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刘宇：溯游从之，在水中央
一个从小接受传统艺术教育的男孩，却能在新兴的短视频产业和偶像行业都如鱼得水，旧与新，极具反差感的几个领域，在刘宇的身上到到了统一，这种适应能力来自哪里？
或许是因为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先天条件的局限，或许是因为传统舞蹈程式化的艰苦训练锻炼了他的心性，总之他找到了逆流而上的方式，不去强力对抗，而是用一种柔软的方式化解一切。
刘宇外在形象是传统的、中国风的，他内在看待自己的方式更是凸显出一些古人的品质，克制、隐忍、不执着于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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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
拍摄现场置景，美式街头风格，红绿撞色的背景，一辆只有骨架的汽车停在背景板前，颜色鲜明。这种张扬出挑的风格看上去跟休息室里的他格格不入。休息室里，他穿着白色T恤，图案普通到令人毫无印象，还套件羽绒服。他的头发，未经啫喱、发蜡、强力吹风机折腾的头发温顺地趴在他的脑袋上。这个22岁的男孩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内心失控也没有吗？”
“内心失控就不算失控。”他说，“那叫做焦虑，如果焦虑的话，我每时每刻都在焦虑，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我焦虑。”
“但我不会表现出来。”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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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21岁的刘宇参加了一档节目，在激烈的比赛中脱颖而出，成了男团into1的一员。对于突如其来的成功，他少有慌忙惊异。舞台上，面对镜头时，刘宇总是以一副超越同龄人的成熟面孔示人，他习惯在团队中做调和气氛的人，也习惯担起带领队伍的责任。跟大众想象中张扬、自我的Z世代很不一样。
但另一方面，他又坚持了个性的表达。在过去几年的数十档节目里，接受传统舞蹈教育的选手不少，但通常只是被当作特殊才艺进行展示。而刘宇大部分的舞台都会身着汉服水袖，用轻盈的肢体来演绎一个动人的传统故事。
有媒体评价刘宇在《国风美少年》上的一段表演：“以精湛的舞蹈功力主打，搭配一出木偶戏展示了南唐后主李煜的撕裂人生，把李煜的身不由己展现得淋漓尽致......整体演绎清澈细腻，又不乏磅礴之气，收放自如的表现力与情绪的渲染融为一体，给听众带去如沐春风般的美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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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从小接受古典舞教育，举手投足间的轻柔平和赋予他古典的气质。他的平和心性来自一种从小练就的忍耐和对先天不足的坦然接受。那帮助他在急速变动的环境里获得了安定与释放。
一小时后，刘宇从休息室走出，换上一条棕色高腰喇叭裤，绿色短夹克，他来到汽车旁，倚靠着汽车。换上时装造型的他完全是一副标准模特的样子，单眼皮，脸型窄瘦，下颌清晰。
摄影师举起相机，他便开始跟随音响里的电子音乐不停转换姿势，同时伴随着一秒一闪的快门声和摄影师“非常帅”的赞美声，他肢体变换的幅度不大，却能在镜头中呈现完全不同的质感。
刘宇不太喜欢激烈的动作。比如后空翻。后空翻要调动全身肌肉，瞬间爆发，激烈带来的是危险。他深觉空翻动作的危险性，一有不慎，就会头先着地。所以他花了更多的时间练习旋转。旋转要的是脚底肌肉的功夫，身子持续稳定在一个重心上，“就像头上有根绳子拽着你，像提线木偶一样被牵着。”
旋转没有滞空、跳跃来的刺激，也不会有扣人心弦的一瞬。但刘宇最大程度地开发出了旋转动作的观赏性。节目初舞台的加试环节，他跳了《大鱼》，挥扇旋转时，脚下打滑，他顺势坐地，将一个失误变成了华彩动作。
刘宇刚学舞没几年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局限，传统舞蹈看重天赋，他自认为自己的天赋有一半是好的，有一半不好，好的在于对舞蹈的理解和感觉，他一学就会。不好的在于身高和手长。
于是多年来，他采用严苛的自我训练来开发身体机能。“你下腰，你抓腿抓得越近，说明你的腰的软度越好。你抱腿抱得越稳，你脚底盘的功力就越强。你转圈能够转多少圈，落地是稳的，说明你的旋转能力和落地能力强。那综合实力，就是谁能够胜任中间这个位置，并且保持六年，这是最牛的。”
痛苦
舞蹈教室通常是嘈杂的，女生们欢快得像春天的麻雀。男孩常常不自主地望向外面的世界，那个跟教室全然不同的世界。教室是绿色的教学板、白墙，黑压压的学生，而操场铺满阳光，红色的跑道与绿草地相映。他想课间和同学去那里跑步聊天。
人群之外，那个不喜欢吵闹的男孩时常独自将腿搭上把杆，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单薄的腿上。这是他们第一节课必经的考验，有的人选择放弃，有的人选择忍受。后来，男孩已经忘记了第一次压腿是怎样的痛，但他始终记得“压到正确姿势的时候是很痛的”。
老师强健有力的手臂摁在其他孩子们身上，他们会放肆地哭，哭声越响亮，就越有可能摆脱外力。男孩只哭过一次，那是他快要晕倒的时候。他咬着牙坚持，暗示自己：“忍一忍，这个痛苦就可以过去。”
