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客厅｜苏州保姆坟何处？
你做我的阅读者 我做你的渡十娘
戳蓝字一键关注 渡十娘
文字｜黄秀莲
编辑｜渡十娘
上海苏州香港
一段恒爱永念之情
一场奇妙感恩之旅
黄秀莲，广东开平人，香港优秀散文作家，余光中弟子。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任白珍藏展「九十风华帝女花」策展人。著有散文集《洒泪暗牵袍》《岁月如烟》《此生或不虚度》《风雨萧瑟上学路》《翠篷红衫人力车》《生时不负树中盟》，其中数篇散文获选入香港中学教科书教材，曾获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散文组推荐奖。
六十年前，一个姓杨的女孩，几岁大，辞别了把她带大的保姆吴妈，从上海来到香港；之后，她再没见过吴妈了。
吴妈牵着她的小手时，已鬓发花白，年近古稀，所以她心里明白，重逢是永不可能了。可是，小孩的心眼最雪亮，小孩的直感最强烈，小孩的记忆最牢固；哪个人真心疼爱自己，小孩是心中有数的。杨对吴妈的忆念、孺慕、感激，不因岁如逝水而淡化。六十年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要去吴妈的故乡苏州，寻保姆的坟。这决定，坚定勇敢之中，又带着孩子的执着；那一刻，她回到幼时，不肯给其他人搂抱，除了吴妈。
要订往返香港至上海的机票不难，订上海到苏州的高铁更易，可是，此行其实是极之渺茫的。手头上仅有的数据，是吴妈叫吴金兰，她记得吴妈的生日在十二月十一日，还有她的老家在宋仙洲巷仁寿里二号。说来奇怪，连上海老家的住址她也浑忘了，平日记性不算好，当时又年幼，从未去过苏州，因何能把吴妈的地址记了六十年？也许反映了恒爱永念，也许世界里本就有微妙奥秘难以解说的缘份。
然而，一个甲子了，人事播迁，户口移徙，只凭这些数据，会寻到什么呢？杨是毫无把握的，却又免不了半怀希望，「不到黄河心不死」，试一试，闯一闯吧。她只希望寻得旧居，万一房子易手，甚或拆掉，也可以向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即使只探得一鳞半爪，也是值得的。
吴妈的音容笑貌，一路伴她上路。吴妈生于一八八三年，即光绪九年，幸而没有扎脚，走起路来很利落。在上海那老房子里，吴妈住在地下厨房旁的亭子间，她住在三楼，往往睡到半夜，便偷偷溜出房间，蹑手蹑脚，步下阶梯，然后钻进吴妈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天明。吴妈总是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有回特地买了一个热的苏式月饼给她吃，月饼热乎乎的，那味道依然记在舌尖。她肚子痛时，吴妈教她怎样护住肚皮。吴妈不许她用脚去踏报纸，因为文化是神圣的，所以要尊重文字。还有，做人要忠诚，待人要真心……吴妈独生子的名字，尚能牢记；吴妈孙女出嫁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跟吴妈在一起的日子，几乎等如童年回忆的大部份。回忆，浪涛般滚来，一切皆彷佛是昨天发生的，而高铁已在飞驰。
母亲要带她跟妹妹离开上海，往香港与父亲团聚，但她宁愿依偎在吴妈身边，根本不愿走。那天吴妈买了蛋糕来送行……
四月下旬，苏州春色，新柳抽芽，犹是踏青季节。她入住酒店，睡了一觉，醒来是夜半四时，随手把遥控器一按，岂料电视台正播映一个寻人节目，呀，这么巧，又是寻人，现场观众正合力帮忙，助事主寻找失去联络的人。要是有人能助她寻找吴妈后人就好了，可是只逗留两天，电视台能不能帮忙呢？节目中那求助的人，十八年前是个流浪少年，在火车站前彷徨，渴望还乡，苦无盘缠，一位女士赠他车票，方能结束流浪生涯。还乡后虽无发迹，然而娶亲育儿，生活安稳，人生找到了可靠的立足点。一票之恩，未敢忘怀，奈何当年傻得没问恩人姓名。她不也跟流浪少年一样，念念不忘故人？吴妈掬育之恩，爱护之情，同样无以为报。节目发展下去，奇迹一般，当年善心人竟然给找到了，那人终于圆了报恩梦。事情来得太神奇了，这是不是此趟报恩之行的好兆头呢？
翌晨，坐的士往仁寿里去；报上地址，司机竟说不知有此地方，建议载她往派出所，也许警察能指点路线。事前毫无计划，这也不失为好主意，司机便驶往区内的桃花坞派出所。派出所内有七八个警察当值，她道明来意，有个年轻警察很热心和善，他先在计算机查查，接着说：「我带你去隔壁档案室找找。」
档案室内有一个文职警察，还有一男一女，应是当地人。警察见战友突然领人进来，问是何事，一听之下，质问说：「非亲非故，干啥来查资料？」远来寻坟，竟落得奚落，万千情结，顿时扭紧，她又悲又愤，嚷道：「怎么非亲非故？吴妈是我最亲的亲人，她比我亲生妈妈还要亲！」眼泪再也忍不住，竟是决堤而出，收拾不了，便索性坐下来哭。两个警察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掌档案那个好像先处理眼前事务，做完了便急步走了出去。
