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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郑威:战国至汉初的鄱君与鄱县、鄱阳县

2017-06-10 郑威 先秦秦汉史

“出土文献与战国秦汉地方行政研究新境”专辑


按语:制度史作为传统的史学命题,得到几代学人浓墨重彩的书写;但由于史志中有关地方制度的记载匮乏,研究多集中于中央。上世纪后半叶至本世纪初,是全国各地楚、秦、汉、吴、晋简牍“爆炸式发现期”,相当一部分简牍为郡县行政系统或与之平行的屯戍系统文书档案,为战国秦汉至三国西晋地方行政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借助出土简牍,配合石刻、铭文、封泥、印章、壁画等材料,重新思考基层行政相关问题,已经有诸多学者提供了示范性研究。有鉴于此,先秦秦汉史公众号拟于4月下旬推出“出土文献与战国秦汉地方行政研究新境”专辑,推介相关研究成果。期待各位前辈、同道支持!

专辑顾问:邹水杰,专辑策划:游逸飞、徐畅,专辑编辑:李凯凯、姚磊。




战国至汉初的鄱君与鄱县、鄱阳县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郑威

 

提要:结合出土和传世文献所见的鄱君、鄱县与鄱阳县,本文分析认为战国时期,楚国在古番(鄱、潘)国故地曾封有鄱君,又曾设立鄱县;秦统一后在这一地区设立鄱阳县,并以楚国的鄱君为县令;反秦斗争兴起后,鄱君吴芮以该地区为中心,集合黥布等人和前来归附的越人共同反秦;西汉前期,汉仍设有鄱阳县,其地望迁徙至今江西鄱阳县东部一带。通过对鄱地的微观研究,论文勾勒出了战国至汉初基层地方行政体系的一种演变过程。

 

战国至汉初是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变动最为剧烈的时期之一,一个突出的现象是郡县制的逐渐确立以及县一级政区的全面设置,另一个现象是封建制[1]经历了由兴而废,由废复兴的曲折发展过程。由于材料的限制,学术界关于这一时期基层地方行政制度演进的个案研究相对较少,本文拟以“鄱”地为例,结合出土和传世文献,分析从战国至汉初该地县邑和封君的设废及相关问题,力图能在基层地方行政的微观研究上有所进展。不当之处,尚祈方家不吝赐正。

 

一  楚国的鄱君与鄱县


湖北荆门包山二号墓出土竹简(下文简称“包山简”)记有“鄱君”,是楚怀王时期的楚国封君[2],简文内容如下:

 

简153:[啻]苴之田,南与君距疆,东与君距疆,北与鄝阳距疆,西与鄱君距疆。……

简154:……啻苴之田,南与君执疆,东与君执疆,北与鄝阳执疆,西与鄱君执疆。[3]

 

与鄱君的性质类似,君、君也是怀王时期的楚国封君。简文记载了啻苴之田南、东、西三面分别与君、君、鄱君各自的封地相邻。关于君封地的大致位置,学术界已有很多讨论,基本一致的看法是:读为“六”,本为国名,楚穆王四年(公元前622年)灭于楚,战国时期楚封(六)君于此,地在今安徽六安市北。[4]

鄱君封地的位置,一般认为在古番(潘)国故地。何浩、刘彬徽先生谈到,鄱,铜器铭文作“番”,读为潘。潘国故地在今河南固始县一带,楚鄱君封地也当在其附近。 [5]徐少华先生曾对古番国有过详考,认为番国曾有迁徙,春秋中晚期在“淮河以南,今河南固始县西境与潢川、光山、商城等县之间”,春秋末年并入楚国。 [6]

除了设置封君之外,楚国也曾在鄱地设县,战国玺印有“鄱大夫鉨(玺)” [7]楚国出土文献中多见“”字,一般认为指的是县一级的行政单位[8],鄱大夫应即战国时期楚鄱县的行政长官。

鄱县和鄱君封地位于同一地域,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有两种推测:一,二者为先后承袭的关系,或先有鄱县,后废县,以其地封鄱君;或先以其地封鄱君,后废封设县。二,二者同时期在同一地域并存。战国时期楚国封君封邑与县邑同时期、同地域存在的情况不在少数,出土文献对此多有反映。如包山简分别记载有“羕陵君”(简86)和“羕陵公”(简177),前者指封君,后者指县大夫,在同一地区同时存在。这种同名共地的情况在包山简中多次出现。[9] 陈伟先生指出,“县与封邑的同名共地,如果不是封邑取同名之县的一部分而成立,就应是县分同名封邑之地而设置。” [10]颜世铉先生也指出,“封邑和县同名共地,但两者并没有相互隶属的关系。” [11]这些看法都是可信的。

