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波 | 从埃及、印度到中国:“牛犊子”故事的丝路渊源及其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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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甘肃社会科学》2023年第4期,第93-101页。
王晶波,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提 要
“牛犊娶亲”是广泛流传于中国及周边地区的一类神异民间故事,讲述了一个传统多妻家庭的庶子自出生便遭嫡母迫害,经历狸猫调换、喂牛、变身牛犊、逃亡、成亲等神奇波折的故事。以往人们多将之与“狸猫换太子”传说相联系。敦煌本《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的发现,不仅揭开了故事的佛本生性质,也将其源头引向更早的隋唐之前。从丝绸之路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角度,探讨了其中关键情节“母牛吞食”“太子变形复生”与古埃及努特神话的关系,以及这一类型故事在阿拉伯地区的变形,梳理了该故事的多元文化因素及在丝路沿线的流传演变,为认识丝路文化交流的深度与广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关 键 词
本生故事;努特神话;丝绸之路;流传演变;牛犊再生
自汉代开辟了亚欧大陆上最重要的东西交通干道以来,中西方文化交流便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与速度开展起来。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是佛教的东传,以及随之进入中国的丰富多样的思想文化。这些思想文化内容在丝路上的交流传播,有很大一部分体现在丝路沿线一些民间故事的流传及演变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可以把丝绸之路看成是一条故事传播之路。随着大量故事在丝路沿线的长期传播,许多不同地域不同文明的文化因素被有机地融汇在一起,并适应各地的社会习俗而进行着演化与变形,逐渐成为人们习见的形态,以至于今人很难认清其最初的源头,常将外来的因素当成本地的特产。本文所要讨论的“牛犊子”故事,正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它在丝路沿线传播了一千多年,由印度传至阿拉伯、中国,以及蒙古、朝鲜半岛等地,而其中的关键情节,又明显表现出古埃及神话的影响。对它的剖析与讨论,可以为我们深入认识丝路文化交流的深度与广度,提供一个具体视角。
一|“牛犊子”的故事与资料
“牛犊子”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传统多妻家庭的庶子自出生起便遭长妻迫害,经历狸猫调换、喂牛、变身为牛犊以及逃亡、成亲、脱去牛皮恢复人身、归家认亲等神奇波折的故事。这一故事类型,通常被人们概称为“狸猫换太子”。不过,就其本质来看,该故事的核心并不在“狸猫调换”,而在新生儿“变牛复生”以及其后的经历,故笔者以“牛犊子”故事来统称它。
