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张立宪:以互联网思维做出版
张立宪毕业于人大新闻系。2005年,36岁的他已经历过新闻出版的各个形态,报社、杂志社、网站、出版社,左右逢源,永远有接不完的订单、挣不完的钱,但都是别人挑选自己。他称自己这时的心情为“焦裕禄”--焦虑、忧郁、忙碌,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产生了怀疑,所得即所失。他清空自己的思路,明确了自己最应该做,最想做的事,下决心要做一套符合理想的书。
《读库》的诞生,正是针对传统出版业的弊端。在传统的出版体制内,责任编辑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力。一本书做好了大家都来抢功,做坏了则互相推诿。封面设计、用纸,都有可能受到掣肘而不能尽善尽美,编辑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张立宪做《读库》的初衷,是要实现做书的最高理想,做一部可以养老的书,三十年、五十年后仍然在销售,退休时还可以带来利润。而要达到这个理想,做书就不应去计算时间,直到打磨完美后再与读者见面。他认为,直达、开放、活态是互联网思维的精髓。《读库》的编辑思路方向是活态,读者和编辑互相激发;选题上让数万读者开放参与;营销上追求直达读者;内容制作上不遗余力、不计成本、不留遗憾,追求极致完美的产品形态。这些正是《读库》特立独行的关键。
很多人说《读库》是理想主义,张立宪认为,理想主义一定要有完成度,不能好高骛远,虎头蛇尾。在创业之初,他对自己的商业模式就已有清晰的规划。他自述:“在回北京的大巴上想到要做这套书,用几天时间就设定了清晰的蓝图,包括出版形式、经营模式等。现在《读库》的基本形式就是当初的设想。”从作品篇幅上看,张立宪将《读库》设定为中篇读本:1万~5万字,非虚构、非学术的内容。这个设计理念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篇幅适合现代人阅读,比报刊文章更深入,但做单行本分量不够,报刊上又因为太长不便刊发。因此《读库》平台出现后,有很多在《读库》出现前就已经写好无处投递的稿子都吸纳过来,可见这是一片内容的蓝海。
《读库》的选题设计则充分体现了“开放”的原则。在设计蓝图阶段,张立宪就将策划《读库》的想法、《读库》的编辑出版进度等在博客上“全程直播”,搭建起即时互动交流平台,随后就会不断有网友留言支招,凝聚了广大网友的智慧和力量。来自民间的大量选题充实了《读库》的储备,也带给编辑意外的惊喜。由于网络平台是开放的系统,读者互动频繁,开始的几年,《读库》貌似只有张立宪一个编辑,背后却是无数读者都在为《读库》的选题出谋划策。“用户即员工”,读者义务发展下线,提供选题,义务推广。如今《读库》全职的编务人员三四个,也拥有自己的设计师。但其编辑构成更多凭借开放性的小班底,他为每个项目都成立三五个人的流动人才团队,荟萃业内最优秀的创作力量。开放的平台让更多优秀的选题和编辑人才进入到了张立宪的视野。
开放的选题,让《读库》文章来源多样,有的是无名的作者之作,如“小九”这样的底层人物;有的非常专业,如“建筑史诗”系列里的《万神殿堂》,讲古罗马的建筑;再如德国司法案例系列文章,艰深到很多审校老师读着都想哭。有的读者嫌内容太过艰深,或作者尚不知名。张立宪并不迎合每个读者的意见,他认为:“报刊对读者的迎合更多一些,更‘势利眼’;而书应该让读者阅读应知而未知的东西,得到意外,唤醒、甚至制造读者的阅读需求,有一定的强迫性。”
《读库》的产品形态设计,充分照顾了发行的便利,同时为互联网销售预留空间。张立宪介绍:“《读库》是定期出版的连续出版物,而又并非刊物。好处是有较长的销售周期,没有人会买一本三年前的旧刊物,但会买一部三年前的旧书;而又能够长期占据新华书店的书架位置,不会因为陈旧而下架,普通图书在地面店两三个月下架。封面设计一致,只有编号区别,便于读者识别。后来,有人建议将MOOK变成期刊,我不善于拉广告,所以不愿意做成期刊。《读库》应该有书的品质、书的质地,而不是在杂志世界中竞争。”
