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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 我进美国重犯监狱教中文 (上)

渡十娘all 渡十娘 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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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江岚

编辑|渡十娘 




江岚博士,华文女作家。现执教于圣-彼得大学, 从事国际汉语教学、英译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出版有学术专著《唐诗西传史论》(中文版2009,2011;英文版2018)、短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等 。



   一 、“入狱”


2012年的春季学期刚开始的一个上午,大雪初晴,我开着车从高速公路转入镇上的小路,经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荒僻地段,停在这一栋古老城堡一样的巨大建筑物的前面。



这是最高安保级别重刑男犯监狱,位于纽约上州的“东方劳教中心”。


打开门一脚踏进去,立刻就被那种单调的、森严的气氛所包围。眼前没有寻常办公场所常见的绿色花草,只有一道道电动铁栅栏;没有衣着鲜亮、首饰齐整的女秘书,只有荷枪实弹、不苟言笑的警察。


我首先要登记姓名、抵达时间,通过安检。皮包、钱夹、手机、笔记本……统统被大门口的值班女警勒令放回车上,我的衣袋里最后只能留下钥匙和证件。


监狱的行政秘书南希领着我去见我应该见的那些人,一路登记姓名、进入时间。这栋庞大的建筑物按行政功能分几大块,每个部分的衔接处都设有一个由数名警察共同把守与天花板齐高的大铁笼子。若要从A区到B区,必须由A区的警卫先放行,进入铁笼子里等候B区的警察开门。进出监狱的一干人等,包括工作人员概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铁笼子又分隔成三个部分,供不同身份的人通行。



南希带着我从中间穿过。一路上,在视线范围内的铁门如果有不止一道,则每一次只有一道能被打开。重重大铁门次第在我身后“哐啷”、“哐啷”合上,南希在身边说天气、说她的孙儿、说退休以后想搬去南方……我只是陪笑敷衍,手心发凉,这种气氛委实令人紧张。


“以后也总会有人陪着你的,不用担心在这栋大楼里迷路,”南希笑。


当然。即便拿到了特许的进出通行证,我也绝不可能被允许在这样的地方单独行动。而有关部门费这许多周折把我弄进来,是为了让我能够给由40余名犯人组成的两个班授课。


这个为服刑犯人提供正规高等学历教育的项目,名为Bard Prison Initiative (BPI),正式设立于1999年,是一个为正在服刑的犯人提供正规高等学制教育的项目,包括本科和硕士学历,每学期开设的课程横跨不同专业,总共超过六十门课。项目组联系到我,起因于有一批犯人联名提交了一份请愿书,要求学汉语。请愿书上写明,他们还希望“最好能够进一步学习中国古典文学,比如《红楼梦》”所以项目组希望能找到一个有中国古典文学背景的教授。我当时在电话里一听就相当好奇。这些重刑犯为什么主动要求学中文?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怎么知道中国古典文学里有一本名著叫《红楼梦》?关于中国他们还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什么?


我的教授同行们听说这件事之后都很兴奋:“在一个非同寻常的环境里面对一群非同寻常的学生,很有意思,应该去!”


搞行政的同事们反应则大不一样:“这可倒好,把罪犯培养得比我们还厉害!联邦政府就是这样花我们这些纳税人的钱!”


家人自然旗帜鲜明地反对,尤其是我的老二:“那些都是犯人,犯人!妈咪你懂不懂?!危险!”


危险……应该不至于。BPI项目设立以来,参与其中的教授不止我一个。我对这个项目太好奇,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拒绝。


通过州政府和华盛顿D.C.的电话面试,又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背景调查和种种健康检疫,我接下了在BPI的教学任务从基础汉语开始,系统设置中国语言文化课程,并将课程内容与“亚洲研究”中国方向的学科要求对接。


这天来还不是上课,先要登记身份、打指模、办理通行证,然后接受监狱方的培训。培训内容实际上是一些严格的行为限制和安全注意事项,十分具体细致。听起来都很简单,要到后来的时日里,我才明白,执行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二、第一课