此类型故事在中国很常见,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将此类型故事命名为“变形男孩”,归在“动物或精灵跟男人或女人结婚”的大类中。人们多认为这个故事与古代流行的“狸猫换太子”传说有密切的关系,故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借鉴汤普逊的分类命名而称之为“三个金儿子”,同时注明即为“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金荣华在《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则直接将此类型的命名改称为“狸猫换太子”,这都表明人们对它的来源与性质的普遍看法。
近年以来,敦煌文献中保存的一件唐代抄写的《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以下简称《孝顺子》)得到中外学者的关注,人们发现这部佛本生经残卷才是“狸猫换太子”故事情节的真正来源。由之引发的对敦煌本《孝顺子》流传影响的探讨,也使得这个佛本生故事在一千多年间由印度到中国再到朝鲜半岛的传播历程和传播形式诸问题得到了较为清晰的梳理。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将“牛犊子”故事的文本源流与演化脉络大致概括如下。
“牛犊子”故事由敦煌写本佚经、国外藏汉文佛教文献、明清民国时期宝卷、寺庙壁画以及汉译阿拉伯小说等多种不同来源、不同形式的文献所共同表现与演绎。
该故事的文本,最早出自一部7世纪初期的佛教本生经《银蹄金角犊子经》(隋《仁寿录》)。8世纪时,这部经典也被称为《孝顺子应变破恶业修行经》或《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敦煌本);10世纪时故事被绘制在天水麦积山的石窟壁画上(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14世纪中期,被编入一部佛本生故事集《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中,称为《第七地》或《金犊太子》;15世纪时该故事集被校勘重印,后传入朝鲜(高丽大学本);16世纪时被绘制于寺庙壁画(石家庄毗卢寺释迦殿,今存);16世纪至20世纪,有《金牛太子宝卷》或《金牛宝卷》等众多宝卷宣唱此故事;20世纪,作为民间故事,被收集记录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众多不同分册中,名称多样,有“金角银蹄牛犊”“金牛犊”“金牛娃”“牛犊子娶媳妇”“花牛娃”等,内容也有诸多变形。
由于故事文本的流传历经了从公元7世纪到今天这样漫长的时间,其性质也从佛本生故事演变为具有神异特点的民间故事,内容情节也有着不同变化,但故事的核心内容与关键情节还是保持的相对稳定,没有大的改变。为方便比较,现略去中间阶段的发展过程,只将最早的8世纪写本与当代民间故事集中的故事情节加以概括,分列于表1。
从表中所列可以看出,8世纪的敦煌写本与当代流传的民间故事,虽然相距一千多年,但故事的基本内容与主要情节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性质由宣佛的本生故事变成了富有神异色彩的民间故事。其主要情节可概括为以下八点:
(1)一国/一家,男主人有三位妻子,长妻无子,小妻怀孕;
(2)男主人不在时,长妻用狸猫/狗/猪等调换小妻所生太子/庶子,谎称她生了怪物;小妻受罚;
(3)婴儿被母牛吞食,母牛产下小牛犊;
(4)男主人喜欢牛犊,长妻阴谋杀害牛犊;
(5)牛犊逃走;
(6)牛犊与女子成亲;
(7)牛犊脱皮变回人身;
(8)庶子归家,讲明真相,救出母亲。长妻受罚/获得宽恕。
