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姆妈见过拉“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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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瑞芸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历:王瑞芸,江苏无锡人。1985年获得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史硕士学位,1991年获美国俄亥俄州西方储备大学艺术史硕士学位。旅居美国30年。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著述有:《杜尚传》《西方当代艺术审美性十六讲》《20世纪美国美术》《美国美术史话》《通过杜尚》《戈登医生》(小说集)、《美国浮世绘》(散文集),翻译《杜尚访谈录》
闲话阿炳
回到无锡家里,一日与母亲聊天,她老人家冷不防说起:嗯……瞎子阿炳嚒,小时候天天看到,哪天他不到我伲住的新生路上走一趟呢,天天是个天天!
阿炳!……快跟我说说他什么样?
啥格样子,叫花子样嚒!
可是人家胡琴拉得好呢……我是问他给人演奏什么样?
啥格演奏!他就是像叫花子一样,一路走,一路拉着胡琴嚒。
……就算人家一路走一路拉,可他的曲子拉得好听吧。
啥格好听……家家的大门都关着,我伲那辰光,好好的人家都要关起大门过日脚的。
姆妈,你从没跟他说过话吗?
啥格说话,一个人穿得索索破,衣服敞着,带副黑眼镜,人精精瘦……跟他说话,不要吃大人骂!瞎子阿炳在我伲新生路上走,啥人理他?一条街的人都不理他。他就那样一直走,走到毛公馆那里,就在台阶上坐下来——毛公馆那里有台阶,他就可以坐下来拉了嚒……再往前他就不走过去了,那里净是些草棚子,他不过去了……草棚子里都是穷人嚒,他不走过去了。
哦,他过去就讨不到铜钱了。
他不跟人讨铜钱,他是一个“高级叫花子”。
我大笑:姆妈,这个“高级叫花子”是你老人家这么叫的,还是当年大家都这么叫?
是我叫的嚒,他从来不朝人讨铜钱,叫花子是要朝人讨铜钱的嚒……所以他是高级叫花子。
姆妈,可是……
啥格可是,我告诉你啊,我当年……
我妈开始第108遍地讲“我当年”了。
我心痒难熬,第二天就跑到阿炳故居去瞧瞧。故居在无锡闹市的芯子里,看着几有洞穴之感。想想看,四周一圈净是铮光滴滑的大商厦,突然其中嵌着一个灰土土的小平房,活像一个人走着走着,脚下一软,踩进一个土坑里的感觉。
当门照例竖有牌牌,石头的,正面刻着:“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阿炳故居,江苏省人民政府 2002年10 月22日公布 无锡市人民政府立”;背面介绍是:“这里原是清代末年的洞虚宫内的雷尊殿和火神殿,原有建筑二十余间,现仅存9间,包括雷尊殿三间和附房六间,均系普通的硬山顶平房,分为前后两排,其中25平方米的一间为阿炳晚年同寡妇董彩娣的居室……他出生于此逝世于此,并在此创作了《二泉映月》等许多著名乐曲。至今,全部房屋基本保持了当年的原状。”
房子确系原状,是江南一带最普通的青瓦白墙的民居,但阿炳家的“白墙”布满黄污的水迹,如同人的皮肤生了疮癣。外头屋檐下随意放着几只过去无锡人家家有的陶瓮,一只陶泥炉灶,上面的一口铁锅敞着并锈着。走进去,房内的墙面更是污黄龌龊到不忍卒睹,多处墙泥剥落,砖头裸露,屋内空落落里地放着一张不大的竹床,床上有瘪塌塌的蓝印花布薄被,龌龊龊的白纱布蚊帐。当然也有方桌条凳,箱笼油灯锅碗瓢勺……一只旧到发黑的琵琶靠在小马桶的旁边(怎么不见胡琴呢),破长衫旧竹篮挂在墙的钉子上……这样赤裸裸地展示贫陋其实是有讲究的,说明牌上语气认真:“三号厅运用朴实,真实的手法,复原阿炳当年的生活场景,让参观者真切地感受到阿炳生活的窘迫和无奈,以及发人深醒的社会现实。”嗯,嗯,果然真实,与母亲口中的阿炳正处于同一个气场。
