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好莱坞》：人欲横流与精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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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芫
编辑｜渡十娘 Eric.T
《好莱坞》：人欲横流与精神文明
作者：王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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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沉醉的夜晚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打开Netflix（中国翻译成“网飞”）开始追新剧Hollywood（《好莱坞》）。
预警：前方大量剧透。
这部剧讲的是二战后好莱坞进入黄金时代。影业繁荣，明星辈出。有梦想的年轻人纷纷来到好莱坞，每天聚在片场铁栅栏门前，眼巴巴盼着当个群演。
群演的英语是extra，直译“多余的人”。
一个年轻的退伍军人Jack也在其中。Jack相貌英俊，但没受过专业训练，像他这样的帅哥一抓一把。Jack已婚，老婆已怀孕。两人想买个房子迎接即将出生的孩子，但是没有稳定收入，银行拒绝贷款。小夫妻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他们交不起电费，已经被停了电。
Jack心里烦闷，就去酒吧喝酒。一个老男人Ernie前来跟他搭讪。Ernie说自己开一个加油站，需要长得帅的男孩儿去当服务员。Jack不解：加油站服务员为什么还要长得帅？Ernie说：“这就是好莱坞，实现梦想的地方。人们不希望一个丑八怪来给他们换机油。我提供的是一个新美国的愿景。这就是你为之打仗流血的美利坚。人人都要最好的生活。”
Jack被打动了，就去了Ernie的Golden Tip Gas Station（金色小费加油站）上班。
其实Ernie开的是鸭店。
看到这儿，我就觉得这个剧有意思，于是忍不住到一个群里吐槽：“我很感慨美国剧作家的思想深度。他制造的这个冲突：士兵战场上冲锋陷阵，实际上是为了人民能过上乱搞的生活。听起来很不对劲儿，但是越琢磨越是那么回事儿。”
立刻有渊博的群友补充：“极限特工第二集里特工大流士对他在首都当黑帮老大的堂弟也是这么说的，‘你和我联手干掉这帮叛国者，保卫你在国会山门口可以偷车的神圣权利’”。
我们一致同意：这一路思想就是中国作家缺乏的。
继续剧透。
Jack上班头一天，就来了一个开豪车的富婆Avis。Ernie说服Jack坐上Avis的车去了一个豪华酒店。
Jack坐上Avis的车去酒店
原来Avis曾经是默片时代的明星，先生是Ace电影公司的老板。Jack说：“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儿？刚才咱们进酒店的时候，我感觉人人都认识你。你不怕被你老公抓住?”
Avis说：“也许我就是想被抓住。我丈夫现在都不碰我。我想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还能给予很多。”Avis反问Jack：“你一看就是想来好莱坞当演员的。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当演员？”
Jack说：“我从小读书就不好。学校的人总是说我很幸运因为我长了一张漂亮的脸。我心里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说我脑子笨。我不服气，想证明给他们看。I can do something that matters.”(大约可翻译成：我也能改变人们的生活。)Avis一声冷笑：“Haha, movies. You think them matter。”(呵呵，电影，你觉得它们能改变人生。)
Jack说：“当然了！我在一个农场长大。小的时候每次看场电影都要开车半个小时。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大银幕，突然我就知道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知道在某个地方有某种生活在等待我。我这么跟你说吧：每次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的感觉都比进去的时候要好。”Jack一席话把Avis说愣了，本来有点玩世不恭地抽着烟，这时她缓缓吐出的烟圈貌似都有几分严肃的意味。