其中人们最熟悉的情节,当属“狸猫换太子”。清初著名通俗小说《三侠五义》正是由这个情节开头,以此引出后面的公案与侠义故事。之前,由于材料所限,人们误以为牛犊故事乃“狸猫换太子”传说在民间流传的结果,而近年有关敦煌本《孝顺子》的研究,揭示出“狸猫换太子”传说的源头其实是唐代佛本生经《孝顺子》,亦即隋唐佛经目录所著录的《银蹄金角犊子经》《孝顺子应变破恶业修行经》。不过,这里要讨论的并非“狸猫换太子”,而是故事中另一个更加关键的情节:太子被母牛吞食,经过牛腹孕育重生,变身为牛犊的情节。
二|母牛吞食、太子变形复生情节与古埃及的努特神话
无论敦煌本《孝顺子》、明代《第七地》还是明清的《金牛太子宝卷》以及今日广泛流传的多民族民间故事“牛犊娶亲”,其中都有一个情节,即男主人的两位夫人,因妒忌第三夫人生子,趁其生产,用剥皮猫子调换了新生儿,将新生儿投喂母牛,母牛有孕,产下银蹄金角小牛犊,而这个小牛犊,便是当初那位被喂牛的新生儿的变形。
就整个故事来看,这是故事发展不可缺少的关键环节,有了这个情节,才有了后面两位夫人装病要吃牛心肝、屠夫放牛、牛犊逃亡、成亲、恢复人身等等后续一系列故事的演进,所以,尽管历经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流传,牛犊故事本身的性质也经历了从佛教本生到民间通俗故事的转变,但无一例外,都保留了这个关键情节。就其在故事中的作用来说,母牛吞食、太子再生变为牛犊的情节远比“狸猫换太子”重要,但受到的关注却远不及后者,就笔者目前所见,还未有人做过讨论。
这个情节在不同时代的故事中表现大体一致。最早的敦煌本《孝顺子》中是这样的:
[产]牛见此太子,摩角触□□□□自没抵□…□□□产牛懊恼,遂便吞之。夫人问其黄门曰:得□…□□答言:“牛踏不死,牛遂吞之。”夫人问曰:“我望踏煞,交□…□□□之,宁容不死。”……
尔时国王料[理]国事,可迳三日,东厂底斛产牛生一犊子,银蹄今(金)角。当牛之[人]来告王曰:“此东厂底斛产牛,比年以来,独自孤养,与牛不同。生一犊子,银蹄今(金)角,方整可喜,国内无双。”
15世纪的明正统刊本《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第七地》中的记载:
二夫人见太子容貌端正,世上罕有,急令宫人,或用刀割,或用绳绞,种种凌辱不死。连夜送入山涧,虎狼不飡。抱回宫内,二人定计:“牛栏有一母牛,其性甚恶,必然踏死。”太子福气,命不合死。母牛见之,张口吞如(入)腹内。……君王在清凉山躲灾避暑回朝,有人奏曰:“恶性母牛生下一犊异常,毛分九色,头似金妆,蹄如银果,世间稀少。”君王闻已,龙颜大喜,宣臣引牛儿入宫。
民国初年国图印本《金牛太子宝卷全集》中的相关内容:
那二位皇后一见太子,心中大怒,几次三番害他不死,如何是好?稳婆奏道:“我想朝廷有大牛一只,不如将太子裹在青草里面,丢在牛栏,大牛见草,必来吞吃,岂不是好?”娘娘传旨依行。……宫娥抱进牛栏内,大牛见草便来吞。牛儿吞了皇太子,彩女回宫报事因。……且说大牛吞了太子,不觉牛身有孕。看看将近满月,大牛在栏内大叫三声,吐出一只婴牛。……苏佑丞相奏上君皇知道,万岁传旨,叫博士将金牛抱上殿来。
民间故事中的相关情节也大同小异。如江苏灌云的《小花牛》中是大婆二婆将婴儿裹在秫秫叶中喂食老花母牛,不久,母牛产下了一头小花牛,浑身滚圆,毛色金黄;河南镇平的《金牛娃》与此相同。辽宁北票的《牛犊子娶媳妇》,则是两位夫人用剥皮猫替换了新生儿,将婴儿用铡刀铡死后倒入牛槽喂食老牛,几个月后老牛生下牛犊。
也有另一些故事的情节稍有不同。如宁夏西吉的《花牛娃》故事,两位长妻用狸猫或兔子调换婴儿后,害死婴儿,先后换了几处地方埋葬,后来在葬处长出花朵,母牛吃下,便生下牛犊;甘肃张家川的《金角银蹄牛犊》与之相似,是一匹老骒马吃了埋葬婴儿地方长出的牡丹花,生下金角银蹄小牛犊。
