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木心这个人,是早年由陈丹青介绍的。
是90年代下半期,丹青尚未归国,居纽约,我住洛杉矶,隔着整个美国大陆,我们电邮往来,甚至也彼此写信(丹青用毛边纸,蝇头小楷)。“知道木心吗?”丹青问我,我茫然。于是他慎重寄了木心的两册文集过来,叫我读。于是读了——不是一口气读完的,读完,再给丹青寄回去。
一读之下,当然马上觉得木心的文字灵动俊秀到罕见,可他究竟说了什么,竟不能记得。好像是极鲜的汤,一沾口唇,鲜美非常,腹中却并无结结实实的东西落下,不知是木心的错,还是自己的错……至今无从判断。
木心美术馆
后来丹青回国,做成公共知识分子,木心经他发扬光大,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一支奇葩,被无数人赏识,中国最好的出版社之一,“广西师大”,替木心出了全套文集,他又被家乡乌镇恭恭敬敬迎回去养老,送终,极尽哀荣与尊贵。往小里说,木心成为乌镇一张呱啦响脆的文化名片,往大里说,他被拱为这个历史时期中的国宝级人物,因乌镇为其特别建立了“木心美术馆”,这样的荣耀中国文人极难获得——乌镇的可爱与难得,也在这种地方。
今年因乌镇办艺术节之故,我在三四个月中去了两次,每次都去了木心美术馆。我在木心美术馆中第一次见到木心画作时,对陪我去的馆长助理徐泊说,“我这才领略到木心的厉害了”——因为他画得好。他的画是精神风景的展示,胸中有大丘壑的。那样的抽象画,在我们这种人眼里,根本就是“具象画”,丝丝入扣地把画家心内体悟到的风雨晴晦,曲折流转,深邃旷远,神秘寂静,一一描摹出来,比外表写实的画更加入木三分地逼近存在的实相。我看着他那些被丹青称为“转印画”的作品,呼吸有些急促,心中感到压迫,因它们实在极好!那怕是只在两指宽的方寸之地,木心也能从容地经营出云蒸霞蔚的空阔乾坤……这个可就厉害了。我对自己说,“木心木心,那怕我不朝你的文字磕头,你的画,我是要深深一拜下去的。”此外,他的书法也好看,丰朗清俊,灼灼有色。假如书法有相貌,他的字便是眼下说的“颜值高”,真正是那种一表人才,走在路上,会惹人凝眸的英俊男人!
可是奇怪,老友的热忱推荐,木心美术馆里的心悦诚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把我推到木心“铁粉”的行列中。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久,我与丹青也当面说过的,他一笑,不往下接球。我则必须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嫉妒肯定是谈不上的,因嫉妒只发生在旗鼓相当的人物之间,我不配。另外,我与丹青彼此从不较劲的—你喜欢嚒,那么,我偏不。所以,若去掉这些最容易发生的原因,该往哪里找原因去呢?