12岁以后，刘宇就学会了将疼痛视作一种正确。参加舞蹈比赛前夕，他会早上五点半醒来，下床，独自走进教室，把腿卡在把杆上面，腿上绑着沙袋，左手刷着手机。他相信这样能开发他的身体机能。这甚至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玩手机玩累了，需要休息，就在铺满地毯的房间里压腿。组合排练舞蹈前，他需要热身，就找个角落压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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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刘宇去健身房，教练帮他做拉伸。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舞蹈教室压腿的那个男孩，他跟教练说：“可不可以再用力一点？”教练问：“你不痛吗？”刘宇说：“痛，但我喜欢这种痛。”他让教练用力压，压到他的极限，压到他的身体无法承载。然后他喊了停，脸上依旧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教练不解：“你这么痛，怎么没有表情？”
他说他会做表情管理，他又说，他没有必要做那种表情去表达他的痛，因为做了那种表情表达也不能够缓解痛：“为什么不忍一忍呢？”
中心
在艺校第一次登台，刘宇跳了爸爸教他的一支舞。一个外地来的孩子，怯生生地站上新学校的舞台，众人的目光、灯光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那次舞台收获的好评声让他意识到，舞蹈是他最能做好的事情。
艺校的第一堂课，老师把他安排在了最后一排。老师需要个儿高、五官正的孩子，那是典型的“小生”或“武生”相，俗话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梅兰芳三部曲》的作者徐城北说过：“过去戏班子里挑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就培养他演花脸;长得端正，脸庞宽的，就培养他演小生；刀条儿脸，容貌清秀的，就培养他演旦角。”
刘宇个头小，长相清秀，一张典型的旦角脸。他很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战士、爸爸这种中心角色都与他无缘。
“我对位置非常在意，有的时候并不是说你跳得好。老师就把你放在最中间最前面。”刘宇习惯用“你”指称几年前的自己。
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刺激了他，他极力想证明和表现自己。他用他的基本功、表现力说服了老师，很快他就站在了第一排正中间。他演的仍旧是儿子、小朋友那类年轻的角色，通常也是次要角色。但他会把次要角色也跳得相当精彩，慢慢地，老师愿意给他更多的戏份。
在他看来，社会的运转法则是一个人的能力决定了他站的位置，人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强。“只有足够好，才能站在最好的位置，你没有这个能力，你就往后站。”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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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刘宇忍不住偷偷练习主角的动作，对着镜子边跳边看，越看越丑。主角有托举女生的动作，他使足了劲儿也扛不起来。他想，干脆算了吧。临近毕业，经历过日复一日的训练，他有了几块肌肉，看上去强壮了一些，终于获得了一个主角的角色，一位传承花鼓灯的老人。
跳的还是他最熟悉的剧目，他跳了三年，第一年是一个角落里的小孩，第二年有了单人的动作，第三年站到了舞台中心，角色也从孩子变成了老人。他琢磨如何用背影表现一个年迈的老人，老人应当弓着背，脚步缓慢。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变强了，能驾驭的东西变多了。
他跟随学校舞蹈团参加巡演，每两三天就换一个地方，不停地转移、走穴。每天醒来都躺在一家新的床上。他将每一次舞台演出视作一场全新的战斗，没有评分、没有评委，但他在心里暗暗比较。不一样的对手，不一样的战斗值。刘宇学会了从重复枯燥的表演中寻找乐趣。
顺流而行
同学拉着刘宇一起去为开业的店铺跳舞。他排练了两天，第三天上台跳了一支喜庆的舞蹈。赚到了第一笔演出费，150元。他的一些同学早就深谙此道，他们将跳舞变成了谋生的技能，四处接商演。
但他在艺校里学的传统舞蹈是商演舞台上并不受欢迎。他们不得不增加一些流行元素，改用更娱乐的音乐。一场流行舞的商演，他的朋友临时拉他上阵，缺一个演员，刘宇硬着头皮学了一支流行舞。
那场演出后，一种新的刺激涌入他的身体，激活了他对舞蹈另一种可能的想象。他萌生出尝试其他舞种的想法。商演经验的积累也让他在舞台上愈来愈自如，他想，自己是个舞者了，尽管跟那些真正的职业舞者相比，还差很多，但他至少已经能凭借跳舞赚取酬劳了。
一份酬劳会是一套精美的舞蹈服装，也是一份许诺书，许诺了他一副未来的图景。沿着这样的轨迹走下去，他的演出费会慢慢上涨，涨到三百、五百，他会感到满足和充实，直到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出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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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那年，刘宇开始在某平台发一些自己的短视频。最初的几条是他在学校舞蹈室的日常。随后几条身着汉服的变装视频让他收获了一些关注度，并凝聚起一帮粉丝。他在网络上的人气帮助他摆脱了那条既定的轨迹。他在风格迥然不同的几个平台进行活动。一面是互联网上的红人活动，一面是主流电视台的传统文化节目。
