例抚恤救助。这说明清政府已经形成了一套有关维护海上贸易秩序的措施与政策。
4. 海上美洲之路。这是海上丝绸之路最远的线路,其航线最初是从北美绕非洲好望角到印度洋,再过马六甲海峡驶往中国广州,后来也通过直航太平洋经苏门答腊到广州。明万历元年(1573),两艘载着中国丝绸和瓷器的货船由马尼拉抵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这标志着中国和美洲贸易的正式开始。从此之后的200多年,以菲律宾为中转的“大帆船贸易”是中国和美洲之间最重要的贸易通道。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美国“中国皇后号”商船首航中国,驶入广州黄埔港,船上装载的西洋参、皮货、胡椒、棉花等货物全部售出,然后购得大量中国茶叶、瓷器和丝绸等商品。次年,“中国皇后号”回到美国时,所载中国商品很快被抢购一空。中美航线的直接开通,开辟了中美间互易有无之门,促使中美之间的贸易迅速发展。道光二十三年(1843)闰七月十二日两江总督耆英等人的联衔奏折记载,“各国来粤贸易船只,惟英吉利及其所属之港脚为最多,其次则米利坚(美国),几与相埒”。这说明对华贸易,在当时美国仅次于英国。在美洲的开发和经济发展中,华侨及华工也做出了贡献。道光二十八年(1848)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发现金矿, 急需大量劳动力进行开采,大批华侨及华工涌入美国,拉丁美洲国家也在华大量招工。光绪元年 (1875)七月初十日李鸿章奏报说,华工像猪仔一样运送美洲,澳门等处就设有“猪仔馆”。光绪七年中国与巴西签订《和好通商条约》,第一条就约定“彼此皆可前往侨居”,“各获保护身家财产”,从而为巴西在华招工提供了合法性。除了经济上的贸易往来,中美在文化上也相互交流,清末的“庚款留学”即是其中之一。宣统元年(1909)至宣统三年(1911),清政府共派遣三批庚款留美学生,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大批著名人才。从宫藏赴美留学生名录可以看到,后来成为清华大学终身校长的梅贻琦、中国现代物理学奠基者之一胡刚复、新文化运动倡导者胡适等均在其列。

四、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的重要价值和独特作用

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的系统整理,从王朝政府和国家层面为丝绸之路研究提供了更为丰富、更加权威的文献基石。透过对明清宫藏档案的考察,将有助于我们匡正和重新认识明清时期丝绸之路的历史定位。
第一,丝绸之路在明清时期并没有中断,而是实实在在地一直在延续和伸展。我们注意到,国内外学界高度认可,丝绸之路是中华民族走向世界的标志,丝绸之路的起伏与中华民族的兴衰息息相关,丝绸之路把古代的中华文化与世界各个区域的特色文化联系起来,对促进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然而,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学界对丝绸之路的研究主要停留在汉唐时期,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被严重忽视和扭曲,甚至不认可近代中国丝绸之路的存在。为什么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被淡化?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人们受到清朝闭关锁国的传统认知的影响,一度不认可近代中国丝绸之路的存在,乃至认为丝绸之路出现了历史空白期。有的学者即使承认明清时期还有丝绸之路,也感到那是穷途末路,无足轻重。由此,往往严重弱化了明清时期丝绸之路的历史作用。二是,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大肆殖民侵略带来的新的世界贸易规则和秩序,与传统中国同远近邻邦的贸易交往活动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和影响,列强这种新的带有殖民色彩的贸易秩序逐渐推广的过程,也是传统中国互利贸易秩序被排挤并逐渐被遗忘的过程。通过挖掘与梳理,翔实的宫藏档案充分揭示,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并没有中断,而是一直延续下来,尽管不同时间段有起有伏。透过这些王朝档案和历史记忆,让我们听到了明清时代的陆上丝绸之路仍是驼铃声声,看到了明清时代的海上丝绸之路仍是帆影片片。
第二,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并不限于传统说法的两条经典之路,而是形成了纵横交错的诸多线路,就目前档案文献研究,至少可开列出八条线路。长期以来,提起丝绸之路,大多认为只是自新疆西行的陆上丝路和自南海下西洋的海上丝路。明清丝绸之路档案的挖掘,印证了明清丝绸之路不仅存在和延续,而且还有其自身特色,乃至构成了特定历史时期的丝绸之路网络。这就是远远不限于传统的简单的陆上一条路、海上一条线,而是随着古代科技的发展、轮船时代的到来,多线并举,展现的是明清时期中国与世界交往的大格局。应该看到,近代以来,虽然海洋远程贸易逐渐成为连接世界的主要形式,但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地区依然活跃着通过陆上线路进行的外交与贸易活动,也就是说,在明清时期,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一直是并行的,只是不同阶段各有侧重罢了。同时,中国传统朝贡体系中的朝鲜、琉球、越南等国,在晚清中国朝贡体系解体以前,依然保留着传统的朝贡贸易,这些藩属国的传统贡道与丝绸之路的某些线路也大多契合,是丝绸之路的特殊存在形式。传承至今的档案文献为我们铺陈了明清时期的丝路轮廓,那就是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又各分为纵横交错的四个方向。明清时期海陆丝绸之路的八条线路,是基于一史馆所藏明清档案的挖掘而得出的丝路历史阐释,是古代丝绸之路在工业时代、轮船时代的扩展。这个丝路框架,基本涵盖了明清时期所有以中国为中心的贸易路线与贸易活动,是对丝绸之路历史尾声的一个新的解读,也将大大丰富和改变学界对丝绸之路的传统认知。

第三,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勾勒了历史与现实相通的时空走廊,为“一带一路”国家倡议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和文献支撑。通过对明清时期丝绸之路档案的考察,让我们大致还原了明清时期中国与世界的贸易联系,并加深了我们对这块古老大地上所发生的丰富多彩的人类交往活动的历史理解,这也正是这些珍贵档案的价值所在。我们从中看到明清时期丝绸之路的万千气象,那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延伸,那是一个纵横交错的远程贸易圈,那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中外交汇网。大量明清时期中国与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和地区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档案记载,充分说明了东西方交流是相互的这种双向性,阐释了明清时期丝绸之路的特殊存在形式及其重要的历史地位。从某种角度上讲,作为立意高远的“一带一路”倡议,与其时间距离最近、历史关联最直接的,就是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通过对明清宫藏档案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的深入挖掘,进一步充实了“一带一路”倡议的历史文化内容。可以说,明清时期的丝绸之路构成了与当今“一带一路”框架相贯通契合的中外海陆交通脉络,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是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历史诠释。(本文选自《明清宫藏丝绸之路档案图典》总序。)

作者:

李国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原副馆长、研究员,《历史档案》杂志社社长,中国档案学会档案文献编纂学术委员会主任,清宫史研究会秘书长,全国档案领军人才。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综合编辑室编辑 | 田秀丽监制|隋阳      审核 | 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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