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实习生 闫彩琪

澎湃新闻记者：赵孟 编辑：林蓉 视频来源：澎湃新闻 相关人士 责任编辑：周宽玮

有没有一套衣服既能束身美体，还能治疗各种疾病？有一群人会给出肯定的答案——中脉Laca内衣。

这群人是中脉的“加盟商”，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款内衣采用英伦皇室面料、注入高科技红外线并缝制进“能量石”，不仅能塑造优美的身体曲线，还能“治疗”、“缓解”和“预防”包括肥胖、乳腺增生等几十种疾病，甚至还能提高怀孕的概率。

商务部查询到的中脉直销许可产品名录中，并无中脉Laca内衣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截图

“加盟商”们称，中脉Laca内衣系南京中脉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南京中脉公司）产品。

澎湃新闻查询国家知识产权局商标局网站，“LACA”、“LACA SHAPE-UP FOUNDATION”、“Laca”等商标确由南京中脉公司持有，类别为服装内衣等。

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网显示，该公司是一家直销企业，但17种备案直销产品中并无一款叫中脉Laca内衣。该公司官网上展示的产品中，有一类叫中脉美体内衣，价格最贵的为“金色能量系列”，一身五件合计11770元，但产品中并无“Laca”字母。

3月14日，为求证上述“加盟商”与南京中脉公司的关系及中脉Laca内衣的情况，澎湃新闻通过南京中脉公司官网所留电话联系采访，对方称所有关于中脉Laca内衣的事宜总公司均不知情，需要联系中脉Laca内衣业务部门，该业务部门则称采访需发函申请。随后，澎湃新闻将采访问题发至其指定邮箱，截至发稿未获答复。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探访调查了多个曾经或正为中脉美体内衣代工的工厂，发现零售价6510元的内衣，出厂成本不过数百元。为中脉代工的一工厂部门负责人称，中脉Laca内衣之所以价格奇高，是因为这种模式“一层一层绕进去的人太多”。

早在2014年，广州工商执法人员就以虚假宣传处罚过一处南京中脉经营场所。经检测，所谓“能量石”，其主要成分为二氧化硅、氧化镁和氧化钡，南京中脉无法证明该石头与健康之间的关系；中脉Laca内衣产品面料的主要成分约为60%的锦纶和40%的氨纶，南京中脉无法证明该面料与英伦皇室塑身衣面料之间的关系。

自宣：消除乳腺疾病、增加怀孕的概率

网上充斥着中脉Laca内衣的各种宣传，主题群、朋友圈、公众号。

譬如，“加盟商”之间传播的一条朋友圈信息写到，“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腰椎有毛病的，如果你相信我，先别着急做手术，来一件腰背夹试试……”

“加盟商”们还会注册各种公众号，宣传中脉Laca内衣的各种疗效。自称加盟商的“谭中”就运营着一个名叫“拉卡健康美体”的公众号，宣称中脉Laca内衣中的“能量石”“有70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释放负离子，远红外线的同时，每秒钟发出299000次振频，相当于我们慢跑十公里的路程”。

这篇宣传文章甚至罗列出这款内衣的“十大功效”，包括“改善宫寒，消除子宫肌瘤”、“消除腋下淋巴结/瘤，消除副乳，消除乳腺疾病远离乳腺癌”等。

还有一些微信公号宣传文章称，中脉Laca内衣能够增加怀孕的概率，原因是“中脉LACA功能型美体内衣带有能量石和远红外线，能有效地促进血液循环，而且能量石以每秒出299000微震频在子宫穴位置与24小时给予能量按摩有效地让子宫不受寒，精子容易生存，不易冻死，存活率占85% 。”

“加盟商”推销称，中脉Laca内衣主打三件套，包括一件调整型文胸（1880元）、一件腰背夹（2380元）和一件提臀束裤（2250元），整套对外零售价为6510元。外包装上注明，生产企业为南京中脉公司，地址为南京市浦口区景天路9号。

工商资料显示，南京中脉公司成立于2000年，注册资本8000万元人民币，法定代表人为薛勇，其持股5%，另一位大股东为王尤山，持股95%。

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平台数据显示，南京中脉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于2006年获得直销牌照，获批9个分支机构和218个服务网点，直销产品包括1类17种。
17种产品均为“中脉远红”品名，包括阵痛服、磁枕头、阵痛护腰等，所有产品的批准时间均为2006年8月25日。并无“中脉Laca内衣”名字的产品。

该公司官网上展示的产品中，有一类叫中脉美体内衣，包括了金色能量系列、能量系列、黑色能量系列、内裤等。其中，价格最贵的为“金色能量系列”，一身五件合计11770元，但产品中并无“Laca”字母。