关于战国楚鄱君的记载仅见于包山简,而对鄱君家族的受封以及楚亡后的动向我们一无所知,可以确定的只是他们在包山简的年代,即楚怀王时期存在过。

 

二  秦代的番(鄱)君


楚灭于秦之后,楚地的反秦斗争持续不断。在楚国鄱君的封地一带,出现有反秦首领“番(鄱)君”,《史记·黥布列传》记云: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项梁涉淮而西……[12]

 

《汉书·黥布传》的记载与此类似:

 

黥布,六人也,姓英氏。……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布以兵属梁。[13]

 

黥布所见的反秦首领“番君”,即汉初受封为长沙王的吴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项羽曾封“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14]。《吕太后本纪》记载汉初长沙王吴芮去世后,封“番君吴芮子臣为长沙王”[15]。上引《黥布列传》云黥布见番君之后,番君“以其女妻之”,至黥布败亡之时,同《传》又记云:“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紿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16]明确指出黥布与长沙王有婚姻关系,至败亡之时,黥布又因此轻信吴芮之子言,受其欺骗而死。由此可以看出,番君即吴芮无疑。

“番君”之“番”,司马迁又写作“鄱”,如《史记·东越列传》记云:“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 [17]可见,“番君”亦可作“鄱君”,均指吴芮。“番(鄱)”当是地名,从黥布归附番君前后的活动范围来看,秦末的番地应该与古番国、楚鄱君、鄱县在同一地域,理由如下:

其一,黥布为六人,本名英布,以英为氏。司马迁推测说:“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 [18]这一看法是很有道理的,何浩先生曾指出,“英氏又称英,位于今安徽金寨、霍山间,与其东北的同姓六国紧相毗邻。” [19]包山简所见的楚鄱君封地在君封地(六国故地)西北,距古英氏、六国都非常近。

其二,前引《史记》、《汉书》均提到黥布归附番君后不久,曾“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此事亦见于《史记·陈涉世家》:“鄱盗当阳君黥布……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裴骃《集解》称:“英布居江中为群盗,陈胜之起,布归番君吴芮,故谓之‘鄱盗’者也。” [20]

清波,又作青波,钱穆先生以为即见于《水经注·淮水》和《汝水》二篇中的“青陂”、“青陂水”。 [21]《注》文云:“淮水又东迳长陵戍南,又东,青陂水注之。” 长陵戍在今河南息县东约八十里的长陵乡,青陂水“自今息县东北,东南流至县东入淮” [22],流经今淮河以北的息县东北至长陵乡东侧一带。这一地域恰在前文所说的古番国(楚鄱县、楚鄱君封地)的正北方不远处,与《史记》所说黥布“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相合,二者分在淮河两岸,黥布当在此战之时由淮南番君之地北渡。(参见地图一)

其三,司马迁、班固都说黥布在清波之战后,引兵向东。关于黥布归附项梁的地点,《史记》记载陈婴“以兵属项梁”后,又“渡淮南”;黥布在“以兵属项梁”后动向不明,接着“项梁涉淮而西”,没有明确指出黥布归附后是否渡淮。《汉书》则指明是黥布“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后,方以兵归附。从地理形势来看,清波水在淮河北侧,黥布引兵向东,项梁渡淮向西,恰能相会。项梁军既需渡淮,黥布归附后,在淮河北侧接应即可,无需先南渡淮归附,再复北渡。二军相会之地当在淮水以北。(参见地图一)

由此可知,黥布起事时所见的“番君”之“番”,其地必在古番国、楚番地一带。从楚亡至番君起兵反秦仅有一二十年的时间,我们怀疑反秦之番君即是原来楚国封于番地的封君,也可能就是包山简所见的“鄱君”的后人,楚地入秦后,番君在番地仍有很高的威望,因而在秦末的反秦动乱中很有号召力。