Avis一低头看到小伙子的手上戴着戒指，就问：“你结婚了？”“Jack说：“I gotta provide.”（provide在这里是养家糊口的意思。）Avis哈哈豪爽一笑：“那就过来吧，provide！”（这里provide大约可以翻译成“爱的供养”）
Jack把衣服脱了，好身材让Avis看得眼睛发直。Jack正要上床，忽然又问：“你有好莱坞经验。你看我能在好莱坞立足吗？” Avis说：“那谁说得准？不过我知道一点：you have strong light inside you. Shine that light on me. Make me feel like I matter even if it is a lie."（你心里有光。用你的光照耀我。就算是撒谎也要让我感觉自己很重要。）
看到这儿，我又忍不住去群里吐槽了：“你看人家好莱坞的戏，就是有一种更深刻的精神力量。这个Jack和这个Avis做的分明是污七八糟的事儿，但还是给你感觉人物是有灵魂的，是值得尊重的。
群友说：“人家的剧都接近后现代小说了。“
我：对的。你看富婆那几句话，你既可以向下理解，也可以向上理解。向下理解，就是老板给员工励志：Shine that light on me。先把我伺候好再说。向上理解呢，它承认Jack内心的光，也就是它承认不择手段自我实现的正义性。
继续剧透。
Jack和Avis上了床。Avis给Ernie打了钱。Jack回到加油站，Ernie给了Jack一个信封，里面有厚厚一沓钞票。但是事情还没完，下班前Ernie说：“现在还有一单，就在后面房车里。你过去照顾一下，就占用你十分钟时间。”已经堕落的Jack脸上带着轻车熟路的表情打开房车门。
车里坐着一个老头儿。
又跑回群里剧透，群友们纷纷发出笑得前仰后合的表情。
Jack懵了，回去跟Ernie说：“车里有some guy”（男人）。
Ernie：“那可不是一般的some guy。那是一个传奇。”然后Ernie说了一串歌名，都是那个some guy写的。
Jack急了：“那又怎么样？我是有界限的人，我不能越线。”
Ernie也急了，说了一番哈姆雷特般正气凛然的话：“我这个月人手不足！现在我又咳嗽，不能亲自到乌烟瘴气的低档酒吧去招人！要是你不能到房车里帮一把我们的国宝级艺术家，你就出去再给我找一个员工来！”
“国宝级艺术家“这个翻译又把大家笑疯了。实际原话真是这么说的：national treasure。机器也会这么翻译。但大家还是夸我翻译好。得意一下。
Ernie说完就把手伸进Jack的牛仔裤兜里，Jack还没反应过来，Ernie一把将他先前给Jack的信封抽了出来：“不干就滚！今天工资也没得拿。”
垂头丧气的Jack陪老婆去做产检，医生告诉Jack他老婆怀了双胞胎。Jack当场昏了过去。
Jack跑到一家服装店（好莱坞反正满大街都是服化道商店）向朋友借戏服。
下一个镜头，Jack穿着一身警察服装，进了一个gay电影院。他看准一个黑人小伙子和一个顾客谈好了交易，突然站到两人身后，拿出一把假枪，把黑小伙儿Jeremy“逮捕”了。Jack把Jeremy带到酒吧，要Jeremy交代是怎么堕落的。Jeremy说：“唉，实话说吧，我是一个作家。反正我是gay，没钱也要睡男人。我就想也许顺便能挣点钱。”
又忍不住去群里吐槽。目测群里又笑倒一片。这是作家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Jack就对Jeremy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更安全，能挣到更多钱。”
Jeremy起了警觉：“你算什么警察？”
Jack说：“你说对了，我不是警察，我是演员，而且我演得很像，对不对？在此时此刻之前，你从没怀疑过我，对不对？如果你是导演，你想选个演警察的，你会选我，对不对？”
就这样，Jack将Jeremy拉入行。
金色小费加油站的服务员们
在第一集结尾，Jack被卧底女警逮捕了。第二集一开始，Ernie来保释他。Jack很沮丧：“这下还怎么在好莱坞混呢？有案底了。”Ernie安慰说：“怕啥，好莱坞有案底的比比皆是。Frank Sinatra都被捕多少回了。”Jack很吃惊：他也有案底？Ernie说：“你别看他们整天在银幕上精神文明，银幕下全都是男盗女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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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还真精神文明了
第二集出现了一对新的人物: 演员Rock Hudson和他的经纪人Henry Willson。这一对在历史上是实有其人的，但真人未必像剧里描写的那样。我很担心真人的后代会跟剧组打官司。我有朋友看到这些演绎很气愤，认为这体现了好莱坞的话语霸权。我觉得也有点道理。