木心作品
我慢慢地试着,打算从最贴心的部分开始去想。木心是浙江乌镇人,而我的父亲是江苏昆山人,地域相隔不远,文化全然一脉,因此他们都属于“江南秀士”一路的人物。请读者且先别起反感,以为我要自我抬举,好意思把自己父亲往木心的级别上推,且不是这个意思……
我父亲也出身江南乡绅人家,广有田产,自小锦衣玉食,照例也送私塾开蒙读书,等年岁稍长,心眼俱开,亦随潮流到上海进现代学校,接受西式教育。照这样,我父亲(比木心只年长五岁)是与木心同时代同地域的标准“产物”:学贯中西(这个词,现在成为褒语,那时不过是寻常事实,基本教育格局),读过赫胥黎的《天演论》之类,会用英文说“德莫克拉西”(democracy)等语,同时提笔就能写诗填词。至于丹青绘事,书法篆刻,仅算个囊中玩物,要的时候,随便就掏了出来。这里不怕丢脸据实相告:本人倒还是正宗美术系四年本科毕业生呢,却从不曾有实力参加过任何展览。而父亲正业为教授中国历史,可他的花鸟作品却动辄送去市级、省级、乃至华东区的美术展览,并得奖。这个不算,顶见功夫的地方是,他这类人特别懂得如何精致地去生活,我们全家的衣食住行,他件件过问,那可不是婆婆妈妈的锱铢计较,只是为点点滴滴地落实他的生活品味。我们家窗帘被面衣帽鞋履,件件都经过我父亲亲自挑选;我们家的菜肴羹汤色色都由父亲自行选料烹饪……这类家务,在别人为愁闷的大负担,在父亲为人生的大趣味。此外,品茶、品酒、品烟、品戏,一件不缺。如今我酷爱京剧,全端赖他老人家当年拉着五七岁的我,陪他去城里的小戏园子里看戏,待我逐一看完了台上“小姑娘”(花旦)满头耀眼的头饰之后,难熬地等散场之时,慢慢薰习出来的。所有这些,会惹得来自(当年很光荣的)“劳动人民家庭”的母亲时常抱怨,“伲格人啊,忒会白相了。”(你这个人,太会玩乐了)
我长大,好学习,然周遭环境不再提供有满头珠翠的传统京剧,而是浓眉大目的革命样板戏;指定背诵的,不是杜甫的《三吏》,而是毛**的《老三篇》。因生命实在鲜嫩,头脑不耐闲置,只好在学生宿舍熄灯之后,从口中说“演”满场样板戏破闷,剧情人物念白对唱一字不差……生活照这样进行,我辈依例长大,77年成为文革后开禁的首批大学生,继而研究生,也算物尽其用,心内多少得意。
可是不料,有一个打击冷不防降临。一日父亲与一个老辈亲戚闲话,父亲指着恰好在一旁经过的我,淡然道:“他们这辈人,只好算识字而已。”老亲捻须点头不迭。
当着客人,我不便回嘴,可心内大声地吵闹起来:“父亲何苦鄙薄儿孙至此——识字而已!别人,也许。我,已考入北京某研究院研究生,在那个专业,我考第一。”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父亲如此低看我辈,赚得遗老称是?
这里,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还是要回过来说木心。我知道的,在木心这样才高八斗,文曲星下凡的人物面前,我父亲只是个“肉身凡胎”而已,似不该有可比性。可是,他们那种学识范围和生活态度何其像啊。由经父亲,叫我幡然明白一个事实,如木心那样学通中西,博览群书,爱艺术,崇拜美,不是他一个,而是那一代!在那样的历史时期,青年们是照那样被教养的:知道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说话,怎么娱乐,怎么对待自己……再往更具体里说,比如木心独囚防空洞中,偏不肯自苦,却要在心里携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之流同去,陪他一起在地狱里打发时光(“忒会白相了”!)我父亲虽未经牢狱之灾,但遭遇下放,“下放”到苏北乡间的芯子里,黄天黏土,茅屋小径,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俨然文明化外之地。可是我从城里寄宿中学放假时回到乡间茅舍的家,赫然发现,父亲给茅屋的泥地上铺了砖,窗户上垂着卷草花纹的窗帘,墙上挂着他自己画的花鸟条幅和祖父画的山水册页,挂册页的镜框是他自己做的,木头的框子上还用胶水把银色的纸一层层皱起之后粘上去,看着几近金属镜框。而他则在从庙里找来的蒲团做成的“沙发”上半躺着,读《随园诗话》,指间夹着烟,身边搁着茶……父亲的那个样子,几乎正注释了木心说过的话:“艺术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人生是要有坚持的……”木心后面还有一句说“我是很倔强的”,这差不多也可用到父亲身上。以我所知的他,设若被“下放”的地方恰是地狱,他老人家必定要在地狱里先清理出一片地方,挂上花色窗帘,摆上一桌一椅,上面搁着诗集、烟、茶!
