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客厅 | 艰难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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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捷
编辑|渡十娘
吴捷,美国文科教授,豹隐于市。
旧文,写于近十一年前危难之际。近日重读,危难有异,所感如旧。李白诗:“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2009年夏天,金融危机的余波正如夏日的骄阳一样发威时,我结束在俄亥俄州一年的OPT,开车去华盛顿州立大学执教。那时工作难找,饭碗脆薄,我近期和未来的一切,都飘忽不定。路上的第一晚,我在堪萨斯州东部的一个州立公园露营。
露营地有不少高树,明亮而干净,远处看得见有两三家露营的人。搭好帐篷,先钻进去休息。一会儿,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的透过帐篷纱窗彬彬有礼地问:“你好,愿意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吗?”我说当然。他说他叫麦克。从前露营,偶有热情的邻人请我共进早晚餐,这次我也不觉意外。为防万一,我把一个防身用的辣椒水喷雾器带在身上。
走过去一看,麦克正在烧烤坑边烤着什么东西。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白色旧圆领衫、旧牛仔短裤,精瘦精瘦的。不远处一棵树上拴着两只狗,见生人走近,都汪汪叫起来。右手边一个坐在凉布椅上的长发女人抬起头,把烟从嘴角拿下来,喷出一团烟雾,说了声hi. 麦克介绍说这是他太太穆莲。她坐的凉椅上拴了两只猫。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叫瑞克,花白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着,腼腆地跟我打招呼。
露营地的野餐桌椅上堆满了东西:两个大塑料冷藏箱,一个老式咖啡壶,一个黑黝黝的小收音机,油瓶,调味瓶,餐巾纸,餐具匣,烟盒,两袋土豆,半袋面包,还有半打盘子。左右两边是两个帐篷,右边一个灰蒙蒙的,顶部还胡乱蒙了一张黑色塑料布,一阵微风都足以吹倒。
一切看在眼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们大概是在此长住的无家可归的人。于是问:“你们在这里……” 不料麦克很坦白: “我们吗?--- 我们住在这里。我们都没有家。”穆莲接口:“我们最近都失业了。我原来给人种树种花;麦克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今年春天他们整个部门都被裁掉了。我现在给人家做些零工,麦克每个月才有一千三百块的失业救助金,房租倒要付掉八百块。”她喷了口烟:“我们就想,怕他的,租不起房子,干脆就住帐篷吧!这里露营不要钱,可是最多只能住十四天。”麦克说:“有时候管理员会过来问我们‘住了多久啦,还要住几天’之类。不过他们挺好,不赶我们走。”
晚饭做好了。麦克用铁夹子从火坑里夹出四份锡纸包着的东西来,每人一份。打开,隐隐看出是胡萝卜、豆角、土豆的混合物。瑞克给我倒了一大杯汽水,麦克把盐瓶、胡椒瓶放在我们面前。天很暗,我也看不出我加了多少盐,吃起来还是没味道。麦克说他们和瑞克是在这里才相识的。“我们一家两口,三只猫,他一个人,两只狗。瑞克刚找了份临时工,在建筑工地上干力气活。你看,住帐篷还能认识新朋友。今天我们不就认识了你吗?我远远看你下车搭帐篷,就想,或许能请她来一起吃饭呢。”我摸摸口袋里的辣椒水,感到有些好笑。
我问:“堪萨斯这一带经济怎么样?”“不怎么样。原来附近有很多汽车厂,现在关门的关门,裁员的裁员。不过听广播说我们已经差不多掉到了谷底,加上总统刺激经济复苏的方案, 希望下半年就有起色吧。”麦克说自己今年六十了,太太五十六,再找个长期的工作可不容易。穆莲接口:“什么五十六,我今年五十七了。”“什么,五十七!你结婚的时候骗我了吧!?”我们大笑。夜色中的篝火和照明灯引来不少飞蛾,一只猫对它们大感兴趣,眼睛亮晶晶地守在篝火边,显得很激奋,不时跳起来扑杀蛾子。麦克告诉我,他们弃家流浪至今三个多月了。天公不作美,湿热潮闷,蚊叮虫咬,他们都尝遍了。“你们的帐篷,下雨时会不会漏水?”麦克笑:“当然会。瑞克的帐篷那么破,完全挡不住雨。”