以上所列诸种情节,无论时代、版本,其核心都是新生婴儿被母牛吞食,经过母牛的孕育,变身为牛犊而得复生。这一情节的实质,就是死亡、变形再生,这类主题在中国民间故事中很常见,但婴儿被母牛吞食、变为牛犊复生的却不多见。敦煌本《孝顺子》及相关文本的发现,使我们认识到它的佛本生故事性质并确定这一情节与故事都来自古代印度的传说。但进一步探究下来,发现它的来源可能更为复杂久远,并不限于印度,因而有进一步考察的必要。
牛图腾是世界各国早期文化信仰中的重要内容,各文明皆有。印度文化对牛的崇拜早已为世人所熟知。雅利安人崇拜自然现象与动物,尤其崇拜牛,视牛为“圣兽”。神话中的牛魔马希沙力大无穷,曾经打败所有天神;三大神之一的湿婆,同时也是公牛的象征,其坐骑则是一头雄壮的大白牛。早期吠陀时代,以畜牧业为生的雅利安人,将牛看得十分重要:他们为得到牛而向神祈祷,为获得牛而与他人作战——战争被称为“瞿维什提”,意即“渴望得牛”;部落首领称“果巴”,意即“牛的保护者”。他们崇拜牛的力量,称赞牛的雄壮威武。佛经中称释迦牟尼为人中牛王,喻其具有如牛王般广大无边的威仪德行与力量。
印度神话中的母牛,多被看作大地母亲的象征。大地女神化成母牛的形象,以乳汁和种种物产养育人民,母牛也就成为一切产出和丰饶的象征。及至公元初的几个世纪,由于婆罗门教的提倡,人们禁止虐待母牛,禁止驱使其工作或干涉其行动,更不得杀牛食肉,杀害母牛的罪孽与杀婆罗门同样重。
值得注意的还有《梨俱吠陀》中常常提及的众神之母阿底提(Aditi)。她是无限的化身,也是众多天神的母亲,据说雷雨之神因陀罗、印度教主神毗湿奴等,都是她所生。她还诞下日月星辰。她支撑天空,滋养大地,维系万物的生长繁息。有人认为她是“无边无际的天空的化身”,也有人认为她是“黎明的最古老的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每天早晨世界的光与生命闪耀出来那一时刻一部分天空的名字” 。阿底提在仪典中的形象,往往就是母牛的样子。
这与牛犊故事中吞食太子、产下银蹄金角犊子的母牛确有一些相似——能够生育众神,又具有母牛的形象。不过,印度的母牛崇拜更多具有神圣与洁净的特点,还未见其有吞食/变形再生的功能,因此,我们还不能遽然将牛犊故事中母牛吞食婴儿又使其复生的情节与印度的母牛崇拜或阿底提神话直接联系起来。
当我们将目光放远,越过印度,看看古埃及神话,就会发现,古埃及神话中有关努特女神(Nut)的传说,与牛犊故事中母牛吞食/再生的情节十分接近。
努特神是埃及创世神话中的一位重要女神。埃及发现的莎草纸书、金字塔文和壁画中有很多处提到努特神,还绘有她的形象。她是天空之神,也是死亡女神。据载,努特与大地之神盖布(Geb,也译作格卜、格布)是亲兄妹,二人相爱,结为夫妻,生下众多神灵,生命女神伊西斯、冥神奥西里斯等,都是她所生。后来太阳神拉(Rah)命令他们的父亲空气神舒(Shu)将两人分开,当舒将努特高高托起,使她的身体离开盖布时,努特竭力向下伸自己的手脚,试图抓住盖布,盖布也半撑起身体,探手去够她。这样,当他们分开,天空和大地由此形成。
在古埃及的壁画与纸草卷绘画中,努特的形象通常是四肢笼罩大地,身体高高拱起,上面布满星辰;其下是仰卧的大地神盖布,他一个膝盖屈起,象征山岳,中间则是分开两人的空气神舒。太阳神拉乘坐一只小船,每天傍晚日落时进入努特的口中,经过在努特体内一夜的运行,清晨时又从努特的下体重新生出。不单是太阳,努特每天也不停地吞咽并再生着众多的星辰。于是便有了昼夜交替。
在埃及丹德拉哈棱神庙中绘出的努特神像,四肢撑地,身体高高隆起,在她的口边有一个将要吞下的太阳,有些暗淡无光;而在下腹部绘制的太阳,则是金光万道,都表明她吞咽并生出太阳。