那是一段被加速的成长期。“从17岁开始，每过三个月，我都像是变了一个人。”刘宇说。17岁之前，他是绝对的当下主义者，过一天算一天，不给自己树立远大目标。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接触到一些平台的时候。我每次都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事情，会得到很多不同的反馈。听到这些反馈之后，我的想法也会改变。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觉得我想的层面会变得很多。”他在一档跟蔡康永的对谈节目里说道。
2021年参加比赛前，刘宇一直担心自己格格不入。男团舞蹈是Hip-pop、爵士等物种的混合，跟古典舞完全是两个体系。从理念上就不一样。
刘宇试图描述两者的区别：“一个是跟观众对话，一个是跟自我对话。”接着他用另一种方式解释：“行内的说法，跳古典舞需要第四面墙，再简单点说，一个看镜头，一个不看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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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果他很满意，满意自己“自然地融入了比赛的氛围，还获得了认可”。
节目结束，刘宇成了into1的成员。他惊觉时间真快，节目录了四个月，手机被收走，他彻底与世隔绝了。进组前，他在酒店里看电视，重复播放那几个节目，琢磨洗衣服、弄头发。进组后，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公演舞台、排名、淘汰，然后成团。
成团以后，刘宇要跟其他十个团员一起排练、工作，只要团员的一个表情，他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是开心还是低沉。氛围冷下来，他会尽力调动氛围。团体舞台都是激烈的流行舞，他顺利地转换了风格。
从古典舞蹈转到男团舞需要做一系列调整，古典舞是内在爆发，通过身体内的钛基用力，而流行舞是肌肉爆发，他需要加强对身体肌肉的控制。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只要你会跳舞，知道哪一部份要改，就不难改。”
绿洲
刘宇很早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声乐。练完一首曲子，唱给朋友听，他渴望获得好评：“哇，你怎么进步这么多”“你唱歌怎么变得这么好”。他等了很久，始终没等到。尽管这并未妨碍他的声音吸引了更多的粉丝。他翻唱过一首《失眠飞行》，这首歌曲在网上小有热度。
他现在学会了放下外界的评价。他告诉自己，称赞只是暂时的，只有一直有新作品，他们才会夸你。比起语言，刘宇更相信数字，数字的冲击力是直接的：“你永远知道你在什么时候上升，什么时候下降。”
关于“偶像”一词，刘宇有自己的理解，他更愿意称自己是“文艺工作者”——一个通过自己的表达影响一部分年轻人的正常职业。“文艺工作者”提供了一种心理暗示，让他觉得自己跟爸妈、爷爷奶奶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爷爷奶奶都是黄梅戏演员。
从小到大，刘宇唯一的偶像就是舞蹈艺术家杨丽萍。他尊敬她，她为传统舞蹈确立了新的坐标系。他羡慕她，一辈子都在坚持做一件事，专注于舞蹈，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刘宇从来没为自己描绘过宏大的愿景，比如当明星，或者到达什么位置，他认为自己只是找到了自己的角落：“不迎合大家的口味一直跳流行的舞蹈，我喜欢中国风的东西，然后又能有很多人喜欢我，我就想做这种很特别的存在。”
他现在将舞蹈变成自己的职业了，不再是一个单纯喜欢舞蹈的孩子了。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完美的状态，将所谓“偶像包袱”融入他的身体。好在疼痛、重复、不稳定，这些是他从小就经历过的，他早就学会了同他们和平相处，甚至为自己所用。
他或许要感谢那个胆怯自卑，总是看别人的照片，对着镜子摆别人的动作，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想赢却越来越迷茫的17岁男孩没有轻易放弃，在最难的时候，选择了留在排练室，从早到晚的练习，在流动的音乐中用自己的身体讲述出他自己的故事，开始在舞动中忘记时间，忘记自我。
于是——有了现在这个22岁的刘宇。
全文刊登在《ELLEMEN 新青年》夏季刊
编辑 路路 妆发 胤锡（Xiao2Studio） 美术 FeiFei Li
撰文 卜弗 造型助理 沫沫、思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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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kiki | Balmain
CRD | Diesel
Dsquared2 | Jimmy Ch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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