南京中脉的官网上，关于美体内衣的介绍并不多，“融合西方贵族设计，选用英威达莱卡纤维，采用独特六角菱型编织手法，剪裁专属亚洲女性的美体内衣，使得穿在身上贴身而不紧绷。”并无一处提及“能量石”，只是几篇自宣事迹的文章中，写到其向灾区捐赠的1万件“保暖内衣富含远红外线，有升温保暖、提高抗病能力的作用”。

但在众多“加盟商”的口中或其网络宣传中，中脉Laca内衣则被赋予了前述的各种神奇功效。

多位“加盟商”告诉澎湃新闻，直销企业权健公司被查后，他们接到上级的要求，让其将朋友圈此前发布的有关这款内衣疗效的内容删除，并将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上级还将如何删除朋友圈内容的便捷方法，制作成视频发给“家人们”。

暗访：会所宣称内衣材质含有“红外线”可杀菌

多位“加盟商”告诉澎湃新闻，投入加盟费做中脉Laca内衣后，就会获得“中脉美丽” 系统的一个账号，可以看到自己的个人业绩和提款记录等信息。他们称，“中脉美丽”是南京中脉公司最大的业务板块，由广东分公司运营。澎湃新闻记者拨打南京中脉公司的客服电话，也称“中脉美丽”总部在广东。

3月8日，澎湃新闻记者经人介绍以普通新人身份，探访了位于广州市海珠区光大花园旁的一家中脉Laca内衣会所。

多位加盟中脉Laca内衣后又退出的人士说，“权健事件”后，中脉会所对外警惕提高，如果不是熟人介绍，不对接待访客，对陌生电话也不会说太多。

这家中脉Laca内衣会所，位于一栋商铺的二层，楼外挂着“中脉Laca形体管理会所”的牌子。步梯到达二层后需按门铃，一位自称叫“张曼雪”的店主，刷卡打开一道玻璃防盗门。

位于广州海珠区光大花园旁边的一家中脉会所，门口贴着直销点牌子。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会所门口贴着“南京中脉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直销服务店”的橘黄色标志，左侧墙上贴着中脉的历史和荣誉。

这家会所大约有1000多平米，“张曼雪”称装修花了数百万元。

会所大厅里稀稀落落站着七八个人。“张曼雪”说，因适逢妇女节，不少加盟商去参加会所在KTV举办的“招商会”了，因此在场的人不多。会所一位名叫“冯子煜”的男子称，这家会所由他和另外两位朋友投资，他是该会所的三位馆主之一。

位于广州海珠区的一家会所，馆主“冯子煜”给记者讲解中脉模式。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询问了记者的年龄，职业和家庭情况后，“张曼雪”和“冯子煜”开始介绍美体行业的市场前景、中脉Laca内衣的与众不同。“能量石”、“红外线”等半生不熟的高科技词汇，频繁出现在介绍中。

他们称，这款内衣不仅能塑形，还能调理身体，因为内衣中缝制了“能量石”，且内衣材质含有“红外线”，“红外线有杀菌作用，可以帮我们清除污垢”，因此这款内衣是不需要频繁清洗的，“冬天半个月洗一次，夏天一周洗一次”。一位名叫“王婷”的“设计师”又过来介绍，中脉Laca内衣系从美国进口的“莱卡面料”，透气性比棉和麻高8-12倍。

一位中脉Laca会所的“设计师”正在吹嘘内衣的神奇功效。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多位中脉Laca内衣“加盟商”宣称，像上述海珠区这样的会所全国有1000多家，但澎湃新闻查询商务部批准的中脉直销服务网点，全国共218个，其中广州有7个，但却不包括海珠区这家悬挂着“南京中脉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直销服务店”的服务网点。

这家会所与南京中脉公司具体是何关系？澎湃新闻将其位置等相关信息发给南京中脉公司一位媒介部门人员，对方称转给业务部门称了解后再答复，但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模式：“精髓”在发展加盟商获取市场管理奖

在会所期间，澎湃新闻记者被“冯子煜”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其在一张白纸上讲解了中脉Laca内衣的的商业模式。

按照他的说法，中脉加盟商的收益，来自零售利润、批发奖励和市场管理奖三部分，但前提是需要先交纳加盟费，成为其加盟商。

中脉Laca内衣项目的加盟费分4万、8万、16万、20万和64万等多个档次，不同档次对应的级别和收益计算方式不同。投入4万和8万为普通加盟商，投入16万为县级加盟商，投入20万为市级加盟商，投入64万为省级加盟商。投入加盟费的多寡，决定从进货的折扣。

