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最重要的思想与艺术价值还是表现在对取经四众的塑造中,唐僧师徒的形象具有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小说人物塑造的新高度。关于取经四众有不同的理解,在《西游记》的叙述层面,赋予他们不同的秉性,依传统的“五行”说,大抵唐僧属“水”,孙悟空属“金”“火”,猪八戒属“木”,沙僧属“土”,所以孙悟空收伏猪八戒的第19回,回目即标称“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这表明了小说家让取经四众各具代表性的创作意图,但五行说即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人物品性的不同,也无法说明这种不同的程度与具体表现,同时,也无法说明他们之间复杂、变化的关系。只有从文化心理、精神品格以及他们在情节冲突中的表现,才能更深入地揭示《西游记》人物刻画的成功价值。历史上的玄奘是一个心诚志坚、勇猛精进的高僧。不过,南宋诗人刘克庄笔下就有“取经烦猴行者”的诗句,表明他的性格与作用早已在弱化。《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形象的突出,也同样意味着他的弱化。在后来取经题材的演变过程中,他变得更加庸弱无能了。到了《西游记》中,更是离开了徒弟的帮助,简直寸步难行,甚至连一碗斋饭都化不到。当然,作者也同时描写了唐僧作为普通人可亲、可近的一面。关键在于,他是取经队伍不可替代的精神领袖,具有坚定的意志,比起那三个“妖怪”出身、本领非凡的徒弟来,他要经受更多的磨难和诱惑,但他从不动摇,“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82回),所以,也由此得到了徒弟们由衷的尊敬。在具体的描写中,读者常常可以看到唐僧的软弱无能。在出发前,他就说过:“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第12回)而在取经路上,他更是经常感叹:“西天怎么这等难行?”(第36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第48回)面对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唐僧表现得十分胆怯,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魂飞魄散,有时甚至显得品格卑下,如当他的马被孽龙吃了时,便有下面的情形: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躁,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第15回)这样的软弱无能,在西行路上,不知表现过多少次,以至孙悟空说他:“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第56回)不但如此,唐僧虽然是一个和尚,所作所为有时却不像个单纯的佛门中人,作者似乎还赋予了唐僧许多普通儒生的特征。他的软弱无能、昏庸偏执、心胸狭窄、自私嫉妒等表现,都是这一阶层常见的精神缺陷。他的一些日常言行,如对月伤怀、吟咏诗歌,也是文人常态。更突出的是,他常称引儒家经典教训徒弟,如他所说的:“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第47回)“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第80回)等等,都不是佛教的口头禅,而是儒家的语录。所以,明代托名李卓吾评点的《西游记》就反复说:“此和尚可厌,缘何和尚倒有秀才气,腐极了!腐极了!”“行者虽是假的(指猕猴怪),打死唐僧亦是快事,不然这等腐和尚不打死他如何。”如果说《三国演义》通过诸葛亮,《水浒传》通过宋江、吴用等,都有美化儒生的倾向,那么,《西游记》中具有儒生特点的唐僧形象,却受到调侃与嘲谑,这在小说史上也是值得重视的现象。但是,这并不是说唐僧就是一个反面形象,实际上,他仍然是取经团队当之无愧的领袖。从取经人的角度看,也有值得充分肯定的地方。按照《西游记》的描写,孙悟空可以“说声去,就纵筋斗云,早至灵 山”(第52回)。如果让他们直接去取经,可以说易如反掌,就是弄神通,带上唐僧去西天也不是难事。但唐僧是肉眼凡胎,自己无法飞行,又注定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取回真经。所以,一段奇特、艰险的旅程就在这个普通人面前展开,唐僧的性格也无不与他自身的特点联系在一起。因为是肉眼,所以他不辨人妖,常常责怪孙悟空的降妖伏魔,是杀生害命,过于凶狠,以致连妖魔也知道利用他的这一弱点,用各种手段欺骗他;因为是凡胎,他又不仅要战胜困难,更要战胜自我。而在这方面,唐僧可以说是取经四众最虔诚悟道、持戒精进的。没有他的坚持不懈,这支队伍恐怕早就作鸟兽散了。中国古代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说法,在漫长、艰难、寂寞的取经路上,攻心荡志的女色诱惑几乎就是对意志最严峻的考验。而在那千娇百媚之间,唐僧总是表现得十分坚定。所以,作者称赞道:“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第82回)如前所述,取经题材作品的主人公由玄奘向孙悟空的过渡,经历了漫长的演化,最终在《西游记》中实现了这一具有本质意义的转变。从表面看,《西游记》是一部宗教题材的作品,书中对佛教、道教都作了大力的颂扬。但是,《西游记》的核心还是对人的斗争精神的肯定,而这集中体现在主人公孙悟空身上。孙悟空的一生,可以说是战斗的一生。