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块处罚是时代的一粒灰，却成了压垮他的一座山
相信很多人的朋友圈，都被一条大货车司机服毒自杀的新闻刷屏了。
因为卫星行驶记录仪掉线，一位名叫金德强的大货司机，在唐山丰润区的一处超限站，被执法人员扣车，并罚款2000元。
根据2014年7月1日起施行的《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第三十七条和第三十八条规定，道路运输经营者使用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不能保持在线的运输车辆从事经营活动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800元罚款。
此外，有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的，以及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行为，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处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罚款。
因为无法证明自己是否存在破坏定位装置，或者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的，以及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行为，金德强就被认定为有上述行为，对于被罚2000元，他表示非常不满。
在数次沟通无效的情况下，金德强打电话给儿子，高速他好好照顾奶奶、妈妈和妹妹，并且在卡友微信群里留下一封遗书，当着执法人员的面喝下一瓶百草枯，经抢救无效死亡。
这是非常惨烈的一起事故。
从2013年开始，国家就要求符合标准的大货司机，必须在车辆上安装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对道路交通进行管控，监控司机的行驶时间和路径，达到四个小时就必须强制休息二十分钟。如果被执法人员发现卫星导航系统掉线，就可能面临重罚，不少司机谈斗色变，北斗系统经常掉线已经成了普遍问题。
那么导致金德强自杀的掉线问题的根源，到底是卫星本身的问问题，还是记录仪的质量问题，还是承担两者桥梁的软件平台问题呢？
北斗卫星作为国之重器，一般被公众熟知的就是其卫星导航系统功能，是除了美国、欧盟和俄罗斯之外，第四个具有此能力的国家和共同体。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就像一个电台信号发射源，已经为国家提供了长达21年的服务，从技术上说已经非常成熟。当然作为一款技术产品，北斗系统的不是不可能出错，而是概率已经极低。
从记录仪的角度看来说，从第一代GPS记录仪到现在国五标准记录仪，现在设备的设计已经经过了十几年的磨合期，可以说方案和技术已经趋于稳定，更何况作为接收信号的仪器，在当下这个技术爆炸的年代里根本就门槛很低了。故障率肯定是存在的，但是跟学渣似的经常走神溜号是不可能的。
一位熟悉这个行业的资深人士说，其实现在的问题是平台，国家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软件平台，交通部有自己的，公安部有自己的，各级省市有自己的，客运公司有自己的，各大车厂也有自己的，再加上运管的服务商的互联网的，作记录仪的厂家对此非常抓狂，经常要去调试不同地方的平台，每个平台协议都不一样，怎么可能百分百不掉线？
我想，这可能都不是百分百不掉线的问题，而是百分之多少掉线的概率，否则为什么在大货车的卡友群里，能如此群情激愤，如此怨声载道？如果他们不是和金德强一样经常被莫名其妙地处罚，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共鸣？
就像很多互联网公司嚷嚷着造车，其实他们最想做的是一种叫车联网的东西，这个玩意如果做成了，就像安卓系统一样，基本上可以决定很多手机厂商的命运，在汽车领域就能决定车企的命运。但我们国家有意思的是，很多领域的运行机制并非市场上的厂商决定的，而是由政府牵头制定游戏规则，但经常因为没有市场的有力反馈，行政为王效率低下的痼疾就会拖行业后腿，具体到现在的记录仪定位系统领域，到现在也没个国家统一软件平台。
正因为没有国家统一软件平台，包括交通部、公安部、各省市，包括客运公司和车厂，都要挤进这个市场来分一杯羹，出现各自为政的窘相。软件是一个系统的灵魂，如果灵魂经常出现错乱，那么所谓的系统掉线就不足为奇。
说到底，很多事情的根源，在于部门和地方的利益错综复杂，谁都想在其中创收，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地区的收费都不一样的根本原因。
对于大货车司机来说，安装这样一套系统并不便宜，司机需要自己缴纳三四千的安装费，每年还要交几百块的卫星服务费，否则就不予发放或者审验《道路运输证》
比如，河北的司机称，安装费2960元，一年服务费800元。
比如，河南周口安装费1600元，看着不贵，但是一年服务费高达1000元。
大连的司机说，每年服务费就1200元，安装费就不用多说了。
除了安装费，以及服务费，等名目繁多的收费，所谓的培训费，怎么能缺席呢？
有的地区，搞一次线上培训，一个人要收140元。
从某种程度上说，像金德强这样的大货司机，不过是被无情收割的韭菜。
只是这根韭菜格外倔强，不想被频繁地收割下去了。
从国家的角度上说，安装卫星定位系统的出发点是为了司机好，每位司机每隔四个小时要强制休息二十分钟，否则就要被扣6分罚200元，目的是为了保障司机的安全。
但实际上，这种要求并不人性化，为了保障运输效率，现在很多大货车都配备两名司机，一人开车一人在后排休息，到了一定时间就换班。如果一位司机开了3小时59秒，换另一名司机开车，其实这种强制休息的规定，就显得格外鸡肋了。
