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客厅:绕不过去的古根海姆女士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汇笔会 Author 王瑞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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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瑞芸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历:王瑞芸,江苏无锡人。1985年获得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史硕士学位,1991年获美国俄亥俄州西方储备大学艺术史硕士学位。旅居美国30年。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著述有:《杜尚传》《西方当代艺术审美性十六讲》《20世纪美国美术》《美国美术史话》《通过杜尚》《戈登医生》(小说集)、《美国浮世绘》(散文集),翻译《杜尚访谈录》
访古根海姆女士故居
我今年去意大利有一“夙愿”要了:去威尼斯访古根海姆女士故居。那里现在的正式名称是“佩吉·古根海姆收藏馆”。
我对这位传奇性的美国富家女关注多年,因为研究美国现代艺术史,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角色。从年轻时起,这女子就满腔热情,满脑幻想,一头扎进美国和欧洲两地的文艺圈中,在最“贴肉”的意义上做到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一生与艺术家、音乐家、小说家、诗人们周旋来往,打成一片——精神的和肉体的。她同时也是女主人、赞助者、朋友、情妇……她一生的故事太多,艳遇太多。当她被人采访时问起,你究竟有过多少个丈夫?她反问:只指我自己的,还是也包括别人的?
她来自犹太家庭,祖上靠做小生意发家,后来经营矿产,成为美国的富豪之一。更有戏剧性的是,她父亲Benjamin Guggenheim (1865-1912),是在闻名世界的海难——泰坦尼克号——丧生的。任何一个版本的《泰坦尼克》电影都绝不放过这位富豪潇洒赴死的情节:在船完全沉没之前,他和自己的秘书换上最好的晚礼服,手持红酒,谈笑自若,从容结束生命……他那种藐睨生死的帅样子,给“悲剧性美感”这个抽象概念提供了活生生的样本。惹得谁能不感叹:这位花花公子真是活得也尽兴,死得也动人呐。
那一年古根海姆女士才12岁。她极爱自己的父亲,丧父的阴影笼罩了她一生,她几乎一辈子都在寻求男性的庇护和温暖,屡败屡战,从不放弃。
古根海姆女士(右)与友人
是人都想把自己的生命活精彩,又那么富有,想做什么不能呢?她一头扎进文艺圈去寻找自己生命的光彩。不能说她有错,她做得挺好,对艺术家们很慷慨,不少人得到过她的帮助。当然她的回馈几乎更大,在二战的硝烟中她在逃亡巴黎之前,用惊人便宜的价钱买下了一批现代艺术作品,结果就有了现在的这个私人美术馆。她的住宅是一栋不高的两层白色大理石建筑,平顶,一点都不花哨,但是在一溜紧挤在水边的五色斑斓的石头房子中,它舒展明朗,洁白大气。古根海姆女士在二战结束后从威尼斯的一位贵族手中买下它,心里想的是给自己的艺术收藏找个“家”,于是甘愿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楼上一隅,一周有两到三天对外开放,接受参观者。尽管这么做弄得她抱怨说,“我在自己的住宅里都不能随便走动了”(会遇上陌生的参观者),可她也不舍得就此把大门关上……一个人能把艺术在生命中放这么高的位置,是要对她拿出尊敬的——尤其我们这种做美术史的家伙。
她的住宅很好找,去之前我在水边的一家餐馆吃饭,拿出地图先找,不料一抬头就看到八九百米之外水边上的一栋白色建筑,一看就眼熟(在画册上看了无数遍了),大喜。从餐馆出来顺一条小街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想不到这栋私宅的门小小的,只是简单的一扇,但做得很艺术,铁丝编的,好看!
