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客厅｜韩晓征：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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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韩晓征
编辑｜渡十娘 Eric.T
昨夜捧读《王国维考古学文辑》，看得云里雾里时候，忽闻窗棂上淅淅沥沥，想来应该是春雨。
今早拉开窗帘，大喜：庭院一片洁白，原来春雨竟是转为了春雪！前两天刘宁于微博中写道：“在等春雪，等来了细雨湿衣”，似有惘然之意；昨日雾锁京城，今天春雪骤至，上下天光，一派朗然灿然，如何不让人由衷欣喜！
匆匆吃过午饭，随即载着热闹又接上乖乖小朋友一路西行——我答应过他俩周日去颐和园，两个孩子一路叽叽喳喳，笑语不断，到了园中，更是撒欢奔跑，有如出笼小鸟。
我们从南边的如意门入园，沿西堤一路北行，元宵前后来此，还是冰封湖面，如今，则已是冰消雪融——毕竟是春雪，时方过午，转眼间已经化入春泥，只留些余韵回忆，在湖岸阴面，在树脚飞檐。
热闹远望湖面，问我，湖面为什么是皱的？一句话，问得我喜笑颜开：这就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呀！话音未落，两个孩子早已拾起树脚的残雪，打起雪仗来了。我于是得以极目含黛之远山、粼粼之春水，还有鹅黄初染的柳烟，再由远及近，静赏岸边那同样鹅黄初染的苔藓，想着“草色遥看近却无”，或许那所谓的“草色”，正是苔藓不成？
两个孩子一路打着雪仗来到“水天一色”，那里青砖墁地，唯余点点湿痕，却被他们发现，在那楼台的背阴处，不时会有银白的积雪，从那翠绿的琉璃瓦上滑落，他们仰着红扑扑的笑脸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啪”的细细一声，于是欢呼上前，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又猛甩出去……我一边看着他们听雪、戏雪，一边随手抄录那里的几幅对联。深深呼吸着雪后清冽的空气，沐浴着普照万物的默默阳光，心里脉脉地，涌上春水柳烟般的柔情。
“虽是春韶犹醖醸，可知物意已舒苏”——虽是百年前的对联，放在今天倒很是恰切；“廻连上下天光碧，分入东西水景红”，还有“云霞流丽东西映，天水空明上下鲜”——两幅对联，都含“上下”、“东西”。真巧。
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这样概括斯人的学术内容：“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那么也就是说，“上下”、“东西”，“古学”与“新学”，都在其中了。
我的书包里，除了给孩子们带的水和零食之外，还有王静安先生的著述辑录两种，加上一本从后往前读的《追忆王国维》，虽然带出来未及翻看，背在肩上也是好的。
从西堤遥望万寿山，排云殿金黄的琉璃瓦，于晴空之下，春水之上，熠熠生辉。据说，当年“众人寻到排云殿鱼藻轩，只见一地烟蒂，却不见人影……”
两个孩子遇到稍大的雪块，不忘捧来与我同赏，乖乖等我欣赏一过，耐不住那份冰凉，将这小捧春雪奋力掷入湖中——于是，春雪，变成了春水。
乖乖刚跑走，热闹又跑来——这一次，是小小的一枚白雪，放置掌心，掌中感到沁凉的同时，就见那白雪分明在消融，一滴两滴，有如掌中泪。
我目不转睛盯看掌中的雪化成水，目光如婴儿，盯看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一滴春水，或许竟是故人愤郁彷徨的忧思之泪，随斯人纵身一跃融于湖中，又蒸腾至空里云端，化成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而一旦因缘具足，“精魂”复又幻化成春水，或者竟是一滴两滴，是后生的相思之泪。
一时之间，我以为宇宙人生、今生来世、运动静止、时间空间、刹那永久、此在轮回之谜，一个生动的，微小的明证，就掬托在我的掌中——是冰冷的，又是温暖的，是死掉的，又是新生的……
这一天，仿佛注定所有的悲欢与启迪，都和水有关：晚上，与刘宁同去北京人艺剧场，观赏契诃夫国际戏剧节的精彩呈现——《暴风雨》。
演出开始之前，我们在一家小店匆匆进餐，席间，刘宁说起作家毕淑敏一篇《海的女儿》读后感——8岁时候觉得那是个悲伤的故事；18岁觉得那是个关于爱情的故事；28岁为人母，从里面读出了母爱；38岁自己写小说，从里面读技巧；48岁时候，觉得那是一个关于自铸灵魂的故事……于是，我们就带着这样的关于海上那小小泡沫追求灵魂的联翩浮想，走进了剧场。
《暴风雨》据说是莎士比亚最后一部作品，被称为莎翁“诗的遗嘱”——而我以为它讲的是一个关于宽恕的故事。让我心有所触的是，当饰演“王子”的演员从台上跑至台下，以期达到某种间离效果的时候，老公爵在台上说，“一切的一切，山川，湖泊，宫殿，楼阁，甚至宇宙地球，都是幻象……”一时间，白天的一切，历历呈现于眼前，在我，从昨夜春雨今晨春雪，再到眼前的“暴风雨”，仿佛融百年于一日，时间，竟然可以是这样地“相对”的！
谁曾想，《暴风雨》散场后，这天真正的“暴风雨”却还在酝酿之中。
我送刘宁回家的路上，说起昨夜读到王国维《<国学丛刊>序》“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实在激赏，只是困惑——如果一言以蔽之，这个“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道”么？
刘宁轻声说——是灵魂啊。
那时候驱车刚过积水潭，我的思绪也仿佛于这样的烛照中，从泥潭里一飞冲天——于是，就在那春雪初霁的晴朗之夜，就在我们乘坐的车厢中，仿佛从天而降的暴风雨，我们都听到，有人痛哭失声。
音声如此近切，又是，如此遥远。与此同时，我们的汽车依然匀速前进，有节奏地，发出沙沙喧响。
时空仿佛有片刻静止。时空又仿佛依旧运行。
十点五十分，我甫一到家，就打开电脑，找出去年夏天写的尚未发表的短篇小说《烟》——关于一只温水青蛙自救的故事，重温那几乎被我遗忘的结尾：
“……
泪水冲进她的心。
心，裂成了两半。
里面丝丝缕缕，腾起一股轻烟，袅袅亭亭，栩栩如生。
‘你比过去，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于一派浓雾中，现出一丝笑容。
是的，我所少的，正是灵魂。
不过恰恰就是刚才，它又重新归来。
不是归来。是冬眠后的苏醒。
灵魂曾经结冰，必经眼泪与痛苦的淬炼，才能重新升腾。
浓雾中，晓岚微眯眼睛，那四个大字，于灯下是这样分明：
“悲欣交集”。
于是，她在温热的断肠泪水中，轻抚着海明染霜的两鬓，继而又悄悄，按捺住欣喜，像是哄着宝宝去公园一样对他说：
“好。咱们。离婚。”
2012，03，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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