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三次你敢答应吗?
关于第二届1839摄影奖的入围作品,我确实攒了几个问题——“问题”的英文首字母是Q,而不是P,所以,是发问(且并不希求有明确答案),而非妄自指教。
提问之前,想表些态。其一,我一直对以“风格”之名进行分类、界定,以至站队或者寻找归属的行为保持警惕。首先,承认“独创”并不是创作的必要性,以此为基础,创作者在某一个时间段,运用某些策略和方式的倾向、习惯,不应与“排他”相关联。体现在创作者层面,在于TA不会对自己运用较少的其他策略和方式抱有厌弃或者敌意;体现在创作者之外的人群,则在于这些观者、研究者或者批评家不会简单地把创作者套入“风格”中,“你该拍啥”“你只能拍啥”。而具体到面对学生作品,则是观者在一时嘴快喊出“怎么又是xxx”(风格)之后,可以冷静下来忍住立刻下判断的冲动。
余乐晴(天津美术学院),鱼上山,影像装置
其二,差异。尤其是作者和观者个人经历的差异,使得“下判断”以及之后的评论变得非常艰难,而评论他人的作品,对我自身而言也是无必要的。相较于尽力(假装?)言之凿凿这组作品“如何如何”,或者陷入看懂/看不懂的纠缠泥潭,我更在乎的是通过这组作品,我(还)能看到些什么。观者与作品、观者与作者之间交流和理解的隔阂是一定存在的,更重要的是,用入围作者余乐晴的《鱼上山》作品阐述中的几句话来讲,正视“沟通的隔阂,并非一定要去填平这之间的代沟,只需要寻找一个平衡的方式。”与我而言,平衡的方式意味着依循作者或现或隐给出的线索,去寻找自己感觉舒服的、与之对话的点。
上述两点,是我在初选之后重看这些入围作品之前的心理建设(严肃的狗头)。
很高兴这么“直接地”认识你(这样好吗?)
审视家庭和亲密关系、自我溯源或者疗愈的作品,这两年并不少见,比如石勐尧的《我和爷爷》、王翰林的《寻觅鲁博》和汪滢滢的《洄》。所以当看到本届入围作品《治愈我》(黄嘉慧)、《笑忘书》(朱慧杰)、《黄金镇》(彭靖)等以后,第一时间会不会问一句:“别人做多了,我就不能这样做了吗?”显然不是——可见开头的两条表态。
时间把鲁博包裹住,让他像是一个明星穿梭在那个时代,《寻觅鲁博》系列,王翰林
《洄》系列,汪滢滢
如果说策略、材料和方法的共性是(不得不承认的)前提,那么这些元素构建出的表现是否以及多大程度有效,就是需要去追问的。
侦探情结或者(往往在贬义情境中出现的)窥视冲动激发着观者(如我)向这些敞开自我心胸的作品靠拢,但并不是为了去应和或者迎合(假想中)作者抛向观者的共情橄榄枝——即便可能存在同作者相似的家庭崩裂、个人困境,但这些作品绝不在于成功诱导人们相拥而泣,继而化作综艺舞台“请讲述你的故事”之后的煽情音乐的陪衬。个人和家庭的历史从这些作品里迸发,扑面而来,就这样毫无铺垫地去推测、感受、认识、了解一个人,眨眼间观看了TA从过往到当下的转变。
黄嘉慧(广州美术学院),治愈我,摄影、视频
彭靖(中央美术学院),黄金镇,摄影
朱慧杰(黄河科技学院),笑忘书,摄影
有意思的是,依循作品呈现的线索——往往是片段的、局部的、感性的,观者单向度的“探索”会让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我曾把《笑忘书》里面带泪痕的姑娘当作作者本人(就像我曾长时间固执地认为那位身着绿色工装,双手持飞机模型的大叔就是埃里克·索斯本人,以及把茱莉亚·玛格丽特·卡梅隆拍的侄女视为作者的自拍),尝试用熟悉的自拍情境去猜想她的处境(南·戈尔丁的肖像在我脑中赖着不走);《鱼上山》里作者的方言独白陡然树立起了一座陶瓷做的墙壁,你可以走捷径去瓦解它(比如只看字幕),但这也可以是由于作者对于观者的分类及其抵达程度考虑得很清楚:TA手里捏着磁铁,要抓取的只是沙子里的几块金属,而非整个嗷嗷待哺的沙丘。
以上的误解和求证,障碍和永不相交,对应着前文提到的对沟壑的正视和平衡,这才是这些作品之于我的重要之处——永远无法完全抵达别人的作品(以及别人的世界),要做的只是借助阅读作品,承认他人的世界,并且尝试不轻易对他人的世界说“不”。
不过,无遮拦地,作者的坦诚和勇敢畅行无阻,经由老照片、自拍、书信、文本档案(文件、表格、证件)、新旧物品的静照等元素推搡到观者面前,压抑或炸裂,最终流向成长、成熟、恢复后的欢喜。其中,我们会发现由作者亲自拍摄的图像(只)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存在。那么,摄影的退后,算不算问题?是多大程度的问题?因人因作品而异。至少在关乎“记忆”这个话题的创作中,方言、旧照、作者的自白、手写的视觉表征等元素的性质,与亲自拍摄照片是一样的。或者说,不只是做“摄影”作品,而是运用合适的媒介和方法去讲述。此处,作者心目中的“合适”和“必要”是第一位的——很简单的一点,这些作品本身就是逆时间线的倒叙、回溯,以此再重新审视和出发,核心都是作者自我,那么为什么还要平添考虑“照顾观众”的重担呢?