头一天上课的日子,我按规定提前15分钟,走进监狱的大门。门厅里已经有两位教授过了安检门,在那头坐着了。


BPI从性质上来讲,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大学”,但其规模是十分有限的。由于授课地点的特殊限制,需要大量实验器材的专业不可能在这个项目里实施,所以课程以人文社科类为主,艺术类只有绘画,理科也只有数学。BPI在纽约州涵盖九所安保级别不同的男犯和女犯监狱,“东方劳教中心”不仅安保级别最高,建筑面积也很大。可在监狱里辟出一块相对独立的教学区域毕竟不容易,教室很有限,所以每天上午、下午的授课时间段里,通常最多只有四名教授。


我过了那道比飞机场的安检门严苛得多的安检门,和先到的两位教授相见。他们一个教哲学,是巴德文理学院哲学系的老教授;另一个教线性代数,和我一样是外聘的,来自康奈尔大学。BPI项目不仅致力于给这些监狱里的学生提供正规的大学教育,更尽最大可能尊重他们的专业选择。当巴德文理学院现有的师资队伍无法满足这些学生的专业学习要求,就由项目组负责到其他高校或专业机构中去找。


我的学生们当中,后来出了一位数学天才,我给他取的中文名字叫常安德。他在拿到了数学专业硕士之后,还想继续深造,而巴德文理学院并没有数学博士学位的专业设置,项目组就帮他联系到法国鲁昂商学院,让他每周在固定的时间通过电话接受教授指导。——这是后话了。


护卫我们进去的狱警到了,尾随他走进去,我们每通过一道门,下一道门便会得到通知,以保证我们必经的走廊没有任何犯人走动。位于大楼深深处的教学区,两头都有狱警把守,再一次签到之后,我终于见到我的这一班特殊学生们。



他们规规矩矩地沿墙围坐,除了穿着统一的深绿色囚服之外,他们的外表和其他任何一个大学班级里的学生们并没有显著的不同,并非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怙恶不悛、凶神恶煞。我原先多少有点忐忑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第一堂课,我教的是“中级汉语III”,用的教材是普林斯顿大学周质平教授主持编写的《All Things Considered: an advanced Reader of Modern Chinese》。


这本教材是被事先指定的。我不是进入BPI的第一位中文教授,对于项目里中国语言文化课程现有的设置,我必须先完成与前面的衔接,才能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BPI的通识课程和普通大学一样,涵盖了哲学、历史、文学等等人文学科的基础知识。学生们通过这些课程的学习,了解到关于中国的一些内容,进而对汉语言文化产生强烈兴趣,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这里的学生们最初提交那份请愿书的缘由。首先为他们开设汉语课,并制定了课程大框架的,是耶鲁大学“亚洲研究”中国方向毕业的Nagel博士。他的总体教学目标,是要让学生们能够在完成三年六个进阶的学习之后,汉语听、说、读、写的四项基本技能达到一般母语水平,每一进阶的课程规划很完整。但这位年轻的博士因工作变动,没有能够亲自完成他的计划。项目组随后又相继引进过两位教师,任教时间都不算长,到我加入,这个班的2010级学生们已经学过两年汉语。


我的前任们给他们打下了很好的听、读基础。一篇八百多字的课文,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可以从头读到尾,不依靠拼音。除了关键的语法点、文化点我必须用英文解释之外,课堂上用汉语授课基本上没有问题。可是,过去两年来教师的变动,每一位教师不同的教学风格和课业要求,对他们的学习效果是有影响的。这一班学生比较突出的弱点在于,其一,词汇、句法的知识碎片化;其二,在会话中把握不住四声;其三,缺乏字法基本知识,将汉字形体过于图形化。


如果学汉语仅仅是为了满足本科学历对第二外语的学分要求,这三大弱点或许可以忽略。但这些学生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将来打算进入“亚洲研究”中国方向,这些弱点无疑将阻碍他们的深化学习。于是,在每堂课的课后作业之外,我给他们布置了两项每周一次,固定的功课:一是背诵一首唐诗,以训练四声组合的发音;二是抄写生字,每一个生字20遍,以熟悉并牢记汉字结构。


