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樋口一叶：24载年华创造写作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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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芳
编辑｜渡十娘
浮世一叶
仅在人间24载
留下22个中短篇小说
70余册日记
4000多首和歌
悲愁叹穷
幽默自嘲
大度潇洒
作者简介：陈芳，出生于印尼归侨家庭。1980年，从福州移居香港，在香港完成中小学阶段，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回港先后做教科书编辑、杂志编辑。渴望静静过着读与写的生活。出版随笔集《感子故意长》（2013）、《呢喃》（2018）。
一叶纪念馆外观（陳芳 攝，以下同）
樋口一叶少女肖像，泷泽康裕1980年绘
在东京，这里那里走走看看的日子，多么写意轻快。走出饭店，准备到浅草大街上的巴士站等车，瞧着巴士远远驶来，马上回头叫友人快跑，快跑。连赶车的一幕，也显得鲜活奔放。自由而且放心地前往心中向往的所在，当时怎会察觉，那是十足的「无忧无烦」。
跟着谷歌地图指南，在浅草五丁目站下车。接着朋友四望，物色适合的当地人问路。再接着，说：走吧。
一条条街道，两旁建筑都不高，大都是民居，五分钟以内，一定会有个神社或鸟居，路上人总不多，步态从容闲适。东京散步，经常觉得，是哪里打开了一个容器，缓缓，缓缓的，倒出来的都是安静，细水长流。
一叶初登文坛，在《武藏野》杂志上发表小说《闇樱》
走到路尽头，眼前是一栋建筑物的侧面，外形和周遭所见的截然不同，拐到正面看，外墙分成两截，一条条竖杠子铺满整个墙身。上面的一截似金属，下面的细看像一扇扇木格子门连缀，上截三分之二高，光泽闪亮，退后一点看，隐隐一页页书页翻动；下截雅致朴实，正中央是自动开关的大门。
奇迹的14个月
这里就是了——一叶纪念馆。这里的安静似乎略有不同。
樋口一叶（1872—1896），日本明治时期的小说家，在人世间仅仅享有短促的廿四载年华，就被肺结核夺走了生命，然而，她在矮几和稿纸上一字一字编织出「奇迹的十四个月」，从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发表《大年夜》起，至一八九六年一月《比肩》连载完毕，每篇均为佳构。叩门而入之前，虽有这些简单的认识，却没想到足踏这一方奇迹基地。一八九三年七月，一叶同母亲以及妹妹邦子迁居下谷龙泉寺町，纪念馆现址所在一带。为了维持生计，八月，开了杂货店。翌年，小店就经营不下了，于是关门大吉。五月，她们迁居至本乡。喷涌似的写作虽在本乡展开，而开启文学契机之地，实为下谷龙泉寺町。在这里，一叶绵密观察庶民生活和心态，使得古典文风，幡然转向。
一叶参加歌会的合照，第三排左三为一叶
是的，在一片安静气息里，似乎有沙沙纸声。美登利花枝招展的身影闪过，她自觉貌美，对于数年后自己也得出卖色相，只是模模糊糊的了解，同校的信如小和尚远远躲着她，如此这般，她感到莫名赤痛……那是《比肩》小小主人公的声音，背后似乎又有一叶为文魔所驱，刷刷挥写的声音。
一叶小学毕业后，母亲不赞成她继续学业，善解人意的父亲让她入萩舍。这所书塾教授平安朝古典文学，如《源氏物语》、《枕草子》，以及书道与和歌。有一张照片，是一八八七年二月萩舍学员歌会的合照。朋友细细解说内容：歌会规定着盛服出席，一叶硬着头皮，穿着窄小旧衣前来，拍照时，手露了出来，她心里不自在。后来，没想到所作和歌《月前柳》得了最高分数——十分，才让她忘了身上衣服的招人侧目，油然感到高兴起来。
经你这么一说，不由得再瞧着一叶露出袖口的手细看，然后挪步站在一叶草书《月前柳》前，虽然是复制品，想象一叶释怀的豪迈神情，也就不以为意了。
文心相惜相通