档案室载满了当地人的回忆，怎么偏不让她去寻吴妈回到苏州的晚年岁月？她只是希望知道吴妈如何过世？离世时有否受苦？故居是什么环境？后人有几……吴妈在杨家工作了五十年，大半生岁月都奉献给杨家。吴妈独生子是她爸爸带出身的，安排在江苏银行上班……所有与吴妈有关的回忆，也像泪水般决堤而出。跟她毫无血缘之亲的吴妈，才是她最贴心的亲人；每遇人生的起落、悲喜，她第一个要告诉的，是吴妈。
刚才出言不逊的警察回来了，有点气喘咻咻，他手中拿着两本厚厚的本子，说：「你要找的，全找到了。」昔才澎湃的感情，连老差骨也感动了。根据那本子上纪录，吴妈在一九五九年回到苏州，七二年过世；独生子早已不在人间，可是，她的曾孙在呀，他也快六十岁了。
天啊！的士司机不过教她去派出所问路而已，怎么警察听了寻保姆的故事，马上联想到生死纪录册、户籍档案等，层层递进，事情竟奇迹般展开。
年轻警察花了些功夫，居然连那曾孙也联络上了：「喂，是派出所打来的。你家老奶奶是不是叫吴金兰？有个香港来的女士，她姓杨，说是老奶奶带大的，她想上坟……你跟她直接说吧……」以为要踏破铁鞋，怎料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吴妈是火葬的，坟不在苏州，而在吴江郊区，地方偏僻，得靠曾孙的堂兄引路。明天得离开了，今回不能上坟，今秋重阳或者明春清明吧，必然再来的。相约明天在酒店午饭，饭后即坐高铁往上海。
步出桃花坞派出所，仍有似真似幻之感。原本茫无头绪，却在顷刻之间，一把钥匙把一重又一重大门打开，千里追寻的宝藏光灿灿地倏忽出现。宝藏用苏州刺绣覆盖着，里头满满的，全是爱心的音符，母性的光辉。
泪痕犹未干透，却快活得想飞上青天；她又变回小孩子了。
寻亲之旅，已成功了一大半，可是她想去看看吴妈昔日居停之所。警察画了简单地图，教她路怎样走，就可以找到仁寿里；然而实际走起来，是极难的。苏州曲巷迷离，连的士司机也弄不清的巷弄，对街道全然陌生的外地人又怎找得着。行行重行行，找了好一会儿，唯有拐回大路，随便找个路人问路，怎知第一次问，竟问着奇妙的巧合。那一对老夫妇，姓沈，住在仁寿里六号。彼此交谈之际，另一老邻居亦在此刻出现，不迟不早，巧中又巧；她是谢太，住在仁寿里四号。仁寿里四号、六号与六十年前的二号，上海、苏州与香港，恍如隔世，悠悠永永，情味不尽，不可置信，偏在眼前。
谢太领她往吴妈旧居，小路逶逶迤迤，前段狭窄得仅容二人通过；极短的仁寿里，原来藏在篱笆后面。
曾孙告诉过她，旧居早已卖掉。要是重门深锁，不妨叩门一问，问可否让她凭吊保姆遗踪。要是屋内悄然无人，也可以踮起脚尖，翘首望望；然后在屋外逡巡一匝，看看白墙黛瓦，想象老去的吴妈怎样起居。走到仁寿里二号，出乎意外，大门中开，正在大事装修；不用敲门，已顺利登堂入室。怎会这么巧哩？埋藏心底六十年的素愿，竟在两天之内完美无缺地实现，一定是在天上的吴妈，感动于她一片孝心，所以一一代为安排。
新业主是年轻夫妇，太太是苏州人氏，丈夫是外地来的，装修工人全是丈夫的老乡。走进屋子里，似真似幻之感，又再涌上心间。业主大方，客气招呼。凭吊一番，心湖又再起伏；房子空荡荡的，却又载满了想象与忆念。待里里外外都拍下来，才再三道谢，依依离去。苹果手机，留下了吴妈依稀的足印。
这个早上，神奇极了，这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便在面馆吃了一碗苏式辣酱面、一碟虾仁腰花。号啕大哭一场，里弄寻觅一番，心力大量消耗，吃顿丰富苏州美食，肉体上得到补偿，心灵尤其富足饱满。她快乐得像小孩子。
次日与吴妈曾孙午饭，她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是白撞的？」「完全没有。」也是直觉吧。吴妈享年八十九岁，死前两天吃不下东西，在第三天媳妇上楼察看，才发觉她安详离世；福气难得啊！放不下的心事终能放下，她当下心宽了。饭后他们在酒店门外的小拱桥合照，他忽而发现了什么似的，轻呼起来：「看，这桥名叫圆缘桥！」酒店不过是在网上随意预订的，事前不知道有这度桥。
吴妈与小女孩，正伫立圆缘桥上，彼此凝望。
六十年来的心结纾解了。她把内心深处的期待，化为实现成真的旅程。感恩，把小女孩带到苏州；在青山更青处，吴妈坟头，萦绕着爱。
后记：杨是我的旧同事，她在电话一边说，我一边流着泪听，便写下这奇妙的感恩之旅。
二Ｏ一四年七月于香港
锁定渡十娘，带你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要错过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
清单内容来自 I 黃秀蓮版权归原作者 I 如有侵权 I 请联系删除
生活中
总有些东西值得分享
渡·十·娘
DES
IGN
发现 I 家庭 I 乐趣
想每天与渡十娘亲密接触吗？
喜欢？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