那时美国的失业率已经接近两位数,通用公司在底特律的大厦,亮晶晶的外表遮掩不住内部的分崩离析。Flint,Pontiac, Toledo, Dayton……这些曾经与美国汽车业和制造业一同闪烁的名字,如今成了破败、衰落的代名词。中西部老工业城落寞的街区,死去多年、门窗生锈的工厂,与麦克他们的帐篷一同在夏日的风雨和秋冬的霜雪中飘摇。
我的心又飘回俄亥俄,飘回那个寄居了不满一年的小城。俄亥俄的经济早在十年前就随着美国传统制造业一起衰落了。春田,那个曾被称作“先锋城市”、“玫瑰之城”的地方,如今只有郡立博物馆在橱窗里展示着往日的辉煌。去年九月十四日,台风Ike的尾巴扫过俄亥俄,飞沙走石,满地狼藉,千万家停水停电。次日清晨,人们怀着恐惧谈论飓风时,又传来股市崩溃的消息。饭碗一个个碎了,六十上下的人都还不敢退休,死命抓住任何一个临时的工作。然而一片惨淡与残破之中,是当地人无论何时都不变的质朴、热情、无私和勤劳,以及对受苦受难的弱者的深切同情和慷慨捐助,像无形却强有力的纤维,把整个外表看来即将散架的地区牢牢支撑住。总是最普通的民众,让我从他们无言的举动和朴素的语言里,品味到诚恳、关爱与信心。
虽然生活这样不如意,麦克他们却并没有把饭后甜点省掉。瑞克拿出他的果仁馅饼,给每人切了一块。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刚升起,被茂密的枝叶挡住,只露出几星亮光。我告辞离去,麦克说:“明早过来一起吃早饭吧。”穆莲从地里拔出一盏发白光的太阳能灯来:“这个你拿去用!洗手间没有灯,晚上黑乎乎一片怪吓人的。”
次日五点起身,清晨的阳光逗来满林的鸟声。麦克也起来了,给我倒了一大杯咖啡,味道粗劣。“我每天就呆在这里钓钓鱼,听听广播。这湖水很干净,鱼也好……我工作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失业。”他的沮丧从两撇小胡子上低低垂下来。不久穆莲开着大皮卡回来了,从车厢里抱出大捆大捆的细树枝。原来他们就是每天去树林里捡落下的小树枝,来生火、烧水、做饭。穆莲又从车里搬出了三四个大铁桶,每个都至少能装四五加仑水。“你看,这是湖水,干净不干净?”说着把一桶水拎到我面前。果然。她说:“这是我洗头发用的水,我要用掉至少两桶,信不信?!”说着哈哈大笑。她穿了彩色短袖衫、短裤、凉鞋,金色带褐色的头发不驯服地披散在两肩,双臂、脖子、胸前,都给晒得黝黑。说话间,她又点了一支烟。抽完一支,就把烟蒂扔到火坑里。
六点半,我得上路了。穆莲东找西摸,翻出一个旧信封和一支笔来:“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写给你,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到达华盛顿州了。70号收费公路上,只要你走右边那个岔口,就只需要一块钱。左边岔口是新修的,就贵得多 --- 一块钱你有没有?没有的话我给你。”我忙说不用。她站起身认真地说:“真的,我拿给你!你刚毕业,没有钱,我知道。”(你知道什么呀,我想。)我力辞,她才作罢。我发动了汽车,在后视镜里看到三人向我挥手,越变越小。
我和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交点的两条线,就在那个公园因为机缘而会合。他们失去了工作,我在搬家途中。他们的未来是不定的,我的未来也充满了未知。短暂的相遇,不过是我们各自生命中非同寻常的一瞬。然而就在那里,那个温暖的晚上,还有那个浸满露水的清晨,两条线莫名其妙的交会,迸发出了一切人类美好的情感,即使在困境、在漂泊不定中也不会改变的:慷慨、友善、同情、扶助。
我又想起了身后每分每刻都在远离的俄亥俄州,想起临走前生活并不宽裕的当地人送我书、卡片和礼品,送来路上吃的菜肴、点心,甚至茶叶、牙膏、洗衣粉,而我不过是一个在那里住了不满一年的外国人;我的车满载沉甸甸的礼物和挂念离开。我想起出国多年来善心待我的每一家每一位美国人,随即明白,为何在经济最困难、各行各业都在忍痛流血的时候,我都不曾惊惶,不曾忧虑,不曾对这片土地失去一丝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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