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很少会因为“不懂”刚认识的一个人,而怪罪对方。
Charles, Vasa, 明尼苏达州,2002,《眠于密西西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系列,埃里克·索斯
我的侄女茱莉亚·杰克逊,1867,茱莉亚·玛格丽特·卡梅隆
南·戈尔丁于1984年的自拍
不确切的历史和线索,“确切与否”是不是个迫切的问题?
问题由任泽远的《你们来过这里吗?》里的第一幅图——葡萄牙冒险家费尔南·门德斯·平托(FernãoMendes Pinto)《远游记》的书页——引发。(再啰嗦一下,并非这幅图本身有问题,在于它之所触发。)
平托在《远游记》里频繁提到的“Portas de Liampoo”(双屿港,明朝隶属宁波府)是这组作品的由头。乍一看《你们来过这里吗?》沿袭着19世纪已降的影像考古“热”,这种“热”在近年来俨然已由最初淳朴的实证或者意图瞒天过海的视觉欺诈,升级为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游走(游戏),相关实践寻找甚至制造着摄影作为“确切证据”面罩的缝隙。由(既有或虚构的)文本(与历史捆绑在一起)给出线索,跟探索、寻(回)访的行为相结合,游走(游戏)的逻辑由此构建。
任泽远(浙江传媒学院),你们来过这里吗 ,摄影,多种尺寸,三屏录象
我简单粗暴的归纳更多出于行文逻辑考虑,回到平托的书页问题。任泽远在作品阐述的开头就清晰地抛出了《远游记》文本(葡萄牙语)对于作品的牵引。而其他作品在运用文本的策略时,如果没有任何关于文本的解释,那么作者关于“确切与否”的把玩,就成为有意思的问题了。
问题是:艺术项目中使用的文献(尤其是非母语的第二、第三……语言的外文),艺术家在运用之前是否读过(此处将胡安·方库贝尔塔等人故意伪造档案的行为排除在外)?需要声明,读过与否并不被某种细节性的苛求绑架(或简单来说,杠精心理),重要的是,在探索性的寻找历史的项目中,艺术家对于文本内容的完整阅读理解与否,对应着两个方向(也指向了“把玩”真实与虚构的程度深浅):(1)对这些文本作为档案本身“存在”的强调。不管作者读没读过,TA想要告诉观者的是:这个物品的图像“在此处”显示,它是“有”的、存在过的,它们与作品中的其他元素各自独立,关系是并列的,而功能都在于“图像证史”。(2)对文本表述的具体内容的强调。作者告诉观者:文本里有什么,这些具体信息之于作品的完整度有自己独特的作用,而它们与作品的其他元素存在逻辑关联,或为因果,或交织,等等,而不仅是并列关系。
在涉及“史实”讨论的项目里,二者的差别不能忽视;而如果要说关联,那就是前者被包含于后者之中。因此,作者,甚至观者都需要明确:作者在呈现这类档案时,把它们置于何种状态下?究竟是哪一个方向参与了这组作品的构成,抑或二者皆有?作者是希望观众无条件地明确“有”(比如,平托书页那泛黄的纸张在很多时候都诱导着“不假思索的真实”),还是希望观众对媒介承载的信息有所收获,以此实现一定程度的参与?