关于番(鄱)君吴芮家族的由来及受封为楚国封君的情况大概也是有迹可循的。吴芮先祖以吴为氏,恐是吴国之后,吴亡后以国为氏。《元和姓纂》卷三“吴”条载:“周太王子太伯、仲雍封吴,后为越所灭,子孙以国为氏。……汉有长沙王吴芮。”[23]《通志》也有类似记载:“(夫差)二十三年,……勾践灭吴。子孙以国为氏。” [24]先秦时期,姓、氏有明显区别,诸侯国灭亡之后,以国为氏的情况非常常见。吴王夫差二十三年(前473年),越灭吴,尽有吴之地,至战国中期的楚威王时期(前339-前329年),越灭于楚,《史记·越世家》载:

 

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25]

 

越亡之后,王室子孙散布于沿海地区。秦并天下,越人首领仍各自称王,而至天下叛秦之时,越人纷纷归附鄱君吴芮,拥戴他作为反秦越人的领导者。《史记·东越列传》记云:

 

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26]

 

《汉书·吴芮传》载:

 

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间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27]

 

由此可见,吴芮家族在越亡至秦统一之后的长时间内,在越人中间,以及整个吴越地区一直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可以推测,吴亡之后,吴芮家族以国为氏,继续留在越国的可能性很大,越灭于楚后,因其在吴国、越国内部威望甚高,楚封其为鄱地的封君,并以之安抚和控制失国的吴越贵族和百姓。这可以从其受封的鄱地的位置和地位可以得到辅证。

前文已经谈到,鄱地处淮水中游以南地区,春秋中、晚期为古番国所在地。此处位于吴、楚之间,一直是吴、楚争夺的焦点。《左传》昭公十二年(前530年)载:

 

楚子狩于州来,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

 

杜预注曰:“颍水之尾,在下蔡西”,即今安徽寿县以西的颍水入淮处。“徐,吴与国,故围之以偪吴。” [28]徐国在淮水下游北岸一带,为吴之同盟国。楚灵王驻扎于下蔡一带,并派遣潘子等围攻徐国。不少学者已经指出,潘子,即潘国之君,潘国在春秋中晚期已经成为楚之附庸国,常随楚王征战。[29]

《左传》定公六年(前504年)载:

    

四月己丑,吴大子终累败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于是乎迁郢于鄀,而改纪其政,以定楚国。[30]

 

讲的是楚昭王时期,吴败楚师,俘获潘子臣等,楚惧而迁都于鄀。这一事件同见于《史记·楚世家》:

 

(楚昭王)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31]

 

“获潘子臣”和“取番”指的是同一回事,即占领了番(潘)国,并俘获了其国君,潘国受此打击后不久可能就亡国了。 [32]潘亡之后,其地曾属吴,又曾归楚。吴亡之后,整个战国时期其地当长期为楚所有,成为楚国东境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地区。楚国东境毗邻吴越,有大量吴越之人分布,将吴芮家族等吴越贵族分封于此,可以起到安抚吴越遗民的作用。

在楚吴对峙期间,常有吴国贵族奔楚,且奔楚后又多受封。如《左传》昭公三十年(前512年)载:“吴子使徐人执掩余,使钟吾人执烛庸。二公子奔楚。楚子大封而定其徙。使监马尹大心逆吴公子,使居养。莠尹然、左司马沈尹戌城之,取于城父与胡田以与之。将以害吴也。” [33]说的是吴国两公子奔楚后,昭王以“养”地封之,并筑城于此,又取临近的城父、胡之田益之。此后不久,《左传》定公五年(前 505年)载:“九月,夫概王归,自立也,以与王战而败,奔楚,为堂谿氏。”[34]《史记·吴太伯世家》记曰:“夫概败奔楚,楚昭王……封夫概于堂谿,为堂谿氏。” [35]夫概王即吴王阖闾之弟,奔楚后受封于堂谿。

吴芮家族的来楚和受封,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在吴亡之后呢?从前文所引《史记》的记载来看,越亡之后贵族散居东南沿海,至秦末纷纷归附吴芮,说明吴芮在越人中影响力巨大,反映出其家族更有可能是在吴亡后仍为贵族,仕于越,因而颇得越人信任。

 