木心美术馆藏作品
饮食男女是一场人生,诗歌艺术也是一场人生,木心超迈,避开饮食男女,纯情地诗歌艺术了一生,成就斐然。我父亲未能免俗,饮食男女也要,诗歌艺术也要,因不专情,故未成器。但他老人家还是让我看到,诗歌艺术需在饮食男女之上,再不济,饮食男女也需由诗歌艺术提携着,洇染着品味情趣,要不然,活得太“搭浆”(不成模样),只被他视为“识字而已”。这就让我多少觉得,木心成就于他自身的才华,显然也得益于他那个时代,当时的年轻人,随便就能做成大大小小的“木心”,错落在生活的各个层次里,发出柔和的银白色光晕,照亮了一个“民国时期”。现在,丰饶的季节过去了,一园子的繁花凋敝了,而木心却一支独秀,直留到了21世纪……怎能不成为奇葩。
好奇怪的,我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有一句诗,完全不相干的,一遍遍响彻我的肺腑:“婉转峨眉马前死”。这是怎么说,一个绝代佳人那样死了……这与木心,与我的父辈,什么相干?是隐约转意嚒:整整一代通今博古懂得精美生活的人,动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老派知识分子们,竟也照那样死了,我父亲死了(1985),木心死了(2011)……那一代人,那么婉转,妩媚,丰盈,充沛,锦瑟华丽,都走了,如今在大地上行走的,只是“识字而已”的后代……
赶紧打住罢,何苦感伤抒情……行文至此,尚未回答不能成为木心“铁粉”的原因呢,我得继续顺着父亲的人生往前去摸索才行。
那时的父亲在苏北最贫陋的乡村,营造起自己的趣味堡垒,当然引得村民们肃然,跑了来坐一坐,看一看,却十分忸怩局促,因为墙上的画,形状奇怪的“沙发”,案上的书,全是他们不熟悉的,除了“今天天气……”,简直找不出话来说。照这样,村民便与我们疏于交往,我们家只在自建的堡垒里,过自己有文艺元素的日子,两不相干。那时候我年少贪玩,精力勃郁,难免不喜欢这样的冷清,喜欢访客、宴饮、谈笑、热闹……就听见说,另一村子里也住着一位“下放干部”,那个人可就完全两样了,他能在农民屋里跟人抽烟聊至漏夜,并有兴趣学这里的诸般农活(下放干部由国家白养着,不必干任何活),一两年中,他竟学得了18般武艺,在冬天里积肥时,他甚至能站到船头上,跟这里的壮劳力一样,用一种特别的农具,从河里罱河泥——那是当地技术含量最高的农活!他的行迹在这一带传为美谈。我听了,心中无限羡慕,可那是别人的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但由借这个事实,渐渐被我看出,文艺是好的,但持文艺来营建的堡垒却没有什么好,我看出了父亲的拒绝,父亲的划地为牢。虽是文雅,一个人闷坐读诗,终是没趣。天地生人,难道识见灵气只赋予文人雅士嚒?农妇们泼辣的笑声中,难道没有鲜活的爱憎和趣味嚒?
那时年小,哪里回答得了这个,这问题一搁就是大半辈子。
近来,在丹青新写就的木心文字中(《绘画的异端---写在木心美术馆落成之后》),开篇就看到这样两个细节:一次丹青拉木心去看库尔贝画展,木心看看就笑说,库尔贝“苦煞”。因问其故,他答:“这里画了,那里要画吗?角角落落都要画到啊。”所以辛苦煞了。木心也用同样的话去评价丹青孜孜不倦的写实:“你这是打工啊,丹青,不是画画!”说的时候带着“一脸长辈的怜惜”。
又一则:看卡拉瓦乔画展,丹青亦拉了木心同去,“结果简直愤怒:从意大利运来的三十多件大画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馆了,我好不扫兴,追过去问究竟。‘不行,造型到底不行’他正色说:‘哪能和拉斐尔达芬奇比。’我愈加愤怒了:话不是这么说法。为什么要和拉斐尔比?我说他(卡拉瓦乔)画的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带着那样一种表情—为我着急,而且知道我不会听他的—决然说道:‘他画的是丑,把圣徒画成农夫,再画得好,还是丑!’我说怎样叫做美,他应声到:‘拉斐尔叫做美,美到形而上!’”
这两件小事,读来心惊,因从中看到了拒绝!