一进去,石头铺就的庭院平坦宽敞舒心,花圃树木沿墙分布,绿荫深深,构成了一方清凉惬意的独立世界。院子正中位置里有一张大的石头椅子,形如王位,我在不同的书里见过白发苍苍的古根海姆女士坐在上面的照片,因椅子过于宽大,她被比得瘦小,露出了一点点老人的可怜相。
距离那张“王座”约几丈之外,靠墙的树丛里留出一小块空地,上面什么都没有,只铺着碎石子,通常没人会去留意。稍稍注意就会看到,墙上嵌着两块非常不起眼的石牌,一块上面极简单地刻着小小的字:“佩基·古根海姆安眠于此1898-1979”,另一块上面则是:“这里躺着我的爱犬们”,下面是一溜狗的名字和生卒,共有14只。这位著名家族的女子没有和自己的任何亲人安葬在一起,陪伴她的是狗狗们。
一代人和物就这样过去,消失了。留下的只是艺术。
艺术就意味着永恒吗?倒也未必。
实在说来,她的现代艺术收藏不能引起我的大兴趣,那些对我全都是耳熟能详的东西。引起我关注的是一间小室中陈列的她女儿碧姬的画作。我是第一次看到她女儿的画,五色斑斓,很孩子气,而且画中的人物基本全是孩子,或者大孩子,而且主要只画女孩子,叫我看了非常非常吃惊!一个成年人,画出孩子气的画,不仅可以,而且在现代艺术中是受到赞扬和鼓励的。然而,她流露的孩子气完全不同于其他以天真稚气立身扬名的艺术家们。比如西班牙现代画家米罗的天真可以发展成为一种圆熟的绘画语言;德国著名现代画家克利的天真洋溢出一派神秘气氛……那些都是在稚气外表之下更深的成熟。而碧姬画中的稚气就是稚气本身——成熟的前期。这与画得好坏无关,是指一种精神上气息而言的。只看她画中的主角,包括她做的小玻璃人儿,基本全是女孩,这反应了她心思中所关注的对象。这对象正对应着儿童成长过程里开始对自我有意识的那个阶段:已经脱离了婴儿期对世界无分别的懵懂,眼里开始看见了“我”,并开始对这个“我”又欣赏又好奇,肯去不倦地探索、把玩和表现。当然,等这个孩子再长大一点后,眼里必定就看见“我”以外的人了,渐渐也能知道如何拿“我”跟他人相处了,也会知道“我”在世界上的真实位置了……成熟因此降临。
古根海姆女士展示女儿遗作
而碧姬的画显然只停在眼里只见“我” 的阶段,而且就停在那里了。
这让人多少奇怪,是什么导致这个女性在三四十岁的年纪还能继续留在眼里只见“我”的阶段?一个人能留住稚气当然不是问题,但留住和无法出来完全是两个大大不同的生命境况。碧姬的境况显然属于“无法出来”,这个话可不是白说的。
从她母亲的回忆录以及其他研究者的文字中我们知道,碧姬几乎从一出生起,就随着追逐艺术的母亲从一个欧洲国家转到另一个欧洲国家,从一个住处搬到另一个住处,与母亲交好的成熟男性好容易熟悉了,转眼又换成了另一个……此外还得加上家里镇日高朋满座,个个都是气场强大的角色,谈的都是飘在蝼蚁人生之上的物事。碧姬从会走路的时候起,一天天就在家里那些才华横溢的成人腿缝里挤出挤进,寻找妈妈,焦急地盼望她能早些带她上床。在世人眼中,那是个叫人羡慕的明星荟萃的家,对这个小小的孩子却是个无法聚气的家。因自小迁挪聚散,不得安定,她一生都缺乏安全感。展室内有她唯一的一张照片,坐着,年轻而且容貌不错,可是她却没有通常年轻女子对自己的欣赏和发嗲,她甚至完全顾不上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因为她的右手握着胸口的前襟——一个下意识的对自己的保护动作,质地很好的衣物遮掩不了她的消瘦和单薄,两只眼睛大张着,浅浅的笑容让她真显得楚楚可怜。这位42岁时疑是自杀的女子真的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她那位喜欢艺术的娘显然也不知道:琳琅满目的艺术世界,派对酒会的生活做派,实在是少儿不宜,他们需要养。养需要少,需要有限,需要简单,需要浅显,然后方能集中精力去生根,有根才言成长。她的娘只顾把眼睛往上看,往上够,以为生命的精华和重点全在上方,
结果……古根海姆女士的一对儿女,儿子成为一个纨绔,女儿性格多疑惊恐忧郁,完全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任是找什么心理医生都无法解决她的内心问题。有一天和丈夫口角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见人,等人们进去时,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凉了。
古根海姆女士在回忆录中这样痛悼自己的女儿:“我最亲爱的碧姬,对我不仅是女儿,也是母亲,朋友,姐妹……她突然的非正常死亡留给我无限的荒凉。我感到生命中的光消失了。” 读来真为古根海姆女士痛彻心扉。
谁都会以为,追求艺术应该是最正面、最积极、最美好的行为了,可谁又能想得到, 古根海姆女士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轰轰烈烈,热闹刺激,丰富多彩,却完全看不到事情的反面——那样充满刺激性的气场对于稚童身心永久性的损伤。现在,人们从世界各地涌到威尼斯去看她穷尽一生的时光和精力积累建设的这个堪称完美的艺术馆,人们眼里心里也只有艺术,只为艺术大唱赞歌。其实也不妨顺便知道,在这个赏心悦目的展览场所背后,有血肉性命的祭献、有流血的心和荒凉的老境!
