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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回望川普2016年上台时湖畔的灯光

渡十娘 2021-01-2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Author 李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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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大兴

编辑|渡十娘 Eric.T



作者简介:

李大兴,1980年以全国文科高考第二名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翌年获保送留学日本,后赴美定居。作品见于《读书》《财新周刊》《经济观察报》等,著有《在生命这袭华袍背后》《诗与远方的往事今宵》等散文集。



湖畔灯光幽黯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才意识到2016年已是很遥远的往事。那一年的美国大选和那一年的雾霾一样,没有人还想得起来,历史事件的速朽,往往超乎人们的想象。我躺在酒店一张床单雪白的床上,墙也是雪白的,连屋里的家具都是白色。窗外蓝天明媚,让人想起小时候唱的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打开电视,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学者正在讨论当前经济形势,势头相当好云云。我们的一生。就在各种形势的好好坏坏中流逝。我想我可能真的是老了。就连想起2016年的自己也会觉得那时很年轻。

 

那一年我住的小区是围着一个人工湖建造起来的,据说原来这里是一片森林,我后院的树也确实至少有五十年的树龄。离小区不过几百米远,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森林保护区依然在那里,散步时一地金黄色落叶,林间有些树倒下、有些树成长,小径上的马粪让人忘记时代的变迁,有一种错觉,也许19世纪以来这里一直是这样。


九十年代中打造“信息高速公路”的黄金成长时期,这个小镇的最后几块空地纷纷砍林伐木,兴盖高尚别墅住宅区。我的邻居要么是大公司白领,要么是小企业主或者律师、会计师等专业人士,衣着整洁、彬彬有礼,一多半人开着宝马、凌志、奥迪,不过这些车在美国不算豪华,我认识的华人也一多半家里至少有一辆。与其他一些有大量华裔和印度裔入住的小区不同,这里白人是压倒多数,恰好符合小镇的种族比例。地处大都市近郊,这里传统上是共和党温和派的地盘。茶党兴起时,曾经选出过一位茶党国会议员,但是两年后随着茶党的衰落,反而被民主党取而代之。


我的邻居里克圆圆胖胖、戴眼镜,像一个小号的新泽西州长克里斯蒂,厚厚的镜片背后,是一双含笑的小眼睛。冬天下雪的时候,邻居们和我不管是谁最先出来,在自扫门前雪的同时,会用铲雪机扫清几家屋前人行道上的雪。久而久之,无论春夏秋冬,遇见了就会站住聊一会儿天。他在一家银行工作,有不少中国同事,不过除了中国菜好吃,他对那个遥远的国度并不清楚,也不关注,当然他不至于像我那个25年前同事的小姑娘,曾经问我从东京到北京坐火车要多久。我告诉里克,他的名字是我最早记得的英文名字之一,因为是电影《卡萨布兰卡》男主角的名字,因为电影里的里克是个超级大帅哥。里克听了我的夸奖,哈哈大笑说他要敬我一瓶啤酒。第二天他真的拿了一瓶“312”啤酒来,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芝加哥有自己很不错的品牌。夏天时,里克邀请了几家邻居烧烤,我也去坐了一会。往年谈谈体育、说说经济,今年却是大选的热度相当高。里克说到奥巴马时满脸怒色,提起希拉里则是很不屑地说:“那个女人…..”我保持着沉默,心中却是一凛:平常挺温和的一个人,一谈政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小区里一栋湖滨别墅,在空了一年多以后终于有了买主,插上了已售出的牌子。这是小区里最好的房子之一,不算已经装修的地下室,面积就有4000多尺,从网上的照片看,室内相当高档。又过了些日子,牌子没有了,却不见人进出。某个晚上,我遛狗经过,看见屋里灯亮了,在月光下远处深黝湖水的对比下,屋里的灯光显得幽暗。


