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客厅：牙医的返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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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老仇
编辑｜渡十娘 Eric.T
作者简介：老仇，生于海滨城市青岛，入学皇城根下北医。北京大学口腔医学博士。一辈子从事医疗教学研究工作，专注于治病救人。现为洛杉矶私人执业医生。闲时好与人聊天解闷儿，属丁克一族。老迈时呆坐，常有陈年往事涌上心头，予朋党分享。
新冠疫情后期，恢复经济和促进就业成为新的社会关注。前一阵，国内网络上出现了一个民众议论的热点——地摊经济。
摆地摊儿，无论是作为促进经济的手段，还是作为民生日常的补充，从其形式上来讲或许更像是一种小区里的社交行为。这个消息所引起的关注，对那些因疫情而累月禁足在家的许多人，无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远远超过对经济的推动和民生的需求。
有人就此调侃道，牙医也可以上街摆摊儿了。
这话听上去有点不怀好意，但还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前几天一个大学的老同学上传了他过去旅游期间，在海南国际旅游岛拍到的一幅照片，就是一个游方牙医在大街上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牙瞧病。虽然这并不是众相，但也不是唯一的个相，我过去也的确亲眼见识过地摊牙医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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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我还在北医大口腔医学院工作的时候，某天一个青梅竹马的发小，带着她公公来门诊找我看牙。这位长辈是首都某国企一个相当行政级别大厂的厂长，他的下前门牙那儿缺了一颗有好长时间了，由于工作繁忙一直没挪出空儿去治。后来因贪图快捷和省事儿的缘故，经由一位地摊牙医给安上了一颗假牙。数周后由于假牙周围的牙龈肿胀疼痛难忍，只好前来求助我这个科班出身的牙医。
青梅发小从会说话的那天起就巧舌如簧，尤擅长给人讲故事，所以是家里和邻居们眼中的活宝。在诊室里见了我这个竹马牙医，忍不住又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数落起公公的这段经历，时不时让诊室里的医生护士都忍俊不住笑个不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的一个周末早晨，厂长闲来无事步出家住的大院溜弯儿。出院门时偏头见一个地摊在大门外支着，招牌上写着“无痛拔牙”“即刻镶牙”等几个标准的仿宋体大字。厂长就挪步上前张开了嘴，手指着自己的牙豁儿，问那个游方牙医：能镶牙吗？摊主是个年轻后生，打眼一瞄，就答道：能镶，坐那儿吧。
青梅发小的公公是个实诚人，一屁股就坐在摊子前的小凳上，原想看看后生如何操作。没想到摆摊的这位牙医上手就来真的，先拿一把镊子，把一根细钢丝在厂长牙豁儿的两边牙上饶了几圈儿。紧接着又从一个盒子里倒出些做假牙用的自凝塑胶粉在小碗里，加上几滴塑胶水调和后，瞬间就捏成一颗牙齿的形状。
论起游方牙医露的这手，比老北京大栅栏街面上摆摊捏泥人的可利索多了。
稍等片刻，后生把假牙粘在了牙豁儿中的钢丝上。从这一点上看，摊主对牙科材料的使用方面还真不算外行。粘早了，材料太稀软不成形；沾晚了，材料太硬没粘度。这功夫可是个拿人的活儿。又过了一会儿，后生从摊子上挑了一把顺手的雕刀，三下五除二将嘴里的假牙雕刻完毕。凭这两下子，都快赶上罗丹了。
完事儿后，厂长咧开了嘴，拿起摊主的面镜一照，嘿，和真牙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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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满意足之后，厂长便开口相问：多少钱？
这位前辈要么是财大气粗的主儿，要么是个二杆子，干什么之前都不先论价儿！摊主随口答道：100块，不为赚钱，只为交个朋友！这话就说到厂长心坎儿里去了，走这趟活儿可比在口腔医院镶牙省事儿，用不着排队挂号去诊室等座那些个麻烦，还省了不老少钱！
问完了价，领导浑身上下的口袋里外都搜寻了一遍，也没踅摸出半毛钱来。只好对摊主赔了个笑脸，说：早上出门溜弯儿，身上没带钱。等着，家去给你取啊。
摊主也不是个吃眼前亏的，大概以前也上过同样的当。干完了活计，连假牙带真人都不见了踪影，总不能进院子里挨门挨户地翻去吧？
后生听了这话忙说：不急，你把腕儿上的手表摘下来押我这儿，回家取了钱来我再还你，放心丢不了。
厂长心里面透亮儿，知道这主儿是怕自己得了便宜后跑路，过后没处寻去。领导就是领导，取信于民是当政的诀窍。于是便痛快地卸下腕上的表，转脸儿奔家那头儿去了。
谁知等攥着钱再回来，哪里还见得着摊主？连摊子也没了！
不知道是游方牙医心虚跑了，还是被城管轰走了。厂长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反正是连人带摊加手表，都了无踪影。老头儿站大门口边上心里面还合计，这下支摊儿的牙医可赔了。那只17钻的旧机械表也就值40来个大洋，现在手里捏着的钱再添个块儿八毛的，都能买个新的了。