这么想这么说,不是要来扫大家的兴,不过就是对自己提个醒,研究艺术,其实是个系统工程,也是一个生命工程,不能把艺术挑出来单独去看去谈,无视它和生命的联系。一切美学的讨论都敌不过生命的价值!凡是让生命受损,受伤的,我们都要特别小心地去对待——无论它顶着什么名头。通常来说,人们对不好的东西,比如杀、盗、淫,都很容易有警惕。可是对于那些被一致认可的“好东西”,比如金钱、名声、荣誉,其中当然也包括艺术,诸如此类……人们通常就不大会去警惕了。其实对于这些更要加十倍的小心,因为其中的陷阱必须把眼睛擦得雪亮之人才看得到。
这里真的无意来贬低古根海姆女士,作为一个女性,她身上有不少优点,她为艺术做了许多别人做不到的贡献,在美国现代艺术史的进程中算得是个功臣。这个馆中陈列的画都非常棒,其中多是名作。古根海姆女士当年在威尼斯选房子的时候很有眼光,这宅子结构简洁,沿水一字排开,大气明亮,用来陈列艺术品合适得很。我只是恰好对于背后的故事知道得略多一点,于是古根海姆收藏馆的收藏对我就是第二位的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画在我眼里因此显得不永恒,它们就是一个一个当年出入在她客厅里的,口若悬河,妙语如珠的客人们,在喝足了红酒抽爽了雪茄之后,天快亮时回到自己画室,兴之所至,灵感四溢,等自己在画布上的灵感用完,第二天再去接着玩……一个个头颅都抬得高高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流露出自己比别人优秀的自信,当然不会有人留心到一个尺把高的小女孩在腿缝里乱钻。若是偶然有人留心到了,就会用膝盖去推她一下,把她推到墙边上——那是好意:被大人踩着了不是玩的。
照这样,我2018年7月在威尼斯夏日耀眼的阳光里,在古根海姆女士当年的客厅、厨房、卧室、走道、阳台上转悠时,品尝到了一个生命的拥有和丧失,欢乐和悲凉,并惹得我不得不去想:随便是什么人,别说有钱了,就是一国之君,也躲不开突然降临的横祸和灾难。谁都想平安一生,无论是国王是乞丐。虽说“平安一生”听来不过是人生“起步价”般的愿望,不高也不贵。可必须在活过一辈子之后,才可以真正知道,这个起步性愿望正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人生底色,这个底色没有,上面画什么都必定会受到影响。在我眼里,古根海姆女士开头没有把她的“底色”用心涂好,就忙在要在上面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了,结果害她在比较核心的部分“画砸了”。
现在,斯人已逝,收藏还在。我们一边在欣赏那些佳作之时,不妨也顺便知道,我们要艺术,也是为了叫自己离苦得乐,而不是叫它制造痛苦的。别一心只管去够高高在上的艺术,也要往下学习一点人间的朴素常识:眼睛不只盯住自己的喜好和需要,也能看进他人的内心和需要。我寻思,若能早早学得了这一点,古根海姆女士是大有可能不失去自己女儿的。
愿古根海姆女士安息!
2018/9/20 美国千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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