这种信仰一直延续到公元2世纪希腊罗马时期。在罗马时期的卡斯伯格纸草文献中,其作者以拉美西斯四世(公元前12世纪中期在位)等墓中的《努特之书》为原型,描绘出努特女神的形象并加以详注,所描绘的努特形象,据学者介绍是这样的:“‘她的头部是西方,后部是东方,北方天空……’太阳神从努特的嘴里进入,经历12个小时的旅程,最后从她的双腿之间重新诞生。努特女神头的前方有鹰神荷鲁斯(Horus,象征北部埃及),身体后方则是秃鹫女神(Nekhbet,象征南部埃及),当描绘太阳神的起源时,作者写到‘这个伟大的神在蓬特(Punt,今非洲最南边的索马里)后面的最南方’。”虽然此绘画晚于拉美西斯四世的时代一千多年,但仍生动地表现了努特形象及其神话的特点。
努特同时还是一位死亡之神。太阳神拉每天日落时进入她的口中,实际意味着太阳的死亡。努特的身体,亦即黑暗的冥界。但她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使太阳经过一夜的冥中之旅,在每天黎明时重新再生。因此,在古埃及的信仰中,她可助死者升天,并守护死者之躯体。古代埃及法老的棺椁陵墓上常绘有努特的形象或以其名字命名,意味着这些棺椁即等同于努特的身体,去世的法老相当于被放在了努特母亲的体内,她保护这些法老,并确保他们再生。
努特有两种形象。除了上面提到的四肢撑地、身体镶嵌星辰的苍穹形象之外,还有母牛的形象。她常化身为母牛,黎明背负着太阳神拉升空。学者考察,从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553—公元前1085)起,天在埃及神话中常以牛的形象出现。牛的身体上画着星星,下面有众神,尤其是空气神舒托着她的身体。换句话说,在古埃及人的心目中,天空同时也被看作一只巨大的母牛。
哲学家、心理学家埃利希·诺伊曼精辟地指出:“努特集天海和地海、天穹与地穹、生命和死亡、东方与西方、新生与毁灭于一身。因为她不仅是‘拥有无数灵魂的女主人’,她‘使众星展示它们的灵魂’,她还是母猪,她在西方吞噬她的孩子们:太阳、月亮和星辰。”
细察以上神话,结合学者的论述,再对照牛犊子的故事,我们可以发现,努特神话与牛犊故事中的“母牛吞食”“太子变形复生情节”,无论在形象上还是功能上,都有着令人惊叹的相似。
首先看形象:吞下太子的是母牛,努特神的一种形象也是母牛,她是苍天的同时也是母牛。
其次看功能:通过母牛吞食得以死而复生,并彰显其神性。吞食本身即代表死亡。牛犊故事中大多强调太子/庶子经多种迫害而不死,无奈之下裹在草中喂食母牛,意味着太子最终因为母牛的吞食而死亡,然后经由母牛的孕育而获得复生。之所以强调太子/庶子经过百般折磨而不死,或者死后长成花草被牛吃下,最终都是为了让他通过母牛吞食而获得再生。与之相对应,埃及神话中的努特母牛不仅是生殖力量的体现,也是再生的必要途径。作为天空之神的努特,每天日落时吞下太阳,黎明时分又生出来,意味死亡的太阳经过努特身体的孕育,获得了新的生命;同样,努特也在冥府中保护死去的法老,确保他们能够再生。这一功能,对于无论是以苍穹形象显现还是以母牛形象显现的努特神,都是相同的。对于牛犊故事中的太子而言,通过母牛吞食而再生,不仅是重获生命的途径,更是神性的体现。在佛本生性质的牛犊故事中,太子身为佛陀的前世,经母牛孕育再生,就如同埃及神话中太阳通过努特的身体而获得新生一样,表明他不是凡人,而是和太阳一样有着绝对神圣与权威的最高神。
再次看变形与称呼:牛犊故事中,太子经牛腹孕育再生后变形为牛犊,有“银蹄金角牛犊”“金牛犊”“金牛太子”“花牛犊”等称呼。埃及神话中,太阳有时也会被描述为天空中的公牛,早晨初升的太阳则被称为“牛犊”,意味着经努特吞咽又生出的太阳也被想象成小牛犊的样子。同理,在金字塔文中,有些古代的国王将自己视为太阳神之子而自称为“牛犊”:
去世国王作为拉之子试图通过把自己称呼为牛犊,而建立与天空家庭的关系,并且是那个家庭中金色的牛犊,这样便可以分享太阳的实质:“珀辟来到你这里,他的父亲啊!珀辟来到你这里,拉啊!金色的牛犊,天空所生。”
虽然不是实质上的变形,但通过“牛犊”这种称呼或相关仪式,将早晨的太阳或国王与牛犊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通过天空/母牛、太阳/牛犊、国王/牛犊等意象的比附,将太阳与国王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国王获得太阳的神性与权威。这种称呼的实质,与佛本生故事中将太子称为“银蹄金角牛犊”“金牛太子”“金牛犊”是一样的。
以上这些分析,使我们有理由认为,牛犊故事中的母牛吞咽、太子复生、变形的情节,确实受到埃及努特神话的影响,无论是母牛的形象还是再生的功能,都是对这一神话的明显继承。
因此,就牛犊故事中的这一情节来说,我们可以认为,该故事虽然产生于印度,是典型的佛本生故事,但其中母牛吞食、太子经牛腹孕育而重生的情节,并非直接来自印度的神话传说,而更多是受古埃及神话影响的结果。其影响传播的大体过程是,埃及的努特神话影响了印度的佛本生故事,其后又随佛教在丝路沿线流传,逐渐影响了中国、朝鲜半岛等邻近国家和地区。
三|牛犊故事在阿拉伯地区的流传与变形
牛犊故事沿丝路传播,不仅以佛本生的形态散播到中国及周边地区,在古代阿拉伯地区也同样留下了痕迹。其影响主要表现在《一千零一夜》(以下简称《夜》)的第一个故事中。《夜》中第一夜“商人和魔鬼的故事”中共含有三个小故事,排在首位的是“第一个老人的故事”,其内容是这样的:
一位阿拉伯商人娶妻多年不育,后娶小妾,生育一子。儿子十五岁时,他外出经商,长妻趁机用魔法将小妾和其儿子变成了母牛与牛犊,交给牧人,并谎称小妾病死、儿子出走。一年后的宰牲节上,不知情的商人杀死了小妾所变的母牛,一无所获。长妻又逼他杀掉儿子所变的那头小牛,小牛流泪哀求,商人不忍,放过小牛。第二天牧人来报,说他女儿认出那头小牛是主人的儿子。女孩请求商人允许她与其子结婚,获得同意。女孩用咒语和清水解除了小牛身上的魔法,使之恢复人身,并用魔法将长妻变成了羚羊。女孩与商人儿子结婚。不久女孩死去,伤心的儿子去了印度。商人带着长妻变成的羚羊四处流浪,寻找儿子的音讯。
乍看起来,这个故事与我们讨论的牛犊故事并没有多少明显的相似,但细细分析下来,可发现二者之间确实不无关系。为清晰起见,我们将牛犊故事与“第一个老人的故事”的主要情节划分为八点,以表格(见表2)的形式进行对比。
通过以上列表比较,可以看出两类故事间的相同点更多。
(一)相同或相近之处
1.故事冲突发生的原因相同
两类故事都是传统多妻家庭中因争宠、继嗣而引起的嫉妒,即男子娶妻不育,又娶小妾,小妾生子,引得长妻嫉妒,从而引出了一系列对小妾及庶子的迫害。
2.主要人物相同
两类故事都有男主人、三或二位妻子、庶子、年青女子及其父亲。
3.庶子变牛
虽然途径方式不同,但庶子都被变成牛犊。
4.长妻对庶子的迫害都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都发生在男子不在家的时候,第二次长妻意图假借男子之手杀害牛犊,未果。稍有不同的是阿拉伯故事中小妾在此情节中被杀。
5.牛犊逃走
牛犊或假屠夫之手或由男子放走,得以逃生。
6.牛犊重新变回人身的途径与条件相同
两类故事都是通过与女子成亲,同时又借助水的作用与神仙法力的帮助。《孝顺子》中提到了两样:与女子成亲和帝释天的帮助。帝释天变作大臣劝说舍婆提国王不要杀公主,牛犊与公主被逐后,牛犊变身;此外中国所传故事大多是牛犊与女子成亲,吃了仙人、菩萨所赠仙丹,入龙潭洗澡,然后变回人身;阿拉伯故事中将这三样条件合于牧女一人身上—她使用魔法念动咒语,将水洒在牛犊身上,使之变回人身,然后成亲;故事中必要条件使用的顺序虽然不同,但皆可对应。