互联网产品追求质量的极致,在内容制作和装帧设计方面,张立宪的标准极为严格。《读库》的选稿的标准是“有趣、有料、有种”,约稿原则是“不遗余力、不计成本、不留遗憾”。在编辑《城南旧事》时,张立宪找到了三种不同版本,逐字逐句查找分歧,任何一处修改都详细追究其理由,并且找了北京古建方面的专家王南等学者专门做了《〈城南旧事〉名物考》,作为该书的补充。从时间上,郭德纲、周云蓬的人物专访这样的大稿子,需要半年的时间筹备,采访三个月、写作三个月,用他的话说:“要采访他对你说的话,要记录他说话时的样子,要记录他不说话时的样子,也要记录他做的事,还要记录他的朋友说的话,这样人物才能立起来”。
关于图书的编辑,张立宪曾经说过:“对某稿或某处决定不改,这同样是一种编辑能力。”他认为,编辑不要滥用自己的权力。很多编辑“为改而改”,为了显示他编过,而做一些不必要的改动。编辑一开始会改,可改到一定程度,会忽然发现这是作者的特点,就赶快往前找,恢复过来。例如《读库1205》的《父亲在工地》,在编辑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发现这篇文章几乎没有引号,后来再出现引号的时候,就把引号去掉,让整篇文章都不出现引号。这篇文章在三审三校的过程中,有的编校老师把一些专用名词、引用的歌词加上引号,他又把这些引号悄悄去掉了。他喜欢作风明快的编辑,不纠缠,不纠结,“节克理”的风格:节制、克制、理智。
在装帧设计上,《读库》“奉行极简主义”,一方面“摁住美编表达欲望的装帧理念”,另一方面“屡屡惊动北京印刷高手”,在数百种纸张中选择用纸。张立宪认为:“在用工用料的时候,千万不要为了省钱,做非常勉强的选择。确定了用哪一类纸,就要选这一类里面最贵的那种。一分钱一分货,这方面真的骗不了人。不要为了省百分之三十的成本,而牺牲百分之三的品质。”在他看来,出版业高度工业化,任何环节都有技术标准,没有很大随意性,有基本的审美共识,首先应该了解规矩,按照规矩办事,自己的《读库》和系列图书,以国际水平衡量,仅仅达到了及格标准。
从网络书店销售,到部分直销,到全直销尝试,这三步是《读库》营销的进化,其全直销模式探索尤为令人耳目一新。张立宪回忆说,《读库》创刊时已经看到了网络的力量,先找到当当网谈合作,当当网要货5000本,心里一下有了底,当时网店大约站图书市场的10%,网店能立住脚,实体书店就好做了。看来《读库》天生就有适合网络行销的“互联网基因”。
从2008年至今,《读库》在网店销售一路攀升。目前《读库》销售4万册,网店占60%~70%,其中直销比重越来越大,目前约占全部销售的1/4。这是《读库》迥异于其他出版机构的特色。张立宪介绍,开始《读库》并不重视做直销,想给发行商当当网、亚马逊以信心,就像可口可乐公司不能代替超市卖饮料。之所以开天猫旗舰店、做直销,一是因为读者“倒逼”,适应大时代潮流;二是因为“搜”时代到来,销售出口越单一越好,如果搜索“读库”,搜索引擎出现十几页销售出口,读者就会无所适从;三是因为,在我国商业伦理不规范的时候,第三方销售意味着必须经过销售商的盘剥。
一番尝试之后,张立宪已经尝到了直销的甜头:第一,不打折,本质上就将预留给第三方销售商的利润,直接释放到做书的成本中,让图书的品质上升。第二,产品没有损耗,直接从库房发到读者手中。第三,库存所见即所得,一旦售罄马上安排加印。第四,不打折还避免了价格战的恶性竞争,价格战让书的名声很差,读者永远在等打折。明码标价,不给网店销售留水分,不搞虚高定价的把戏。第五,直销打造了适合现代人的商业环境。
张立宪预测,以后传统出版社与《读库》差距越来越大,这是营销模式的胜利。他具体分析说,传统模式,5000册只需要发15~50家店即可;而直销模式,5000本书就发5000个订单,打5000个包,发到5000个读者手中,仓库有十几个员工负责,每小时处理订单2000个,这种能力一般出版社都不具备。即使是快递公司,很多也无法提供如此优质快捷的配送服务。
《读库》创新的营销模式,为打造极致的产品形态提供了支持。从成本结构来看,出版社给批发商的折扣以六折计,加上损耗,至多能回收五折,包括10%的版税、20%的印刷成本、20%的管理成本。而一本书的物理成本,通常不超过书价的20%,覆盖了用纸、用料、装订、印刷。这种成本结构和发行模式,造成图书利润极其微薄,书的物理形态敷衍潦草。《读库》的做法是,通过直销渠道的支撑,把图书的实际回款提高到七折。张立宪以新书《我的一生》为例,该书做了一个书盒,成本是5元,如果放在第三方销售,定价就会放大到15~20元。图书的品质上升,也让利给读者,让读者拿到性价比更高的书。