展室里，少不得有一叶的伯乐半井桃水的介绍。半井青眼相加，十九岁的一叶发表少作，一往无前走上写作道路。因为戒惧闲言闲语，一叶果决终断了请教交往，却始终对半井怀着如师如兄的仰慕之情。斋藤绿雨，也是不可多得的文章知己。这名作家、评论家以「毒舌」闻名，在一叶声名鹊起时主动来访，一叶日记里写到对之感到害怕、困惑。一叶过世后，斋藤不但帮助一叶妹妹邦子，一叶母亲的身后事，斋藤也出力不少。一叶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廿三日去世，翌年一月，《一叶全集》出版，六月，又出版了斋藤的校订本全集。不着一字，尽得情义。樋口邦子，比一叶小两岁。同姐姐一样，小学毕业成绩也考了第一名。一叶病中，把自己的日记和废稿交给邦子，叮嘱她全部烧掉，邦子没有依言，反而仔细保存这批文字，甚至片纸半言也不毁弃。
一叶（右）和妹妹邦子合照
在展室里徘徊流连，不禁恍然笑说：半井桃水和水曜日（星期三），水的读音相同哪。又问起「反故」的意思，你说，大概是废纸、废稿。而在内心深处，反复念着半井桃水、斋藤绿雨和樋口邦子的名字，文心相惜相通，教人倾心向往。
不意，一个小小可爱的圆形胭脂盒映入眼帘，陶器图案繁复着色瑰丽，写着为一叶爱用，比起瞧见几案，更觉惊喜。你提醒说：「这出自一叶二兄之手。杰出工艺家虎之助。」惊喜益深。胭脂盒旁，是一对蓝紫鲜艳色调的小小花瓶，自然也为一叶爱用。这二件是萨摩七宝烧。七宝烧即景泰蓝，则是后来才得知。
读一叶的文字，始于林文月先生的翻译。在各种翻译文字中，深以为，一叶一定会这么说，深得我心者，文月女史也。林先生的翻译，彷佛原著似的。女作家的温柔与侠气，恰佮把握在笔中。一叶的纤柔，明显不过，时而侠气满纸，那或许符合斋藤绿雨别有会心的「冷笔」之说。生活贫苦，一叶曾拟想开设书塾，为此，向久佐贺义孝求助。义孝竟开出纳妾的条件，「一叶愤而拒绝之」。林先生的这一笔铿锵有力。
一叶爱用的胭脂盒
一叶爱用的萨摩七宝烧小花瓶
一叶的生命跨越了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廿三日这个句点。佐藤红绿《一叶女史的作品》，一九零七年发表在《中央公论》上，内容很有意思，你细细道来：「红绿的文章写道，一叶死去的翌年，正冈子规问她看过《比肩》没有。红绿答说看过了，可是不大理解。子规说那可是天下名文哪。子规的话虽让红绿吃一惊，可经这么一说，彷佛给她开启了全新的眼光，再读，方读出文章的好处。」这番坦诚的文字，一叶有知，爽然一笑乎？
同行友人，参观时，热心解说，就在平时，兴之所至，曾漫谈正冈子规、池波正太郎、田村隆一，等等，等等。访东京访友，总是合而为一。想起来，那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盖在小纸笺上的参观留念戳印，是一叶头像，钢笔写上了参观日期。
今年一月，告诉友人一个日本神道故事：大山神祇的女儿木花之佐久夜毘卖命，贞节受疑，为证明清白之身，纵身一跃，投入火中，竟然——火中诞下三子。樱花之美，正象征了木花之佐久夜毘卖命。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内有五百株樱树，可资绵远遐想。
这则神话，重彩泼墨般叠合在一叶身影上，奇迹疾书的十四个月，笔落惊风雨，文字于焉诞生。
二月初，友人在三亚市，料想不到，所在小区采取措施封闭十四天，解封后，友人回到老家呼和浩特，再遭「封闭」。回东京的日期，似乎充满不定之数。也就在这段日子，我看到有关一叶笔名的介绍，猜想着大意，还是问你，你说——有个故事说，从前从前，达摩坐在一张芦苇叶上顺长江而下，一叶说：「达摩和我都没有钱。」（達磨さんも私も、おあし（銭）がない！）あし这个发音，可以是芦苇，也可以是钱。
一叶，本名夏子，一八九二年在半井主持的《武藏野》杂志上发表处女作《闇樱》时，取笔名「一叶」。浮世一叶，在人间留下二十二个中短篇小说、七十余册日记、四千首以上和歌。悲愁叹穷以外，能幽默自嘲，大度潇洒。
心中细细珍藏这一叶。也但愿，早点儿和友人联袂重访故地。
本文曾刊发于新加坡《联合早报》2020年3月30日，经作者授权于本公众号推送
樋口一叶与明治时期的文艺杂志展之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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