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布达佩斯
在老到要死去的那一天,我要躺在家中的床上。
是临街的那间,白天屋子常常也不见得明亮,枕头垫高些,身子稍稍半仰,可以舒服地双手抱头看窗外树影婆娑,在秋日午后凉风习习里回想这一生的步履蹒跚,其实醒不醒来也都无所谓了,
如果脑子没有老到傻掉,还想得起来什么的话。
开始这么去想,是2017年结束长久外派生活返京后,那些年我去了所有儿时心中长草的地方,那些从书中、电影中、愤怒中的臆想远方,虽然难忘却难掩失望,一路得到,一路被掏空,而自从心中告别年少,于是便常常孤独得像个老人。
所以常喜欢那么慵懒躺着,看着窗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以后如果会去任何地方,一定是你想告诉我些什么了。”
那我会认真记下每一处,都以“去XXX”为题吧,用当时肉体和灵魂的真实触感,权当是你的窃窃私语了。
所以这次去布达佩斯,你想让我了解些什么呢?
我从机窗下的远眺就开始,到拖着行李走出李斯特机场开始,从插上耳机听《爱之梦》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
YouTube上有李斯特弹奏爱之梦的珍贵黑白影像,演奏的是弗莱里格拉特的《爱吧》,他在谁的家中,侧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谁,后仰的头偶尔微微随着身体而晃动,眼睛盯着远方,39岁的年纪正是他沉醉于痛苦爱情的时光,如周遭一般昏暗。
那一刻,他一定不知道与卡洛琳公主的重逢不过是镜花水月,也不会知道直到几近耄耋死去,他们也不会有结果。
音律如多瑙河顺道而下,世人浸泡在爱的泡沫中,感叹布达的高贵,佩斯的古老,如同上帝一般残忍,他若不一刀劈开李斯特的心,让痛苦汩汩流向黑海,你们又怎会得到天籁音色与旷世美景。
全世界都在朝着未来狂奔,只有布达佩斯转身走向过去的列车,义无反顾。
那是一辆满载痛苦、血腥、遗憾、暴力的列车,经过衰败的郊外,涂鸦的墙壁,破落陈旧却又整洁的老式玻璃屋顶,列车驶过,道路上镌刻着两道长长的银色泪痕,交错四散,在城市的脸庞上静静滑落,在城市的经脉中蔓延而去。
城市就像人,有很多种,有的容颜渐渐苍老,有的新生血气方刚,有的历久弥新,而布达佩斯却像是一个意外,被美杜莎的眼睛石化在转身的那一刻,仿佛火山灰包裹下的庞贝。
当一座城市被赋予人类历史最顶级的辉煌和文明时,想要保存那无法剥夺的美好,那么只有一种办法,一种只能通过回忆来完成的美好。
最深刻的爱,最绝情的恨,就像站在你最深爱的人面前,跟她说,你要记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请你睁大眼睛,看着我的容颜。
拔刀自刎,血如飞溅的樱花,对不起,我就是这样自私,我要活在你的记忆中,与你合为一体,直到你死去。
来,怀念我,在每一个无人居住的破败建筑,对着陈旧的墙皮,黑洞洞的窗口,用你最严肃的表情,想象美丽姑娘从二楼窗外冲你微笑的过往。
来,怀念我,站在渔人堡上,像那些绿迹斑驳的青铜国王一样俯眺河岸美景,看王的天下,千疮百孔的金色盛装。
来,怀念我,来链桥上,闭上眼伸手触摸那些被枪杀在桥上的犹太人的游魂,对几百年浴血尸横遍野的悲伤视而不见。
来,怀念我,逃脱追击的美国特工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一拐弯却遇见了裹在风衣里风情万种的蕾雅赛杜,她用装着消声器的小手枪穿透了前者的心脏。在碟中谍4的原声带里,这一刻响着的曲子叫“把我的布达佩斯给她”。
想一想就好,不要替我惋惜,我只想活在停滞的时间里,我只想活在巨大的悲伤里,我只想活在凄美的衰败中。
我用现实告诉你,明天是没有价值的。
我就想在这里,静止的看你的心一脚踏空。
行行好,干脆把我心中最后的念想也抹去吧,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悲伤的外表刷成黄色呢,你想表达什么呢?
亮黄的出租车,淡黄的2号有轨电车,金黄的夜色下的布达佩斯,你想表达什么呢?
千万别说你是我生命的一束光,
千万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