但“冯子煜”强调，零售利润和批发奖都是“零花钱”，这个模式的核心“精髓”在于第三块，即市场管理奖。

他在纸上熟练地画了一个层级图，显示加盟商被允许搭建自己的团队，继续发展下级加盟商，下级加盟商还可以继续发展下下级加盟商，加盟商的层级没有限制。

每个层级的加盟商都可根据团队的业绩，获得一定比例的市场管理奖——即从下级加盟商投入的加盟费中获得的一定比例的回报。

如投资4万元加盟费的加盟商，可获2%的市场管理奖；投资8万元，可获得5%；投资16万元，可获得7%；投资20万元，可获得10%。

“团队发展到一定量，你都是躺着赚钱。”冯子煜兴奋地介绍，以团队业绩为300万元计算，投入4万元的加盟商可获市场管理奖6万元，投资20万的可获30万。
“所以我们一般不建议投4万，你投的越多后期回报就越高。”他把铅笔往桌子上一丢，靠着椅子上说。他特别提醒，纸上画出的模式属于“商业机密”，不能带走。

“要做到如此规模的团队可能非常困难”，澎湃新闻记者提出困难所在。“冯子煜”和“张曼雪”均表示不用担心，“你只需要把人带来，我们会帮你搞定”。他们还称，南京中脉有自己的商学院，专门研究中脉商业模式，训练营销策略，只要成为中脉加盟商即可去学习。

澎湃新闻记者表示有意向加盟，但价格有些高，希望能到生产工厂参观，进一步了解产品性能。“王婷”表示，工厂在南京，但不能安排参观，实在想去总部，可以提前预约参观“中脉美丽”位于广州天河区的总部。

南京中脉公司的客服热线同样谢绝了参观。澎湃新闻记者以想加盟为由致电称想前往参观其内衣制作工厂，一名客服称，不确定南京中脉公司是否有自己的工厂。

随后，澎湃新闻记者拨打Laca内衣业务部门客服专线，客服人员同样称，暂时无法提供工厂方面的信息，也不知道工厂地址，建议记者前往邻近的中脉会所店铺咨询。

多位曾经或正在参与中脉Laca内衣的“加盟商”表示，如果新人表示自己资金困难，对方便会祭出其他借钱投资成功的案例作为激励，包括教人办理信用卡、联系小贷公司。

澎湃新闻记者以大学生身份联系一名叫“其其”的“加盟商”时，对方就多次提示，没钱可以办信用卡，并称她自己也是借钱投资。

澎湃新闻从多位“加盟商”处获得一份中脉Laca内衣“商业模式”的PPT文档，内容与“冯子煜”讲述的基本相同，且更为详细：在市场管理奖方面，不同级别的代理商根据团队销售业绩，又分为绿宝、红宝、蓝宝，皇冠大使和皇冠特使等9个级别，每个级别的奖励又不相同。皇冠大使需完成91单，奖励为美国游加清华大学进修；四次皇冠则可以奖励一辆玛莎拉蒂豪车。

中脉Laca会所内景的荣誉墙，创始人的大头像十分醒目。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探厂：小厂代工“高科技内衣”，出厂价仅数百元

南京中脉公司的中脉Laca内衣究竟来自何处？广告中的高科技元素是否属实？

澎湃新闻获得的权威资料显示，南京中脉公司先后委托广州市姿身堂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广州姿身堂公司）、佛山市姿身堂服装有限公司（下称佛山姿身堂公司）、佛山市南海区沃亚服饰有限公司（下称佛山沃亚公司）和佛山市南海川之尚服饰有限公司（下称佛山川之尚公司）为其代工中脉Laca内衣。

上述三家佛山的公司均位于佛山市大沥镇，澎湃新闻均进行了探访，发现厂子规模都很小，厂区杂乱，与中脉Laca所谓的“高科技”内衣反差巨大。

佛山沃亚公司的工厂只有四栋小楼，除了两栋用作员工宿舍外，另外两栋用作加工和包装。

沃亚公司实际控制人李诚良向澎湃新闻证实，曾为南京中脉代工Laca内衣，后来因发生经济纠纷，合作中断，但不愿多谈合作细节。

佛山沃亚公司负责质量控制的前员工刘培告诉澎湃新闻，当时南京中脉提供物料，佛山沃亚公司负责加工，这些物料被宣称来自进口，其实是国内的高仿产品，至于南京中脉宣称内衣中的“能量石”，来自于北京一家公司，“都是骗人的”。