三  秦至汉初的鄱阳县


前引《史记·东越列传》提到鄱君吴芮又为鄱阳令,即秦之鄱阳县令。《汉书·吴芮传》沿袭了此说。按此,则说明在楚亡于秦后,鄱君非但未沦为阶下囚,反而仍居于其封邑,甚至被任命为秦之县令,在封邑所在的基层地方社会长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汉书·地理志》记有鄱阳县,与南昌、新淦等县均属豫章郡,俱在长江以南,其地望在今鄱阳县东三十公里左右。[36]后世多以为秦之鄱阳县亦在此处,如裴骃《史记集解》引三国韦昭曰:“今鄱阳县是也。” [37]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唐《括地志》曰:“饶州鄱阳县,春秋时为楚东境,秦为番县,属九江郡,汉为鄱阳县也。” [38]

最早对传统看法产生怀疑的是钱穆先生,就《史记》记载的番(鄱)阳,他谈到:

 

番阳,今江西鄱阳县治。从邑为“鄱”,从水为“潘”,指江水盘旋成渊处,即“彭蠡”也。最先所指应在江北。[39]

 

钱穆先生指明鄱阳县最先应位于长江以北,是十分有见地的,惜未说明理由。我们也认为,将《地理志》所记载的鄱阳县地望与古番国、春秋战国的番地、秦时期的番君活动区域混为一谈,是不可取的。从前引《黥布列传》来看,黥布和番君起兵反秦之时,其活动地域不出今淮河上中游一带,不可能远至江南鄱阳湖以东的今鄱阳县,秦鄱阳县当在楚鄱君封地附近。

另外,根据《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的记载,项羽立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衡山王之名当本自秦衡山郡和衡山,衡山即今安徽霍山县的天柱山[40],邾城在今湖北黄冈境内[41],距离古番国、楚鄱地都很近,古番国、楚番地可能就位于吴芮衡山国的北境。项羽称楚王,都彭城,黥布为九江王,都六,都受封于各自家乡附近。番君吴芮被立为衡山王,也当有类似的考虑。从吴芮的活动范围来看,从反秦开始至项羽封其为衡山王,基本集中在淮河上中游及其以北地区,距离长江以南的今江西鄱阳县颇远。

如钱穆先生所言,鄱阳县初位于长江以北,那么是何时迁至江南的呢?从《史记》的相关记载来看,在黥布败亡之时,江南已有鄱阳。楚汉战争之后,黥布受封为淮南王。至高祖十一年(前196年),黥布反叛,刘邦亲征,《黥布列传》记云:

 

(黥布)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42]

 

黥布反叛后,率军从淮南国都城六邑,即今安徽六安市一带出发,东击刘贾之荆国,继而北渡淮,攻打楚国,楚军败绩。黥布继而向西,与从长安出发的汉高祖遇于蕲县以西的会甀,即今安徽宿州市一带。黥布战败南逃,先是渡淮,后不能止战,又奔至江南,即从淮水江北之地逃至长江以南。因长沙王与黥布有联姻关系,于是借此欺骗他,说愿意一起逃亡,遂诱骗黥布至越地番(鄱)阳而杀之。

关于黥布败亡的路线,《高祖本纪》也有记载:

 

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43]

 

《史记集解》引徐广曰:“洮音道,在江淮间。” [44]黥布逃至淮水以南后,汉军曾与之在洮水南北激战。洮水所在,清代以来多有讨论,全祖望提出:“盖九江之沘水也,沘与洮相似而讹。盖布败于蕲,反走其国,又败于沘,乃思投长沙,未至而死于番阳。” [45]刘师培也赞同此说,指出沘水即今淠河,流经今安徽霍山、六安后北入淮,在黥布淮南国境内。[46]按全氏之说,黥布在洮水一带战败后,思投长沙王,因长沙国都临湘(今长沙市),故向南渡江至鄱阳,未及西行而遇害。(参见地图二)今鄱阳县大约在安徽六安市及淠河的正南方,可以推测,黥布在洮水战败后,一路南奔,渡江至鄱阳,其所到之鄱阳应即见于《汉书·地理志》的鄱阳县,即今鄱阳县东境。《史记正义》称:“英布冢在饶州鄱阳县北百五十二里十三步。” [47]若其说可信,则说明黥布死后亦葬于鄱阳一带。