阿炳旧平房的对面便是雷尊殿了,他从小就居住在雷尊殿院落中(他是跟着当道长的父亲长大的)。雷尊殿与眼下所有的“古迹”一样修葺得整齐体面。正门前的对联为:“上天无私霹雳一声惊世梦,下民有欲电光万道照人心”。对联显然是写给雷神的,可里面供的却不是雷祖大帝,而是一尊阿炳的石头胸像——塑得活像电影演员张震。墙上贴着对他满满的颂词:二十世纪,在中国无锡诞生了一位伟大的民族音乐家,他的名字叫华彦钧,人们亲切地(“亲切地”!?——作者注)喊他阿炳。他的……六首名曲,如今已成为中国民间音乐的隗宝。这样的音乐东方人称它是“天籁之音”,“千古绝唱”。西方人称为“东方的命运交响曲”,小泽征尔听了泪流满面,以东方人特有的虚诚态度说,这种音乐应该跪着听。
话真说得感人,叫人看得心里都会湿起来,膝盖也几乎要打软。我走出去,站在雷尊殿高台阶往下看对面阿炳居住的龌龊小平房,会觉得整个事情怪怪的,不知哪里出了错。
我回到家里,呱啦呱啦跟母亲描述阿炳故居,还把手机拍的照片给她老人家看,又凑着她耳朵大发议论道:姆妈,你说这个瞎子阿炳的命怎么能坏到这副腔调?!他虽是个私生子,可是他的爹爹是道长呢,一直教他读书写字学乐器,其实他原本过得蛮好,长得肉咪咪的,是个翩翩少年,早就开始有名了呢,你听说过无锡城里当时都叫他“小天师”吧?(“我还没有出生呢,不晓得。”)好,他爹爹一死,香火旺盛的雷尊殿直接就传给了他,现成一份好家业,吃吃弄弄,惬意得很,过好日脚没有问题……当然,他后来自己吸毒嫖娼染梅毒,一路坏下来是不稀奇的。最稀奇的事情是——姆妈你看哈——好像他一直那样“坏”着,倒能活下来呢,一旦吉星开始朝他高照,中央音乐学院才打算要抬举他,都没能容他在那道光里呆上一个时辰,立刻就被夺命……
妈对我只一看,脸上出现鄙夷之色——一个我熟悉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才徐徐开腔:瞎子阿炳的命要不坏才怪,谁叫他一直住雷尊殿的,那是个啥地方,雷神住的地方嚒,专门驱逐人世间阴寒之气的,瞎子阿炳的胡琴拉得那样阴阳怪气……不犯冲吗?!
妈的话又惹得我大笑 :姆妈,你老人家观点够创新的,这几天我被阿炳闹的,在网上搜过几个来回了,都不曾看到过这么奇葩的角度。要不要我帮你写成论文一篇,也算是对阿炳的一家之言,送出去瞧瞧……放心,我肯定把你放第一作者哈。
母亲又用她那种经典的表情朝我一看——你知道什么?!
妈一向就会小看我。自她老人家引出这个话题,我查了很多有关阿炳的材料呢。比如我还知道,当阿炳败落后开始上街卖唱为生时,马上受无锡丐帮为难,他要先给丐主拜码头,才许上街谋生。后来无锡有个叫薛福瑞的“青帮”人物,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势力,因同情阿炳,替他出面向丐帮说情调停,指阿炳是一个道士,并不是乞丐,他上街只是凭艺卖唱,不属于讨饭(难怪他做成一个从不“讨铜钱”的“高级叫花子”),丐帮买了青帮面子才肯放过他,容他在街面上谋生。因为此,阿炳一直留着道士发髻直到入殓……可我够聪明,一点都不想把这个料抖给母亲,否则她会更得了理,说,可不是吗,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栓牢在道观里了,那雷神除了克他,不会助他,他的命当然坏得一塌糊涂。
母亲对虚无缥缈之事那种理直气壮的认可,让我相当吃惊。过去她是个人民教师哦,历几十年风雨岁月,唯物主义根基应该捶打得十分坚固牢靠了,怎么老了老了,“晚节不保”,竟会放任自己回到更早的生命阶段里——“旧社会”的那套唯心论的玩意儿里去了呢?对母亲以及母亲的观点我真的全都看不懂了……
不过算了,在眼下流行后现代多元的文化语境中,她爱怎么想是她自己的事。与阿炳无关,与阿炳研究更加无关。
我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姆妈,今朝想吃啥?我去买。
听见这个,她脸上也露出笑来……
阿炳的话题就此翻过去了。
2018-5-8 无锡复地公园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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