7.最后结局有同有异
佛本生故事中太子归家,讲明真相,救出母亲,一家团聚,还宽恕长妻,太子及母成佛(后期故事中太子还度父母、岳父母等升天);民间故事的结尾是一家团聚,处罚长妻;阿拉伯故事则是父子团聚,长妻受罚,但最后又多出了女子死去、儿子离家,男子带长妻所变羚羊四处寻找儿子的情节。
(二)不同之处
1.最大的不同在于,没有调换新生儿情节
牛犊故事中都有调换新生儿的情节,然后喂牛加害;并诬陷小妻生下怪物,使之受罚。阿拉伯故事中没有调换新生儿的情节。
2.庶子变牛的方式不同
牛犊故事中都是庶子一出生就被喂牛(或先害死再喂牛,或死葬变成花草被牛吃下),再由母牛生下牛犊而完成变身;阿拉伯故事则是庶子十五岁时被长妻用魔法将母子二人变为牛。
3.小妻的最终结局不同
牛犊故事中小妻虽然受到迫害,但并未死去,真相大白后得救,这也就为故事的救母主题留下了前提,使得故事与中国孝道紧密结合,受到民众的欢迎;而阿拉伯故事中小妻先是被长妻变成牛,后在宰牲节上被男主人杀死。
通过对上述两类故事的比较分析,可以看出,《夜》中“第一个老人的故事”,与东亚流传的牛犊故事,虽然流传区域不同,宗教文化背景不同,但主要内容、人物、关键情节以及矛盾冲突的性质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极高的相似度,充分表明两个故事有着共同的来源,即佛教的本生经典。阿拉伯故事虽然失去了将新生儿喂母牛吞食、再由母牛生出而变形重生的情节,叙事的角度也有所改变,但由人变牛的情节还在,变牛后又再次受到迫害并险些被杀,由牛犊变回人身的途径也同样是与女子成亲——以上都未脱离牛犊故事的总体构思。因此可以判定,《夜》中“第一个老人的故事”,实质上是来自佛本生经的牛犊故事在阿拉伯地区的一种变形表现。不过,这种形态下的牛犊故事,努特神话的影响与功能不再突出,原本的母牛吞食婴儿、婴儿经牛腹死而复生的情节,变成了长妻以法术将少年变成小牛。至于为何单单改变了这个情节,原因尚不可知。
顺便还要提到的,是一桩有关“第一个老人的故事”源头探索的史话。作为《夜》中的第一个故事,“商人与魔鬼的故事”历来引人注目,学者对其来源多有讨论,如法国东方学者N·叶理绥(Nikita Elisseeff)在1949年提出有关该故事来源的推测,认为“商人与魔鬼的故事”至少有一部分内容或者故事框架应当出自波斯故事集《希佐尔·艾夫萨乃》(意为“一千个故事”),学者大多认为《希佐尔·艾夫萨乃》的故事来源于印度,所以,人们普遍认同《夜》中第一夜的三个故事来源于印度的这个推测,但一直没有找到确凿佐证。现在,经由牛犊故事的考察,尤其是敦煌唐代写本《孝顺子》的发现,证实了学者对《夜》中首个故事来自印度的推测是正确的。
结 语
中西文化的交流历史悠久而深厚。这种交流,远在张骞凿空之前就已开始,而佛教沿丝路传入中国亦有两千余年,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种种思想文化,沿着这条干道,源源不断地向东传至中国,同时也在沿途各国广泛流传演变,又经中国散播到其他东亚国家。与之相应,中国文化的影响也经由这条通道向西传播流散,远至西欧。这些思想文化在不同地区长期流传,必定会打下当地的文化烙印,而显现出各自不同乃至迥异的形态。牛犊故事虽然历经千余年的演变,在丝路沿线的不同国家地区流传,但它的核心情节及其文化蕴涵依然未变,其中“母牛吞食、太子再生”的情节,表明这个故事分别受到埃及神话与印度传说的影响,又经阿拉伯、中国、蒙古、朝鲜半岛等地的流传,最终演变成为既有地方文化特点又有共同内核的样貌。
责任编辑:热卓辛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