吴芮家族一直为越人领袖,江南的鄱阳也是越人的聚居区。“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证明了这一点。据以上分析,西汉初年江南已有鄱阳,不过仍不知是否已设县。至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有“番阳令”,司马迁记云:“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 [48]番阳即鄱阳,番阳令即鄱阳县令,说明至迟在武帝初年江南的鄱阳已设县。值得注意的是,王恢命鄱阳令唐蒙晓谕南越,似乎说明鄱阳和南越间一直有频繁往来,这或许与鄱阳长期以来一直是越人的聚居区有关。

 

四  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位于今河南固始一带的古番(潘、鄱)国灭亡之后,其地长期为楚国所有,战国时期楚曾在此设立鄱县,又封有鄱君。始受封的鄱君或本为吴人,吴亡后入仕于越,在越人中颇有影响,越亡于楚后受封为楚国封君。秦灭楚后,鄱君并未被杀,反而为秦鄱阳县令,在鄱地仍然一呼百应,这反映出秦王朝统一后,虽然曾迁徙大量六国贵族至关中加以控制,但在新占领区的基层统治并不稳固,仍须仰赖地方豪强。秦末战争兴起之后,当时的鄱君吴芮集合黥布等“鄱盗”和前来归附的越人共同举兵反秦。秦亡后,项羽封吴芮为衡山王,都邾。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刘邦“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49]。高祖末年,黥布反叛,被杀于江南之鄱阳,即今江西鄱阳县东,至汉武帝初年,有明确的史料记载此鄱阳已设县。

郡县制与封建制是中国古代地方行政制度的两种主要形态。战国时期,列国的地方行政体系以郡县为主,同时有封君的封邑存在。如前所述,从楚地的出土文献可以看出,同一地域常有县邑、封邑并存的情形。秦统一后,对列国的郡县进行了重新规划,同时废除了封建制,封君的封邑被划入周围的县邑或被设立为新的县邑。在这一过程中,封君的去向如何,新规划的县邑又是如何运作的,由于史料的限制,很多细节内容不得而知。通过对“鄱”地的个案分析,可以得知列国封君被废立后,有些仍居于原封邑或附近地域内,在本地区依旧发挥影响。整合之后的新县邑,其长官虽由中央任命,但不少实际上原为地方豪强。这反映了秦统一前后基层地方行政体制演变进程的一种情形。

 

 

      

地图一:秦末番君、黥布起兵示意图

说明:本图以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秦“山东南部诸郡”图幅(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7-8页)为底图绘制。

          

地图二:汉初黥布败亡路线图

说明:本图以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西汉“扬州刺史部”图幅(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24-25页)为底图绘制。



注释

1. 周振鹤先生曾指出,“封建”与“分封”词义有别。封建必有封土,而分封还包括无封土的虚封。参阅周振鹤《封建与分封的异同》,载《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7页。本文采用“封建制”一词,指代有封土的实封制度。

2. 关于包山简所记资料的绝对年代,学术界多有讨论,一般认为大约在公元前322至前316年,即楚怀王前期。参阅王红星《包山简牍所反映的楚国历法问题》,刘彬徽《从包山楚简纪时材料论及楚国纪年与楚历》,并载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著《包山楚墓》上册(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521-547页;另参陈伟《包山楚简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20页。

3. 简文图版见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著《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七〇号图版。释文主要参考陈伟等著《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在不影响讨论的情况下,简文采用通行字体书写。

4. 何浩、刘彬徽:《包山楚简“封君”释地》,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上册,第569-579页;刘彬徽:《包山楚简论述》,《早期文明与楚文化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第178-188页;颜世铉:《包山楚简地名研究》,(台北)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7年,第78页;陈伟等:《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第74页,注128。

5. 何浩、刘彬徽:《包山楚简“封君”释地》,刘彬徽:《包山楚简论述》。

6. 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33-138页。

7. 参阅曹锦炎:《古玺通论》下编第6章“楚”,(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年,第106页。

8. 学界多倾向于认为“”即是县或县一级政区名。陈伟先生谈到将“”“这级政区看作战国时的楚县,应该说问题不大”,参阅《包山楚简初探》第100页。朴俸柱先生认为“‘县’和‘’似是同级统治组织,但因为两者的来源、内部结构、在楚国地方统治中的作用等相异,所以似按各自的性质、情况区别使用。”参阅朴俸柱:《战国楚的地方统治体制》,《简帛研究二〇〇二、二〇〇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页。赵平安先生将该字释为“宛”,读为“县”,参阅赵平安:《战国文字中的“宛”及其相关问题研究(附补记)》,《新出简帛与古文字古文献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43-154页。我们倾向于认同“”、“县”同级,性质基本一致的观点,将其归入县一级政区,仍写作“”。

