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去大城市拱白菜的河北年轻人
昨天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一段视频，是某卫视一档叫《超级演说家正青春》的节目，一个叫张锡峰的河北衡水中学高三学生发表演讲，大概的意思是，全世界都看不惯衡水高中，可是这些人都不了解衡水高中的学生，为了逆天改命做了多大的牺牲，尤其是畅想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压力放下是如何美妙的感觉，还是引起了一些共鸣。
但是这场声情并茂的演讲，并没有什么营养而言，提前写好的陈词滥调，典型的鸡汤感十足的励志综艺套路。客观地说，这场演讲更像是一种极端压力下的宣泄，如临大敌般地狰狞表情，配合激烈的肢体语言，营造出一种假想敌就在门口的紧迫感。
比如那句，“那些无辜诋我们的人，你们见过衡中高三凌晨5点半的样子吗？你以为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场，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是为了什么？是假装吗？是作秀吗？我们是为了改变命运啊！”
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最出挑的是这句，“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这句话真的看得我一激灵，这种苦大仇深的战斗式宣言，就像当年“打进XX城，一人一个女大学生”一样血脉贲张，看得人尴尬癌都要犯了。
我一直不明白，大城市的白菜有什么好拱的，打进大城市，做农场主好不好，我们的高考，已经把小镇做题家逼成什么样了。当然跟我一样感受的人很多，有人留言说，凤凰男要展翅高飞了吗？还是鸠占鹊巢的提前宣战？
其实这类节目，本身就是节目组响应某些号召，搞的正能量节目，也一定得到了校方的大力支持。比如河北衡水中学官方微博曾于5月31日转发张同学的演讲视频并发文称：不做躺平青年！奋斗，才是青春的底色。
衡水中学是干嘛的，我们都知道，中国最典型的高考高分技校，这里最擅长教授的就是应试技巧，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躺平，也绝不可能躺平，但可能打死也想不到，只是想奋力站起来，怎么起猛了还是怎么着，还能翻车了？
张同学太用力过度了，以至于扭曲，我们可以想想这背后的深层原因，这文案是他自己能决定的，还是这场尬秀是他一手炮制的？
与其对着张同学口诛笔伐，热嘲冷讽，还不如去审视一下是什么样的土壤，才能产生这样的学生，以及到大城市拱白菜的青年宣言？
是因为河北太没存在感了。
作为京津冀大圈层中最被忽视的一块，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来证明自己，毕竟在这个躺平哲学泛滥的时代中，很少有河北省躺得这么平的省份。
河北是什么，河北是北京的后花园，大后方，加油站，近郊游目的地，人才储备地。
河北像什么，就像一个卑微的丫鬟，在老爷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哪怕撒娇表达一下不满，也要分场合分时候才行，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块背景板。
看地图，河北就像一个半握的左手，首都北京就在这手心之中，被呵护得无微不至。
喜欢足球的朋友，都知道一个地方，叫河北香河足球训练基地，那里是北京国安的基地，以及中国国家队曾经的长期集训地。早在十几年前，作为一个足球记者，我曾经经常从北京坐51站公交车，横跨京冀两地，到了香河县再打二十块钱的黑车到基地，在晚上最后一班公交发车之前，再约黑车司机去接我到公交车站，循环往复来往采访。
一个人想对河北有概念，不用去看书本，去香河采访几次国家队就有切身体会了。那个地方特别原生态，普通河北人是非常老实巴交的，是最听话的顺民，而不是传说中的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最让人崩溃的是，那里的饮食对于有点追求的，尤其是南方同行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和考验。
河北本地有什么美食呢，驴肉火烧和香河肉饼，除此之外，我再无印象。这是河北人的信仰，精神力量的源泉，再老实的河北人，都不会允许你说驴肉火烧和香河肉饼不好吃，这是挑战他们的底线。
有一年上海五星体育的两个同行去香河采访，他们本来也不是第一次去，就找了一家店面比较大的肉饼店吃肉饼，其中负责摄像的哥们就说，你们今天的肉饼味儿不行，本来每次来采访都强忍着吃这些东西，也不好好做一做。伙计就在吧台斜着眼看着他，气氛就很紧张，负责出镜的记者这时候没眼力见，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发票，别告诉我一直就没发票啊。