在这部戏里，Henry是一个深柜同性恋，利用经纪人身份睡男演员。Rock就是他的猎物之一。
一个雄心勃勃的新晋导演Raymond打算拍一个以亚裔演员为主角的电影，请Anna May Wong来主演。Anna告诉他：好莱坞永远不可能让亚裔当主角。当年赛珍珠的《大地》改编成电影，主角是一个中国农民。Anna去试戏，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最合适的演员，但最后考虑到美国观众不能接受亚洲面孔当主角，硬是让一个白人露意丝⋅雷娜来演阿兰，最后露意丝得了奥斯卡。
Anna May Wong真人留下的照片
由白人演员在根据赛珍珠的《大地》改编的电影里扮演一对中国夫妻
Raymond找到Ace电影公司主管制片的Dick。Dick也说不能拍一个以亚裔演员为主角的电影。他回忆起当年撤掉Anna的决策过程，深为内疚，说自己欠Anna一个奥斯卡。Dick认为Raymond是个有才华的导演，他给了Raymond一堆没来得及拍的电影剧本，说你随便挑一个吧。Raymond从二十多本里挑中了Jeremy写的剧本。Jeremy原剧本叫Peg。讲一个名叫Peg的白人女孩子来好莱坞寻梦，梦碎之后从Hollywood的大字招牌上跳下身亡。Raymond认为自己的女朋友黑人演员Camille最适合这个角色，所以想把主角改成名叫Meg的黑人女孩。Raymond找到Dick，提出要把Peg改成Meg，但是被Dick否认了。
以上各路人马终于汇聚在了一个电影公司高层组织的淫乱派对上。用Ernie的话说，就是这群国宝级艺术家，平时正人君子创造精神文明太辛苦，需要在一个私密的不受打扰的场合放松一下。
派对上还出现了费雯丽。历史记载费雯丽患有精神疾病。但是我们以前看的资料，多是把她写成美人薄命楚楚可怜的形象。这个戏把她写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过气明星，还是Ernie的客户。
从左到右：Henry, Jeremy, Rock, Raymond
Raymond作为新人，也受邀参加了派对，但他不了解实情。吃完饭，Dick就催他赶紧走，不想让他参与接下来的乱搞。把Raymond赶走了，Dick坐在游泳池边，端着一杯酒，津津有味地欣赏一群裸体小伙儿玩跳水。老谋深算的Henry把一切都看到了，他安排Rock跟Dick去了豪宅后边的一间隐私客房。
Rock按照Henry的安排，准备勾引Dick。Dick是一个压抑多年的深柜，从来都不敢正视自己的性取向。他一方面被Rock的身体吸引，一方面无法挣脱多年压抑形成的坚硬外壳。就在天人交战痛苦即将把他推进万丈深渊的关键时刻，他突然间升华了，大手一挥：去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就要拍一部黑人主演的电影！
从这儿开始，《好莱坞》急转直下，变成了一部歌颂进步的电影。我们中国有句古话“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在这部电视剧里，那些男盗女娼的国宝级艺术家，一不留神推动了精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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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与“冒号”
看完第一集，我感慨的是：好莱坞的戏虽然也写乱七八糟的生活，但它同时给你向上理解和向下理解的空间。你既可以向下理解：要上位就得和有权势的人物睡；也可以向上理解：内心有光，即使做些男盗女娼的事儿，也是为了实现自我，改变社会。
正好我前一阵看到一篇扒董小姐的文章。那篇文章的感觉就与《好莱坞》有鲜明对比。那篇文章只给你提供了向下理解的空间：董小姐是靠睡上位的，可她睡错了人，现在出事了，大家快来幸灾乐祸一把。
我有朋友说：这是典型的美国个人主义教育。
但我觉得区别还不仅仅是个人主义。董小姐难道还不够个人主义吗？
我在各个群里问了一圈，没找到特别满意的答案，最后我自己试着作了个回答，不知能不能自圆其说。
虽然都是睡，区别还在于最终检验你的是市场还是“冒号”。
仔细看《好莱坞》这个剧，那些演员睡来睡去，他们得到的福利其实就是一个screen test（试镜）。Jack睡到了一个选角负责人，对方给他开了个后门，把他塞进了screen test的名单。Rock睡了经纪人，经纪人替他争取了一个screen test机会。
到了screen test，制片公司各路人马汇聚到一起，大家还是根据专业标准和对市场的判断来决定谁当主演。Rock老是念错词，一个镜头拍了70遍，最终大家决定由Jack来主演。