当然知道自己的卑微,哪里有资格来评判木心的人生,也一样不该来评判父亲,可谁能不许我自行作观察和思考呢?特别是这些年研究美国艺术史之故,活生生叫我看见,拒绝的后果通常会比较糟糕,甚至丑陋……是的,“丑陋”——正是木心当瘟疫般要躲避的东西。
美国艺术在进化中发生的事故大体如此:上世纪40年代,抽象绘画开始大行其道之时,出了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叫格林伯格,他为美国的抽象画叫好,并替美国人把文化清楚分为前卫和媚俗两个区域,并细细告诉大家,抽象画超越生活,追求纯粹的精神性,是文化中的真正生命和活力,而媚俗文化——彩页插图、漫画广告、通俗小说、喜剧乡俗、收音机里的流行乐、好莱坞出产的打斗电影等等,不过就是借机器生产让其廉价和流传,它们的本质只集中于一点:赚钱。故此,是艺术家就必要坚定捍卫高尚艺术——抽象画,它的高尚精美正在于完全脱离鄙俗生活,而成为纯粹的自己——纯艺术。为获得纯艺术,现代艺术的建设在格林伯格那里成了一个大清洗过程,绘画中唯一能保留的只是:抽象,平面,颜料,笔触,长方形画框,所有与之无关的东西全要清洗出去。
格林伯格照这样对整个艺术界凌厉地亮出了拒绝!他没错,既要纯粹的东西,就必须单一,必须有限,就像他自己说的,“一个学科的规则定义得越严密,它们允许有多个方向的自由就越少。而绘画(抽象画)的基本规则同时也是一幅画必须遵守的限制条件。”
格林伯格“拒绝”法则一经建立,马上引起反感。有没有搞错!这么一来,艺术被他缩成那么个小袋子(抽象、平面、长方形),能装得进多少人呢?理论家批评他说:现代主义绘画按照格林伯格的定义,它只能是我拥有而别的其他艺术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它的进一步含义是,任何没有遵从它的人都一定会给开除出去……这如同中国的长城,它的建造是为了把北方游牧民族挡在外面,或像柏林墙的修建,是为了把天真的社会主义人民挡住不要受到资本主义毒素的侵害。”(美国理论家丹托语)
艺术家们的反应就不肯这样斯文了,谁又耐烦跟格林伯格对嘴去,他们相当干脆:你要纯粹?你要高贵?你要把着个窄门挑人?好你个大爷的,舀一勺子粪你吃!整个60年代,纽约的画廊中到处出现了啤酒瓶,旧轮胎,纸盒子,脏棉纱,破毡子,铁丝,瓦砾,垃圾,脏水,脓血,排泄物……全上!我不敢撒谎,各位去读一读美国美术史。
格林伯格的拒绝闯了祸。这以后,西方艺术干脆把现代主义往边上“咕隆”一扔,专做不美、不雅、不纯粹、不高贵的那种艺术了,美其名曰“观念艺术”,而且成为浩浩荡荡的主流……瞧瞧,因为“拒绝”,现代主义艺术被逼出局了。
就是这样,我小时候对“拒绝”隐约感到的不爽、不对、窒息、憋屈,在美国艺术史中被全部放大出来,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凭是谁都可以上前翻检查视。这么个醒目的历史佐证,应该大到足以去提醒人学会不要拒绝,收敛傲气,学会低下来,低下来,低到尘埃里——放心,那倒真是不会害到你的。
当老子说和光同尘,当孔子说六十耳顺,当释迦摩尼说无善无恶……他们都在说同一个东西:不迎不拒。这才是真美,是大美!生命因此成为真自在,真宏阔。这样的生命与天地相应:海纳百川,高低雅俗,善恶美丑一并收容,圆融无碍,温润如玉。
真正说起来,文艺有多少要紧,活得自在辽阔才更加要紧,那是分分钟沁入心田里的幸福或者反之的不幸。
这也许就是答案了吧:木心最纯美的文艺才华,没有拨到我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不过在这里,我希望自己在多少挑剔木心之时,绝不“拒绝”木心。何况,我是真爱他的画,他的书法,他的文字,只是不能成为木心的“铁粉”而已,这样子,可以吗?
2016/8/12 美国千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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