第一天的课结束,我在黑板上留下了要求他们背诵的第一首唐诗,白居易的七绝《题李次云窗竹》:


不用裁为鸣凤管,

不须截作钓鱼竿。

千花百草凋零后,

留向纷纷雪里看。


三、写汉字


从此,我每天一进教室,学生们便很自觉地先齐声背诵唐诗。


这些诗歌,我通常不大讲解。首先因为语言课不是文学课,我要求他们背诵的目的,只是用诗句里平仄音调的完美结合,训练他们的四声发音技能;其次,我对唐诗的魅力有无穷信心。他们都是成年的学生,自我学习能力很强,这些诗歌自身的音韵琳琅、字词优美必将诱使他们主动去追寻诗句的内涵——这一招在我十余年的教学过程中屡试不爽。我只要等学生们拿着自学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来提问的时候,再解答就可以了。


要他们抄写汉字,则没这么简单。凭心而论,这种作业类型的确又花时间又枯燥,而且很小儿科,缺乏让他们发挥和展示个人“智力水平”的空间。于是他们当中就有人跳出来抵制,领头的那一个,中文名字叫做“郝亚德”。


第一次,我发现他的字词抄写本没交,问他,他说没时间完成,表情不失恭敬,但语气很硬。我点点头,叫他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写在黑板上。


结果不出我所料,三个字当中前后两个都漏掉了笔划,看起来似是而非。我把笔划补齐,平静地对他说:这一周除了生字以外,再加上你自己名字这三个字,还是每个字抄20遍。


到了下一周,他照样不交。我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站定了盯着他。“真是没时间写!”他也站了起来,辩解,自以为理由充分:“过去也不用写这么无聊的作业,我们还不是一样可以说中文!”


“过去,你们的教授不是我。”


“学中文,只要会说就可以,为什么要写那些字?!”他的个头高出我许多,皱着眉头居高临下,满脸不屑。


“关于为什么,我想,我已经清楚解释过了,不打算重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如果下一周你还是没时间写,那么,你就不用到我的课堂上来了。”


我的语气和态度显然激怒了他,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紧张。其他的学生见状赶忙低声严厉呵斥他:“坐下!她是教授!你想要被关禁闭吗?!”


“禁闭”这个词,让郝亚德一下子泄了气。到第三周,他的抄写作业按时交上来了。他的屈服分明不情不愿,我只当不知道,暂时不去理会他。


时间以每周四节课的节奏,按部就班地滑过,转眼到了期末考。学生们答完了题,下课铃声还没响,他们和我都不得离开教室。这个空挡里,他们开始和我聊起下学期各自想确定的专业方向。十几个人七嘴八舌之间,只听郝亚德的声音说:“教授,我想选社会学专业,以后可以当社工!辅修亚洲研究的中国方向!”


“哦?”我反问他。“那接下来要写的字更多了,你确定?”


“我确定。是要坚持写写写才记得那些字,我现在觉得中文没那么难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对不起,教授。”



看着这个意大利裔男生扭扭捏捏地道歉,我笑起来,心里真的高兴。 “汉字本身,是非母语学生学习汉语最大的兴趣所在。书写的难度,不应该成为学习汉语的障碍。”这是澳大利亚汉语教育界经过数年实证对比研究得出的结论,可谓真知灼见。很多教师们在汉语教学过程中,尤其是初级阶段,唯恐要求写汉字会“打击”学生们的自信心,削弱他们学习汉语的兴趣。这种顾虑其实泰半出于想像的担心,实践中只要针对学生的学习特点适度把握,写汉字并不见得是一件高难度的课业要求。而习得的喜悦,才是他们继续学下去最大的驱动力。


根据本科学历的教学要求,在中级第三阶段语言课上能拿到85分以上的学生,才能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并得到辅修“亚洲研究”中国方向的机会。这一次期末考,郝亚德的成绩是92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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