第二天我终于看见了房子的新主人,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开着一辆很普通的本田雅阁回来。他带着一副眼镜,双眼深陷进去,很寡言笑的样子。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看了看我,微微颔首。从此以后,有时候会遇见,有一天他忽然说:“你的狗很漂亮!”我当然回答谢谢,然后伸出手自我介绍。


他的名字是格雷,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初次说话,我习惯找对方爱听的,就说看到他房子里面照片漂亮。他好像没什么感觉,只说了一声谢谢。不过好听的话其实经常是被人记得的,后来我跑步经过他的房子,正好他在前面园里干活,我停下来和他说了两句话,他忽然说进来看看我房子吧,和照片还是不一样的。


参观了他的大房子、赞叹了湖景,我随便问问他是做什么的,格雷告诉我,他是个作家。我立马握住他的手,说我也正在朝着作家的称号前进,可惜是用中文。不过现在中国人口众多,大师都多到满街跑了。自媒体的广泛普及,往往带来鉴赏力的混乱与下降。格雷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说其实哪儿都差不多,随着时光的流逝,大多数畅销书总是迅速被遗忘。我说我们这些第一代移民来美国后大多数是为了生活而生活,读书不多。我自己就很惭愧,美国文学的经典大多是少年和青年时代阅读的。


格雷说到的作家,我有一多半没读过。遇到一个渊博的人,是件开心的事,郊区多半住的是中产阶级,在专业知识细分化的今天,除了牧师能够谈天说地的人越来越少。格雷说“看来你读的都是经典啊!”他说的很真诚,也很客气,但是只读了几本经典往往意味着所知无几,不过比没读过经典强一点而已。



我告诉格雷,我最早读的是《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选》,其中最难忘的是《败坏赫德莱堡的人》。那个以诚实、高尚著称的小镇,因为一袋金币声名扫地,最后印章上的格言也从“让我们不受诱惑”改成了“让我们受诱惑”。在动荡岁月中成长,见到太多的心口不一,马克·吐温关于人性幽暗处的叙述,直接击中了只有十二、三岁的我。


格雷说这是马克·吐温开创的美国文学道路:进入隧道,打开矿灯,细看每一块岩石,寻找那些直通人性深处的纹路。我也同意写实、理性是从马克·吐温持续至今的传统之一,小镇生活、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那些大作家的笔下反复出现。我一不留神就走进了小镇,在那里度过了半生。现世安稳的生活,是需要程式化的习惯、价值观和宗教来维系的;一种倾向于固化的生活方式,自然以看上去坚实的表面,覆盖人性深处的湍流。


日常的帷幕需要一个事件来把它打开展现戏剧的真实,或者是一段难忘的个人经历、或者是一次突发的社会事件。大大小小的人物被镁光灯聚焦,哪怕仅仅是匆匆穿过舞台,也演出了所谓真实人生的另一面。舞台是颠覆性的,是生活中终究要面对的考验。大多数人是经不起考验的,他们需要在一条既定的现实可行的轨道上,依靠惯性向死而生。妥协、顺从、遗忘、遗憾总是比坚守、批判、记忆、追求容易得多。

 

 

徐深是小区里为数不多的中国邻居之一,而且还是大学校友,所以他刚搬进来时交往还比较多。不过谈话的内容多半是说说房子,或者听他谈谈孩子。徐深在我面前话不多,总是很谦虚地自称“学渣”,其实他学历优秀完整、做事认真踏实,在谦虚的背后大概是很自负的吧。和我们这代人的大多数一样,他是个目的性非常强的人、专业技术应该很好、对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不关心。由于和我没有多少共同点,他反而有时喜欢和这个不靠谱的师兄聊天。


2016年的一场大选,搅动了第一代大陆移民的神经。他们大多数生活在郊区小镇,相对优渥,早已过上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周日工作,周末去华人教堂或者中文学校;男人有空时打球,女人有空时跳舞、看电视连续剧。本来对政治漠不关心是华人常态,不少人以前根本不投票,徐深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在夏天,他和很多其他人一样180度大转弯,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特朗普支持者。每次见到我,他都会主动和我谈美国政治,重复他的看法,眉宇之间无意中已流露出布道者的气息。