人常犯一毛病，就是光顾眼前不看日后。
厂长这豁牙倒是镶上了，没成想摘不下来了！每次吃完了饭，假牙周围就坎进去好多肉丝或菜叶子，怎么弄也清理不干净。用了几个星期后，假牙的周围牙龈肿胀疼痛，自个儿想用剪刀和钳子把它取下来，最后搞得满口是血也没弄成。想让家里人帮忙，虎口拔牙谁也没那胆儿，只好到口腔医院找我来了。
真应了那句话：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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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还在北医大就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受导师的委托，参与中国大百科全书医学章节牙科词条的部分撰写。那个年代还没有互联网，所需的资料得要到图书馆中收藏的那些书刊报纸杂志里去查。位于海淀区紫竹院附近新建的北京图书馆，因其馆史悠久资料齐全，就成为全国各大院校和研究机构的首选资料库。那个时候真是洛阳纸贵，谁要办一张北图的借书证，大概要比办一个北京户口还难！
当时我们北医大整个口腔医学院上下，也只有两张北图的公共借书证。有需要的人得在院办预约排队，轮流使用这两张借书证去馆里查阅资料和借阅书籍。而且就像首都的车辆年检一样，北图每年都要审核这些借书证，合格的才能续上约。也像首都的临时车辆牌照一样，北京图书馆也会发放一些临时借书证，时限根据学者查阅资料的所需不同，有三个月的，或半年的，或一年的都有。可见当年北图的一证难求，并不夸张。
现在有了互联网，人坐在家中也可以随时上网查询文献数据。北图也失去了往日的一尊地位，成了门可罗雀的一座建筑。
当年我去北京图书馆查阅牙科医学的史学相关资料时，惊奇地发现早在4500多年以前，古埃及人就曾经把贝壳磨成牙齿的形状，以植物纤维或兽毛编成的丝线固定在牙豁儿的旁边邻牙上，替代缺失的牙齿，来解决美观的需求。后来随着工具的进步，古埃及的牙医还发明了一些牙科专用的器械，在动物或死人口中拔下的牙齿上钻眼儿，用金线穿过去后固定在牙豁儿的邻牙上。这样的假牙，除了美观之外，还有些许咀嚼功能。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镶假牙的最初记载，算是牙医这个行当里的祖先吧！
查询网上的史料记载，还得知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在当农场主的时候，就曾经有好几副全口假牙。最早曾使用过驴牙和马牙，后来因为气味难闻，就改用海豹牙和象牙，并衬以金质的牙托。再后来华盛顿还花了130个先令，从自己农场里的黑奴口中买了9颗牙齿，镶成一副当时最接近人体结构的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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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医这个行业既是个医活儿，也是个匠活儿。
说牙医是个医生的活儿，是因为现代牙科使用的医疗器械和相关技术，与现代医学、科技、材料和工业的发展密切相关。我在北医大读研的时候，就听过哲学课的老师举过一个例子，说我们口腔医生使用的涡轮钻机，就是美国航天局在制造航天飞机时，发明和使用的高速气动涡轮手机的改良升级版。也就是我们目前在牙科治疗中，在病人口腔中普遍应用的牙科涡轮钻机的原型。
还有，牙科诊室里普遍使用的高温高压蒸汽消毒仓，可以连接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拍照录像的牙医专用显微镜，牙科X光旋转断层扫描定位照片，口腔组织和牙列的计算机三维立体成像，颜面缺损的数字修复技术，3D打印的牙科技工室制作等等，这些牙医专业的诊断和治疗方法，都与现代医学中不可或缺的科技成果息息相关。
说牙医是个匠人的活儿，也是因为在牙科的手工器械中，有许多类似与木匠铁匠泥瓦匠的工具。比如各种牙科的锯刨凿锉钻，钳子抹板螺丝刀等器械，都类似于过去匠人发明和使用的工具。只不过在牙科专业领域里的医疗器械，尺寸小了许多，精细了许多，也改进了许多。这些工具不仅在外形上相似，连工作原理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在牙齿这个物体上面和周围组织里，切割钻眼砌洞打桩。还用X光射线扫描定位取代了墨斗划线，以气动高速涡轮机代替了木钻手锉，使用纯钛植牙钉替换了木螺丝，等等。
当然医与匠之间，也不仅仅是器械和工具的差别。还有医学基础知识，医疗技术训练和临床诊断经验等等，需要牙医花费长时间以及严格的科学态度来学习和掌握。更重要的是，医生的工作对象是人，出了差错可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而匠人的工作对象是物，做坏了重新再来就是。
并非所有的医生都是希波克拉底，也并非所有的匠人都是鲁班爷！
-结束语-
青梅竹马的厂长公公，于地摊牙医那里镶的那颗假牙，无论在修复手法上还是在材料应用上，都与考古发现的4500年前古埃及人的镶牙手段十分近似，而与现代牙科的医学理念和医疗技术风马牛不相及。
所以，我称之为牙医的返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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