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普通的大货司机也没有话语权，他们除了交费、听话和服从管理，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如果一辆车临近四个小时，还在高速上驰骋，那就必须赶紧找休息区停车，否则就面临惩罚，不少司机因为把握不好这个尺度，经常只能冒险在紧急车停带救急，但是交通法规规定这是违法行为，相比于罚2000块的风险，不少司机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其实我们仔细研究一下《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就会发现，其实很多时候，执法部门动辄处罚司机2000元的做法，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根据管理办法的规定，如果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先是要求司机责令改正，如果遇到强硬的犟驴，才能处以800元罚款。
而什么样的司机，会被处以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的罚款呢？
属于“有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的，以及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行为”，就像刑法中的罪责刑相适应的原则，一个人是否应该重罚，应该结合他的主观恶意和情节来定。这第三档的重罚，主要是针对那些蓄意破坏装置，并且具有高智商特征的恶意逃避监管行为。
从主观动机上说，这么严苛地惩罚，从人的正常思维来推导，司机成为主动破坏定位系统元凶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另外什么干扰、屏蔽、伪造、篡改、删除，这一类的动词，是整体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大货车司机群体的普遍行为模式嘛？能干出这种事儿的，拉什么活儿啊，干黑客好不好？
根据司机群体的反馈，目前是只要系统掉线了，那司机基本上就难逃2000元的罚款，执法部门一般不会看你是否过错，直接认定为恶意，这属于典型的顶格处罚。
有人说那不是还有5000元那个最高额度吗，那才叫顶格处罚。我想说的是，一个人要犯了多大的罪过，才能因为定位系统掉线，生生被罚掉5000元钱，就快赶上刑事犯罪的惩罚了。有6亿中国人人均收入不过1000元，对于大货车这个群体，5000元意味着什么，将心比心用良知就能感知得到。
回到具体的金德强自杀一事中，当事人从唐山装货出发，到丰润检查站时，不到30公里，他没有足够的动机和必要去做破坏、干扰、屏蔽、伪造、篡改、删除等一系列行为，其实对于金德强本人，按照监督管理办法，这类没法界定动机和主观行为的系统掉线，只能疑罪从无，充其量责令其改正，或者对方态度不端正，罚800块钱就可以了，怎么都不至于上升到2000元罚款的高度。
据金德强的儿子反映，当事人当时买了剧毒农药百草枯，回到检查站问能不能变通一下，不要罚这么多，执法人员不为所动，现场也没有人阻拦他喝药，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被抹掉。
其实这些地方执法部门，为什么非要顶格处罚司机，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会明白，有一种东西叫“罚款财政”，这是很多地区，尤其是落后地区的创收方式。
安装卫星定位系统的背后，是监管部门希望司机在行驶四小时后能得到休息，司机不知道开车太久需要休息吗，他们本质上是一群没有资格休息的人，在货物成本、物流费用、税务成本以及高速收费等层层累积之下，道路货运的利润被大幅度压低，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司机们只能尽可能不休息赶路，尽可能能装多少装多少地超载，如果不这样他们很可能是亏本的。
为什么要星夜兼程，为什么要超载，因为他们的身体和灵魂，永远赶不上收费和通货膨胀的速度。
我们都说学生要减负，大货司机同样如此啊。
金德强死的时候，卡里只有6000块钱。
如果不是特别绝望，他不会毅然决然喝下那瓶百草枯，那是一条没有刹车的不归路。
金德强的车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
我强烈呼吁，有关部门能严查金德强自杀一事，是否存在过度执法的问题，本来可以批评教育，非要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一定要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才满意。我更希望这件事情，能够推动相关管理办法实施过程中的监管问题，要给大货司机以高效快捷的申诉渠道。
如果有高效快速的申诉渠道，金德强会不会举起百草枯的药瓶选择一了百了？
如果不是因为拉货不挣钱，还换来了一身的三高和心脏病，金德强会对自己手下留情吗？
据说金德强的家人正在努力，希望能得到国家赔偿。对此我并不乐观，首先国家赔偿的门槛很高，一个人只有被国家机关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或者肉体遭到侵害，才可能要求赔偿。更何况，金德强和检查站之间的纷争，是否是在行政处罚做出之后，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可以证明。更何况一个人选择自杀，很难同行政处罚建立因果关系。
我国的公路运输占运输系统份额的70%以上，关系到衣食住行国计民生，有多少个金德强，都在看这件事情最终如何尘埃落定。
金德强就是那种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的艰难前行的中年人，他们是撑起了中国崛起的分母，他们的生活就是一个方向盘，一碗方便面，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生活的重压让他们不能减速，只能狠踩油门，哪怕前方是千沟万壑，也要咬牙冲过。
没人知道他们姓字名谁，他们驶过最美的风景，却没有资格驻足欣赏，很遗憾我们知道一个大货司机的名字的时候，他是新闻中最壮烈的那个悲剧人物。
两千块处罚不过是时代的一粒灰，却成了压垮一个无助的中年人的一座山，每一个人再普通都应该拥有基本的尊严，然而金德强却不配拥有，这才是最让人觉得悲伤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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