这时老板从后厨冲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吓得上海两个哥们直接跑出门外，连机器设备都来不及拿，后来打了110，调解了好一段时间，这才最终平息了纷争。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去河北，但我会点唐山东北锅包肉，石家庄老北京烤鸭，邯郸海鲜饺子，最不济来一碗廊坊安徽牛肉板面，谁受的了天天吃驴肉火烧和香河肉饼。
其实河北的历史特别悠久，磁山文化将中华文明上升到八千年前，比仰韶文化和河姆渡文化都早1000年，可惜却没人知道。
河北还是传说中女娲的故里，而且邯郸还有娲皇宫，这个国家风景名胜区，5A级景区，却如此籍籍无名。
中国第一位大一统的皇帝秦始皇嬴政，生于河北死于河北，竟然葬在千里之外，这对于河北来说是最心酸的一段历史，关于秦始皇和河北，人们也只知道有个地方叫秦皇岛。
相反，这些年河北输出的外部印象，都被一些光怪陆离，近乎铁血山寨的存在所充斥。
比如邢台的万和宫。那里绿影摇曳，亭台楼榭布局奇巧，建有八大文化区，共有孔子、袁隆平、亚里士多德等古今中外先贤名人雕像数百尊，让人明白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以及无边的想象力。
比如石家庄新长城国际影城。那是一座中西复合体建筑物，由西式大厦和祈年殿结合而成，是全球独一无二的复合建筑，这要是不拍一个中美合作大片，都对不起这土嗨创意。
比如三河天子大酒店。这是国内最夸张的人形酒店，被评为过中国最丑陋的建筑之一，因为丑得太中国特色了，有人说，进去入住之前，想在外面烧一炷香。
比如白洋淀金鳖馆。这个金鳌馆曾被香港世界纪录协会评为世界上最大的鼋（yuan）型建筑，据说看过的人都会饥肠辘辘。
比如邯郸大白菜雕塑。邯郸的这座20米12吨的大白菜雕塑，是玻璃钢材质，可以说是国内目前最大的白菜雕塑，当地做这个目的很简单，只为谐音，寓意聚财、招财、发财、百财聚来。
以至于有人调侃说，河北是中国的巴伐利亚州，非主流文化的精神麦加。
同样是闹疫情，成都疫情首例确诊是小姑娘晚上混酒吧，玩得不亦乐乎；广州疫情首例患者，阿婆 又是点心店、又是西餐，又是茶楼；哪怕沈阳的首例患者，至少还拉面鸡架吃着，一不小心还让鸡架破了圈；然而到了石家庄那一次，首例患者被认为是捡垃圾时感染病毒。
更不要说，长期以来，石家庄都被调侃成国际庄，因为太没有话题感了，经常在河北内部都底气不足。
当然，最让河北人郁闷的是，这里似乎永远都留不住人才，也不盛产人才。北京有清华北大，上海有复旦交大，湖北还有武大华科大，而河北最著名的学府是衡水中学。
河北唯一一所211大学，还在天津……
就这样的一个省份，它能不焦虑吗？
青筋爆凸两眼瞪圆的张同学，无论他如何用力挥舞着双臂，试图鼓舞大家去理解衡水高中这个苦逼的存在，都像一个关于河北省江湖地位的现世寓言，都像一次命运归途的无情指引。
衡水高中是全河北高考精英化的代言人，而张锡峰要化作土猪去拱大城市白菜的铮铮宣言，就像是对这套人才养成体系最无情的嘲讽，原来拼尽全力只为在有钱人的一亩三分地里撒把野，真是拼搏到无能为力，卑微到感动自己。
姑且不说是否能拱到什么白菜，就算你觉得你拱到了白菜，但最终不过是大城市的人力资源罢了，人都是以有用没用来定义的，是需要达到大城市恩赐的标准才行，一种变相的自我奴役，就像一个魔咒一样难以脱逃。
你去北京拱白菜，你给北京人养老；你去上海拱白菜，你给上海人养老；你去深圳拱白菜，你给深圳人养老。
河北人的老人，谁来养老？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身为韭菜而不自知，在注定躺平的宿命之中，自己灌自己劣质鸡汤，幻想自己是几进几出的常山赵子龙，手里总是攥着一把镰刀。
出身河北正定的赵子龙无处寻觅，今日河北英雄之出头之处寄托于衡水高中，无处话凄凉。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韭菜的最高修养，韭菜也有自己的理想，但韭菜的理想永远走不出那块菜地，或者从一块菜地到另一块菜地，韭菜敌人的上限也仅限于白菜，只可惜这金风玉露一相逢，就可能变成猪肉白菜炖粉条。
作为韭菜中成色最好，茎叶最粗的那一根，河北最大的焦虑在于，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目前在哪个位置，将来要到哪里去。
其实像河北这样的省份，全国还有很多，毕竟北上广深是一个世界，其他省份是另一个世界。只是有的省份比河北还要卑微，卑微到连一点流量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们是想站着还是躺平，根本就没多少人想知道。
在张同学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无奈的河北；在河北身上，我看到了大多数沉默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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