9. 参阅颜世铉:《包山楚简地名研究》,第243页。

10. 陈伟:《包山楚简初探》,第106页。

11. 颜世铉:《包山楚简地名研究》,第244页。

12. 司马迁:《史记》卷91《黥布列传》,(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第2597-2598页。

13. 班固:《汉书》卷34《黥布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1881-1882页。

14.《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365页。

15.《史记》卷9《吕太后本纪》,第396页。

16.《史记》卷91《黥布列传》,第2606页。按,“长沙哀王”当为“长沙成王”之误,成王为吴芮子。裴骃《集解》引徐广曰:“表云成王臣,吴芮之子也。”司马贞《索隐》曰:“哀字误也,是成王臣,吴芮之子也。”并见《史记》卷91《黥布列传》,第2607页。

17.《史记》卷114《东越列传》,第2979页。

18.《史记》卷91《黥布列传》,第2607页。

19. 何浩:《楚灭国研究》,(武汉)武汉出版社,1989年,第222页。

20.《史记》卷48《陈涉世家》,裴骃《集解》,第1960页。

21. 钱穆:《史记地名考》卷12《楚地名》,“清波、青波”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616页。

22. 郦道元撰,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卷30《淮水》,熊会贞按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510页。

23. 林宝撰,岑仲勉校记:《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3,“吴”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83页。

24. 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二《以国为氏·周同姓国》,“吴氏”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47页。

25.《史记》卷41《越世家》,第1751页。

26.《史记》卷114《东越列传》,第2979页。

27.《汉书》卷34《吴芮传》,第1894页。《汉书》称吴芮因为秦番阳令而号番君。此说不见于《史记》,当是司马迁以后形成的说法,难以凭信。吴芮称番君当是对其先人封号的承袭。

28. 左丘明撰,杜预集解:《左传(春秋经传集解)》,昭公十二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56、1358页。

29. 黄盛璋:《当阳两戈铭文考》,《江汉考古》1982年第1期,第42-45页;王恩田:《河南固始勾吴夫人墓——兼论番国地理位置及吴伐楚路线》,《中原文物》1985年第2期,第59-64页;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第132页。

30.《左传(春秋经传集解)》,定公六年,第1646页。

31.《史记》卷40《楚世家》,第1716页。

32. 参阅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第132页。

33.《左传(春秋经传集解)》,昭公三十年,第1586页。

34.《左传(春秋经传集解)》,定公五年,第1646页。

35.《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第1467页。

36. 参阅王先谦《汉书补注》卷28上《地理志上》,豫章郡“鄱阳”条,(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745页;另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西汉“扬州刺史部”图幅,(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24-25页。

37.《史记》卷7《项羽本纪》,裴骃《集解》,第317页。

38.《史记》卷40《楚世家》,张守节《正义》,第1716页。按《史记》说吴芮为番君和鄱阳令,并未说秦有番县,《括地志》所说秦为“番县”恐为“番(鄱)阳县”之误。西汉以后鄱阳地望未有巨大变化,三国及唐的鄱阳县均在今鄱阳县附近,参阅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3册,三国吴“扬州”图幅,(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26-27页;同书第5册,唐“江南西道”图幅,(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57-58页。

39. 钱穆:《史记地名考》卷19《豫章长沙名》,“鄱、番、番阳、鄱阳”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22页。

40. 参阅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第1246页。

41. 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曰:“故邾城在黄州黄冈县东南二十里,本春秋时邾国。”见《史记》卷7《项羽本纪》,第319页。

42.《史记》卷91《黥布列传》,第2606页。

43.《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389-390页。

44.《史记》卷8《高祖本纪》,裴骃《集解》,第390页。

45. 全祖望:《经史问答》卷9,《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06页。

46. 刘师培:《洮水即沘水考》,原载《左庵集》卷5,收入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4册,(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27-428页。

47.《史记》卷91《黥布列传》,张守节《正义》,第2607页。

48.《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第2993-2994页。

49.《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380页。

 


原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4期

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编辑:李凯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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