直达读者的销售模式还让《读库》帮助一些小众化的图书找到了“知音”,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市场效果。2012年,《读库》为河南年轻诗人海桑的诗集《我是你流浪过的地方》做了在自营网店直销的试验,因为张立宪判断,这部诗集如果在电商平台或者地面店销售,都会很快被埋没。但在《读库》自建平台上,累计销售达到12000本。虽然读库直销店没有当当网和亚马逊的巨大客流量,但对于符合《读库》品质特征的单品图书,能起到强调作用,销售周期也更长。《读库》平台聚拢了一群同质的读者,因此坚定了走向全直销售的道路。
《读库》尚未实现全部直销,还在电商和传统平台上销售,因为很多读者习惯了这些平台。而新的品种,尤其是相对小众的品种,就采取全直销。《城南旧事》一书预期销售好,而且版税压力大,张立宪坚持在《读库》自营店直销,2013年销售了15000本。而去年出版的《永玉六记》,依旧供应当当网等网店,因为考虑到该书有一定大众读者。《我的一生:梅厄夫人自传》,刚出版两个月,就销售了5000本,很快安排了加印,该书刚刚出版1个月左右,张立宪就给所有的粉丝发了语音微信,通报了《我的一生》的编校情况和销售势头,有效地与读者沟通,从而促进了销售。
张立宪不喜欢“粉丝营销”这个说法,他不希望用功利的夸张手法吸引粉丝,主张顺其自然,“我们把书做好,等待您来发现”,是读库淘宝店的标语。《读库》的微信微博,很少用无效信息打扰读者,因此粉丝不算多,但互动率较高。张立宪认为,现在进入身份模糊时代,读者有时候比编辑更在行,在网络平台不要耍小聪明,编夸张的悲情故事,晒情怀、晒悲壮。《读库》并不以“有奖关注”“转发抽奖”等方式推广,张立宪认为,“一个好的品牌一定是骄傲的,一个好品牌的用户也一定是骄傲的。”为了沾小便宜来关注的读者,也不是好读者。
张立宪对优质读者有自己的定义:“这个时代还花钱买书的人,花时间看书的人,这样的一个特征,足以抵消他的学历、职务等其他标签。”为了不打击发行商的积极性,《读库》直销时不打折,而第三方网店则打折销售。但很多读者并不在乎降价优惠,在年初将全部书款付清,只等收货。这些对价格并不敏感的用户,恰恰是《读库》最优质的用户。他认为,图书是最伟大的商业,只有买书,顾客花了钱还会向你说“谢谢”,具有高情感附加值。
但张立宪现在还认为《读库》和读者融合度、互动的丰富性不够,还没有将最先进、最便利的手段用好用足。他计划绕开中间商,垂直销售;逐步将发行权从一些大型电商手里收回来,再走出去,走向书店、咖啡馆、百货公司,甚至走到个人家里。张立宪构思了新的营销模式,将一些咖啡馆等公共场所设计为图书的体验店,比如读者在雕刻时光咖啡馆看到一本《读库》的产品,印有二维码,扫描二维码,就通过手机下单,直接送到读者家中,读者第二天可以拿到书。后台识别订单来自雕刻时光,可以返点给雕刻时光。体验店起到橱窗的作用,但没有库存和资金压力。
在张立宪看来,图书还可以通过大V的自媒体平台销售。如某影星通过微博推荐《读库》,目前可能只是出于友情,但很多大V已经开了淘宝店,以后会有商业诉求,一旦《读库》与其达成绑定账号,如有读者因其推荐购买了《读库》,该大V便可获得佣金。将来无论大V还是小V,都可以取一段链接,成为《读库》的推广人。
在图书之外,《读库》还开发了很多衍生产品,如明信片、年画、笔记本、书袋、卡片包、零钱包,并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市场影响。张立宪认为,出版社只做书,不符合开放活态的时代。如《丰子恺画册》在西方销售,可与丰子恺主题的笔记本、书签、明信片、书包、茶杯搭配,以“丰子恺”为题设置专区;在中国的书店只会和齐白石、张大千的画册在一起销售,以绘画为主题设置专区。这是思维的局限性。
《读库》已经创立9年,只有一二百品种,但所有品种都在销售。被业界誉为“以互联网思维做出版的第一人”,张立宪也有看上不去不那么“互联网”的一面,他要求《读库》招聘的新员工先要去仓库实习一段时间,熟悉客服、物流、配送。但或许正是online与offline的这种无缝衔接才是《读库》在一个传统行业里创出一条新路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