其实太阳底下无新事,从冷漠到狂热,向来只有一步之遥,一场成功的民粹主义运动,就是推动这一步的触媒。如黑格尔所说,凡是发生的自有其合理性,历史上的种种集体无意识狂热,除去具体原因,也是深深植根于人性的。


徐深因为有两个还在上中学的女孩,对于华人孩子上名校比例受限制以及有变性倾向者能否选择厕所这两个问题十分关注。他由此反对平权法案,强烈要求不能为了少数性取向不正常的人置大多数于不顾。我告诉他平权法案在历史上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美国如果没有平权法案,可以说就没有今天包括华人在内少数族裔的地位。同性恋固然是少数,但是不能说是不正常的。徐深说“你这种说法是政治正确”。我说“政治正确过度可能有问题,但是政治正确本身是对极端思想和行为的制约,也是对你我这样的人的保护。另外,政治正确现在基本上成了一个带有贬义的流行语,这种现象的发生和这一词语本身是否含混,都是值得思考的”。


徐深是每个周末都去教会的,久而久之,说话态度里就多了几分谦卑,但是一聊政治,立马恢复了在许多校友身上可以看到的慷慨激扬。他说基督教才是美国的主流文化、立国的基础。他说很多华人在这里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不应该再以少数族裔自居,而应该有主人翁意识参与到主流社会里。我反驳他美国一直是政教分离的,多种族共生、多文化并存才是今天立国的根本,只有宗教右派才认为美国是基督教国家。主人翁意识和进入主流社会的愿望,不能掩盖华人是少数族裔中的少数这一事实,即使努力朝所谓主流社会靠拢,是否被带着玩并不取决于自身。

 

 

里克和徐深是小区里仅有的两家在院子里插了支持特朗普牌子的住户,特朗普获胜的那个周末,里克在家里开了一个大派对,街上停了十几辆车,还传来鞭炮的响声,徐深去参加了特朗普华人助选团的庆功会。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据说是几十年来最大的月亮。我在湖边散步,月光下的湖水微波起伏,温暖而神秘,氛围好像小时候读的福尔摩斯小说,月光下的结局出人意料。历史偶然性也往往如此,不经意之间就岔往另一个方向。经过格雷家的时候,我停下来想了一下,第一次去按他的门铃。格雷开门见到我一点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说请进。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几岁,头发长了也没有理,倒让我有一点点吃惊。


我一直不清楚他是不是同性恋,他的生活中似乎没有别人,仅仅是他自己。格雷告诉过我他祖父是个传教士,父亲却是资产家,他之所以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继承了遗产,也因为他曾经云游居住过许多地方,现在疲倦了就回到距出生地不远的这里。


“生活在继续,谁当总统其实和你我没有半毛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个国家我感觉有些陌生了”。


我忍不住笑了:格雷不管读过多少人性的复杂、人生的无序,骨子里还是一个很简单的美国人,爱国、相信进步、有一个明确的大同理想。


“在这里我本来就是个陌生人,所谓历史进步,如果走快了就会有大的反弹。并不一定正义会战胜邪恶,真小人一般能够战胜君子,不管是真的假的”。

 

从格雷家出来,我又走到湖边看了一会儿月亮。在月光下,格雷家的灯光格外幽暗。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和他的灯光,两个月以后,我收到一封明信片,格雷告诉我他已经去了非洲。第二年春天房子上市,夏天时搬来一家非常阳光的中年夫妻和三个孩子,一辆奔驰、一辆宝马,入夜后家里灯火通明。


徐深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后来又恢复了来往。第三年他的大女儿考上了名校,他却丢了工作,匆匆忙忙搬到加州去了。从那以后,又过去了许多年,我们期待的世界,从来不曾到来,我们经历的事件,回过头看也许微不足道。


(原文发表在《经济观察报》2016年11月21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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