无论是闹天宫时对天兵天将的大胆挑战,还是取经路上向妖魔发起的一次次进攻,都显示了他不畏强敌、敢于战斗的精神特点。他上天入地、出生入死,从不屈服于外界环境的严酷和敌对势力的压迫,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人的本质力量。“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第32回),小说中这豪迈的诗句,是取经人艰难行程的概括,更是孙悟空英雄气概的写照。在《西游记》的描写中,孙悟空的英雄品格体现了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念。对此,孙悟空似乎是无师自通的。早在花果山占山为王之初,他与众猴约定先进得水帘洞者为王,居然就引用了《论语》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为据,名正言顺地做了美猴王。此后,他也时常说些忠孝节义的大道理。不但如此,他还能身体力行。他到处济困扶危,显示的就是儒家所推崇的“平天下”的人格理想。他深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对唐僧极为尊敬、孝顺。五庄观他闯了祸,镇元大仙命人鞭打唐僧。他几次要求替师父挨打,甚至在为妖魔所败,从昏死中醒来后,一开口就叫了声“师父啊”,表现出无比的忠诚。难怪不苟言笑的白龙马称赞孙悟空:“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第30回)。连他的对手、反复无常的妖魔也承认“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第76回)。而在具体描写中,孙悟空更充分展现了荡魔除邪、匡危扶倾的英雄气概。他以叱咤风云的战斗姿态,救民于水火,除霸于当道,表现了极大的救世热忱。用神灵启示乌鸡国饱受折磨的众僧的话,他“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因此,孙悟空成为多灾多难的民众企盼的真正救星。朱紫国的故事更有明显的寓意。国王之病实是国家之病,孙悟空豪迈地声称:“老孙自有医国之手”(第69回)、“特展雄才,治国祛邪”(第70回)。不但如此,孙悟空还具有顽强执着、不屈不挠的英雄品质。在打白骨精、降平顶山、灭狮驼岭妖魔、借芭蕉扇等过程中,他都经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战斗。以平顶山降妖为例,孙悟空的英雄精神就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最初,唐僧等被妖魔捉去,孙悟空变化形象前去营救,由于与猪八戒开玩笑过分,被妖魔发现而遭幌金绳捆绑。逃脱之后,立刻来挑战,声称是“者行孙”,不小心又被妖魔的宝葫芦吸了进去,情势十分危险。当他机智地逃出魔掌,马上又装成“行者孙”来挑战。使妖魔惊呼:“不好了!惹动了他一窝风了!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么又有个甚么行者孙?”就这样,经过反复较量,孙悟空终于制伏了这两个凶恶的妖魔(第33—35回)。在中国古代,“三”可喻多。所以,为了降老鼠精,孙悟空两度挑战失利,猪八戒进言说:“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第83回)果然,第三次就勘明了老鼠身份,降伏了此妖。“事无三不成”,既是一种规律性现象,又是不畏艰难、顽强奋斗的英雄精神体现。实际上,挫折、失败对孙悟空是常有的事,多少次濒临绝境、孤立无援,甚至被妖魔缴去金箍棒,他都从不气馁,往往吸取教训,计上心来,重又抖擞精神,强行索战,终于绝处逢生,赢得胜利。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第83回)这生动地体现了英雄人物不畏艰险、前仆后继的顽强精神。不过,孙悟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雄,他身上还体现了鲜明的自我意识,这包括他对自由、自尊、自娱的追求。把酷爱自由、追求自由作为英雄性格的重要方面,是《西游记》不同于以前小说英雄塑造的突出特点之一。《西游记》在开篇为孙悟空安排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诞生神话,他得日月之精华,天生地养,无父无母,一开始就在精神上超越了宗法制社会对人的种种制约,也表明正是造物赋予了人自由的天性。此后在花果山他享受着“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第1回)的生活。他的求长生之道、勾掉生死簿上的名字,其实也是为了追求“天不收、地不管”的绝对自由。而对神佛拘系他的阴谋,他也总是拼死反抗。当观音、唐僧合谋骗他戴上紧箍儿时,他竟一反对他们的尊重,对他们或想打、或要骂。直到小说结尾还有一个点睛之笔,当诸佛赞扬如来大法时,孙悟空却让唐僧趁早念个松箍儿咒,要把紧箍儿“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第100回)。总之,对孙悟空来说,自由就是轻蔑君临一切的权威,就是反抗社会和自然的各种清规戒律,就是放纵无拘无束的个性。同时,作者也以悲喜剧兼具的笔触揭示出任何对这种自由天性的控制都是残忍的,事实上也是无能为力的。有强烈的自尊意识也是孙悟空不同于其他英雄的重要特点。他的两次反下天宫,实际上都是因为他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参加取经以后,这种自尊意识也时常有所流露。与他相处未久的猪八戒就对孙悟空说过:“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第23回)。孙悟空有一段名言:“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第15回)而为了突出他的这种自尊意识,《西游记》第34回还特意为他安排了必须下拜的境遇,当时,孙悟空化装成魔王派去请母亲的小妖,刚到门口,这个“当时下九鼎油锅,就炸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的硬汉子,竟泪出痛肠,放声大哭起来,原来他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