说到引发参与,任泽远在书页上标注出的“Liampo”,似乎是一个通路。在茫茫然一大片葡萄牙语文本(或许还异于当代葡语语法)的覆盖下,非宁波人以习惯的方式念出“廉颇”之后,或许会一下子建立起与这组作品的视频中讲方言的本地老者的联系——通路由此开启。
作为背景和创作动机之一的《远游记》本身的虚实相间及其争议,以及安插或者抹消线索的考虑——特意摆放(标注“Liampo”)或有意识的空缺(假想中作品阐述缺失了对《远游记》的背景介绍),同样都是实现作品完型的方法,它们证明了原始素材自身特质和作品细节上的操控,对于体现真实与虚构可以如何被拉扯的重要性。如此这般的安排释放出的照片、文本暧昧的指示性,也应和了作品本身寻求答案(而不得)的气质——这最终落回到照片和文字恒久以来被涂抹上“证据性”的外衣,但永不能抵达“真理”的夸父情结。
读与不读,做与不做,确切与否,其重要性,都大不过作者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圆其说,言之有物,就是对自己和观者的双重负责。
《秘密的》(Sub Rosa)视频截图,西尔万·古西内-雅克(Sylvain Couzinet-Jacques)
《审问》视频截图,2017,王拓
电影《堤》静帧,1962,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
视频作品“侵入”摄影评选:电影评选里能给图片摄影发奖吗?
简单说说这个“小问题”吧,看起来有抬杠的嫌疑(其实真不是)。图片摄影是动态影像的基础,教学和学生的创作实践早已不再执迷于图片摄影原教旨主义,自然而然,我们开始习惯摄影评选中出现动态影像,入围(比如2018年入围Foam Talents的法国艺术家Sylvain Couzinet-Jacques的视频装置作品《Sub Rusa》)甚至获奖(比如获得2018年三影堂摄影奖大奖的王拓的作品《审问》)。有意思的是,这些动态影像依然具备显见的图片摄影的气息:前者像是缓慢肃穆的活人画,后者则将帧之“静”拉长到具体可感,形式上让人各种联想到连环画,或者Chris Marker著名的《堤》(La Jetée)。而郑舒予的《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则是本届入围视频作品中,通过断开流畅性的动态图片“集”来提示观看者这段视频与“摄影”关系紧密的比较典型的案例。再主观地牵强一下,这会不会也是试探过程中对某种“合法性”的诉求?另外,在一些人眼里,优秀的动态影像作品参与到以图片摄影之名的评选中,本身就是一种“降维打击”。
反过来做此一想:静止图像努力延展自己眼界或者所谓“包容性”的对面,动态影像评选,如电影展,却从未有过平面摄影的呈现。(真的有点抬杠了。)其实没啥判断的必要,亦非争强好胜(我也不是摄影原教旨主义者),但这个问题始终让我想象一幅画面:天各一方的母亲和孩子,母亲不时朝着孩子伸一伸手,然而孩子似乎不再回头。
(你这个想太多过度阐释的玻璃心呵。)
郑舒予(中央美术学院),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摄影、影像
由于工作需要,写过一些关于大学生和青年摄影创作的文章,试图从个案、样本和统计数据层面寻找属于这些“群体”实践的现象和趋势。这种归纳甚至总结,在强调共性的前提下必然(不得不)搁置了具体作品本身的丰富性。所以抛开工作,我更倾向从观者和创作者的双重角度(而不是带有某种“使命感”的编辑身份)出发,进入对方(而非“他人”)经由作品敞开的世界。
长时间静下来“阅读理解”这些作品的惬意,较难在摄影作品评选的过程中被体验到。初选算是大规模阵地战,而终选则是快节奏的暴风骤雨。就后者而言,时间短、强度大、作品呈现方式不完整、评委之间可能存在“信号”干扰等因素,会影响作品的理解和评判。所以,一些评选会提前寄给评委经过初选的作品(甚至是所有投稿作品),也是出于尽量规避终选时存在的上述问题的考虑。
故而,借这篇小文的任务,再慢读几遍这次的入围作品,还是很开心的。开心加羡慕,羡慕这些作者在大学期间就有了创作的热情和主动性,或因兴趣,或因专业规划的牵引,而我直到大四才确定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希望这些入围作品成为后继者的参考,而非简单模仿、复制的对象,毕竟,从别人的作品里学到的最有益的在于:TA用有效的(而不是流行的、看起来NB的)策略讲好了自己想讲的事。
何博 2020.9.28
PHOTOGRAPHY AWARD
1839摄影奖
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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