刘培说，所有进库物料的信息厂家都需要掌握，因此他计算过一套中脉Laca内衣的成本价，即物料费加加工费，大约在200元左右。

曾帮助佛山沃亚公司处理一批中脉Laca内衣的人士表示，“零售才380元一套”，且没有多少人愿意买。他说，这只是一款普通内衣，南京中脉之所以能够卖到数千元一套，全靠其搭建的特殊销售模式，“产品根本不值这个价”。

受广告宣传能减肥的吸引，他自己也亲自穿中脉Laca男士腰背夹，“什么效果也没有”，穿了几个月，啤酒肚如故。

与佛山沃亚公司的合作中断后，南京中脉又找到了佛山川之尚公司为其代工。

中脉Laca内衣的代工厂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澎湃新闻注意到，这家公司的规模比前两家稍大，总厂位于大沥镇盐步大道40号，进入总厂需要穿过一条50米长的城中村巷子，两边分布着脏乱的商铺。厂区内部，可见的两栋7层高的大楼。厂区内道路狭窄，甚至无法直接会车。

进入大门向左绕过接待大厅，后面即是一片蓝顶加工房，被宣称融入了各种高科技元素的中脉Laca内衣，就出自这些忙碌的工人之手。

澎湃新闻记者以洽谈业务为由，与该公司一位蔡姓部门负责人取得联系，她证实为中脉代工Laca内衣已经有好几年，因签订了协议，这些内衣只供应南京中脉，不能私自对外销售。她坦言，中脉Laca内衣属于压力型的“传统内衣”，依靠内衣的束缚作用塑造形体美，对于不喜欢束缚的人来说，穿这种衣服体验并不好。

蔡姓负责人说，中脉Laca内衣之所以价格奇高，是因为这种模式“一层一层绕进去的人太多”，她推荐该公司新推出一种采用“无痕技术”材质生产的内衣，上身体验比中脉Laca内衣好很多，没有束缚感，而且销售模式不用“层层分销”，价格也更低。

处罚：经营点无法证明“能量石”与健康的关系曾被罚款

事实上，中脉Laca内衣的各种夸大宣传，之前已引起过监管部门的注意。

2014年10月30日，当时的广州市工商局执法人员对位于广州市天河区黄埔大道西126号的一处南京中脉经营场所进行检查，发现其涉嫌虚假宣传，于当日立案调查。

随后，执法人员将这些内衣送到广州市纤维产品检测研究院进行检测。根据检测结果，该局于2015年9月9日对南京中脉做出行政处罚。

处罚决定载明，根据广州市纤维产品检测研究院出具的《检测报告》，中脉Laca内衣产品面料的主要成分约为60%的锦纶和40%的氨纶，南京中脉无法证明该面料与英伦皇室塑身衣面料之间的关系；缝制在Laca美体内衣中的石头，经检验主要成分为二氧化硅、氧化镁和氧化钡，南京中脉无法证明该石头与健康之间的关系；

且南京中脉宣称“中脉成为中国最具有生命力的健康产业的领军企业”与事实不相符合，且不能提供任何荣誉证书的原件证明其获得了“中国315诚信企业”“最佳创业平台”“最具投资价值品牌企业奖”等奖项。

鉴于此，工商部门认定南京中脉宣称册中的上述内容均没有事实依据，属于虚假夸大的内容，责令其停止虚假宣传，消除影响，并罚款17万元。

花式宣传外，中脉Laca内衣的销售模式也备受质疑。澎湃新闻将“加盟商”提供的销售模式资料提供给北京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洪涛，他看后认为，“该模式不是直销”。

洪涛说，《直销管理条例》规定的直销是指，“直销企业招募直销员，由直销员在固定营业场所之外直接向最终消费者（以下简称消费者）推销产品的经销方式”，而南京中脉前述“加盟商”所述的销售模式里的针对的对象，不是直接的消费者，而是相应的代理商、加盟商。

洪涛分析，该模式中，加盟商为销售量扩大而采取奖励政策，而这种奖励是以层级、代理商品量为基础，而不仅仅是赚取商品的差价。他认为，这近似于《禁止传销条例》中对传销的定义，即“通过对被发展人员以其直接或者间接发展的人员数量，或者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报酬，或者要求被发展人员以交纳一定费用为条件取得加入资格等方式牟取非法利益”，因此该模式有传销之嫌。

3月14日，澎湃新闻将采访获得的证据资料，通过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和广东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投诉平台，进行提交反映，并电话告知工作人员。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工作人员称，5个工作日内给出答复。

（文中刘培、刘升为化名）

本期实习编辑 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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