也就是说，在市场为主导的社会里，你再走捷径，也无非就是比别人早一点得到试镜机会而已。如果你最终成名，一定是市场接受了你。如果你为广大观众所喜闻乐见，观众就视你为爱豆，不会追究你是怎么上位的。这和靠睡一个“冒号”就搞定一家电视台是不一样的。后者只是符合了“冒号”的审美。如果碰巧“冒号”的审美和群众的审美不一致，群众就总会记着你不光彩的发家史。
影片里有个中年女明星睡了Ace的老板，也就是Avis的丈夫。老板体力不支，当场昏倒，长睡不醒。Avis主持制片公司业务，女明星以为自己一定会遭到报复。没想到Avis反而让她主演一个小成本传记片。女明星以为老板娘宽宏大量，其实Avis就是想开源节流。干嘛要白养着一个演员呢？女明星感激涕零，Avis不动声色：“嗯嗯，控制好成本。”
在协调不同偏好的各种社会机制里，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还是市场机制。在市场的协调与制约下，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实现自我，人们的才华得到（相对于其它机制下）公平的发挥。这就是为什么我看美剧能从堕落中深受感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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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式结局
至于为什么这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国家级艺术家，居然真的就推进了精神文明。本剧所作的解释也涉及到市场。
Avis在丈夫昏迷后掌管了公司业务。Dick说服她拍一部以黑人为主角的电影，Avis没有立刻接受提议。一方面，如果他们拍了以黑人为主角的电影，他们的影片会在南方遭遇抵制，会影响票房收入。另一方面，Avis也意识到：他们需要新鲜的内容。她提到一部近期上映的迪斯尼出品的电影（我没有查证是否符合历史真实），电影里的黑人热爱奴隶制，在种植园里过着快乐的生活，根本不愿意离开种植园。Avis不屑地说：“这种电影分明是屎！观众不爱看，我也觉得是垃圾。”
归根结底，拍一部黑人为主角的电影，既是追求进步、平等，也是商业利益考量。旧的意识形态裹足不前，艺术创作无法形成突破，造成观众流失。而谁来打出这冒险的第一枪呢？是一直压抑自己性取向的Dick，是在男权中心的好莱坞里受尽欺负的Avis。女权主义和LGBT合流，一起为少数族裔争取权益。这就是《好莱坞》这部连续剧所描述的好莱坞的精神线索。
这部剧是一个重写历史的尝试之作。至于其中的历史有几分可信度？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我个人认为：它所描述的精神线索是可信的，只不过在好莱坞的真实历史上，这个线索被拉长了好几十年。然而在这部戏里，Meg在1947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就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黑人女主演获得了最佳女主角， Anna May Wong获得了最佳女配角。黑人编剧Jeremy和他的同性伴侣Rock当众亲吻。这和历史真实也差得太远了。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戏所得到的评价褒贬不一。影评人Sam Adams指出：“你想重写历史，可历史并不是一张白纸”。“具有进步性的大众娱乐业与深刻的历史进步之间存在松散的关系，可这部电影把两者描述成了紧密的关系”。在电影中，罗斯福总统的遗孀艾琳诺⋅罗斯福来参观Ace电影公司，鼓励Avis拍以黑人为主角的电影。艾琳诺说：“从前，我相信好的政府能改变世界。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一点。我相信你们所做的能改变世界。”（我没查证艾琳诺是否真地说过这句话。）Sam Adams认为：这是好莱坞在近乎下流地往自己脸上贴金（the self-congratulation verges on the obscene）。
总而言之，这部戏开局十分惊艳，到了中间开始流俗，结尾彻底落入俗套，以至于编导干脆就把最后一集命名为《好莱坞式结局》，很有自知之明。
虽然有种种不足，这部电视剧仍然是复杂性与深刻性兼具的星光熠熠的娱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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