这种屈节受辱的内心痛苦,强烈地衬托出英雄心高气傲的襟怀。经卷本来是取经人跋山涉水的目的,但在他眼中,唯有品节、尊严才是至高无上的。至于自娱,更是孙悟空行为的一个出发点。就降妖伏魔而言,固然是解救了人间灾害,但对孙悟空来说,却不只是去当救世主,有时只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战斗欲望。所以,《西游记》不再纯客观地再现现实矛盾冲突的一般情形,而是把矛盾冲突的复杂性、曲折性、残酷性转化为奇幻的戏剧性,转化为孙悟空愉悦心性的游戏之举。在车迟国斗法时,又是求雨,又是隔板猜枚,又是砍头、剖腹剜心,又是油锅洗澡,孙悟空施尽手段,与妖魔反复较量。唐僧关切地问他辛苦了,他却乐哈哈地答道:“不辛苦,倒好耍子!”(第46回)耐人寻味的是,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部分战斗都曾经失利,有时甚至是惨败。如果没有神佛的帮助,许多妖魔是他难以战胜的。尽管如此,读者却从不感到他是一个悲剧英雄,关键在于,他在降妖伏魔的过程中,已经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能并得到了乐趣。既有传统英雄忠诚、义气、顽强的品格,又具有鲜明的自我意识,这是孙悟空的形象超越时空、永远受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与孙悟空高扬的精神品质相比,猪八戒是另一类典型。作者在他身上把人的食色二欲夸张到了极点。如果说花果山时期是孙悟空英雄品格的亮相,猪八戒参加取经前,无论是在天界带酒调戏嫦娥,还是入赘高老庄,都表现出了极强的世俗欲望。带着这种欲望参加取经的他,遇到的第一个麻烦不是别的,而是饥饿。才走了几天,他就抱怨:“从我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第20回)由于嘴馋,他常常受妖怪的欺骗,给取经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与此相关,他的情欲淫思则是他另一个突出的表现。“四圣试禅心”其实就是单为八戒而设的。所以,“主妇”的美貌偏从他“饧眼偷看”来写,这是一种运用极巧妙的内视点。当美妇人提出意欲坐山招夫时,“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不断催促唐僧等人“好道也做个理会是”,“大家从长计较”。他说“从长计较”就是想留在这温柔富贵之乡。当其他人都不理会,他就私心度人,认定大家都有此心,独拿他出丑,并埋怨他们“把好事都弄得裂了”。后来,他还与妇人私下商议独自留下。结果,当然是被诸神大大戏弄了一番。尽管有这一次的教训,他也发誓“从今后再不敢妄为”,但好色的本性始终未改。见到妖女美妇,就“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了去也”(第54回)。而且每遇困难,总是动念要回高老庄做“回炉女婿”,直到成佛之际,仍背着“色情未泯”的考语。尽管如此,猪八戒也并不是作者否定的人物,他只不过有一些常人难以避免的弱点。作者的用意也不是要否定人的正常欲望,而是通过猪八戒的喜剧性行为,表现基本欲望与理想追求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从而使人能够更深刻地认识自我、把握自我。不但如此,猪八戒还有一些过人的长处,他丰富的生活经验,在取经路上往往为取经团队的前行提供了重要参考,如他在第47回试水的深浅、第48回试冰的厚薄,都是接地气的知识。而第64回过荆棘岭、第67回过稀柿衕,他更发挥了他人所不能及的作用,当然更不用说他是孙悟空一路上降妖伏魔不可或缺的助手。在取经四众中,沙僧是一个默默奉献的苦行僧。他有着“宁死也要往西天去”(第23回)的坚强意志,每当猪八戒抱怨魔障凶高、西天难到时,沙僧总是鼓励他“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只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第43、80回)。这种顽强精神支持着他,并通过他影响了取经队伍。事实上,取经队伍几次面临散伙的危险,都是沙僧苦言相劝,挽狂澜于既倒。在灾难面前,惊恐退缩者和勇猛精进者是两极,沙僧则以其坚韧顽强表现了他独特的个性。由此看来,孙悟空才是作者改造降妖伏魔故事所取得的最大收获。《西游记》就这样通过幻想的形式,描绘了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在历险克难的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中显示出的精神风貌。它表现了作者对民族素质的深刻反省,表现了作者希望人的精神境界臻于完美的高度热忱。
编著者:(明)吴承恩 著 ; 刘勇强 解读
供稿 | 于春媚 编辑 | 邓旭欣监制 | 张颀审核 | 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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