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推特大跌，马斯克退群，未来谁能冲破数字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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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木然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木然，曾任加拿大《星島日報》副總編輯、《加拿大都市報》總編輯。同時在電台、電視獨立主持多個時政類節目，目前為自由撰稿人。
在Twitter、Facebook、Instagram、Twitch，Snapchat和YouTube等多个社交媒体平台先后冻结了美国总统川普的社交账号后，一场关于“言论自由”的讨论在政治化的驱动下迅速分化归边，这是社会的必然反应。因为"川普"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政治化的符号，人们很难站在一个貌似中立的位置上去表达。
对待网络平台封杀川普，我自认为本人是没有预设立场的。一方面我反对"因言获罪"，推崇言论自由；另方面我又憎恶借助网络平台的开放造谣惑众、人身攻击和煽动仇恨。这种矛盾的对立恰好是传媒、包括社交媒体如今要面对和解决的。
作为有着近20年头版头条编辑经验的我，这些天来一直不停地问自己："如果川普将他的一连串没有实锤证据下指摘选举舞弊的言论投送到我的信箱，我会否原文照登呢？"对此我的答案是："如果他不是美国总统，我会将他的这些文章扔进字纸篓里；如果是美国总统，我会刊登但特别提示该文有可能存在误导、攻击或煽动仇恨，请读者阅读时留意。"
我的这个态度，应该就是推特（Twitter）前期对待总统川普的处理方式：一一标签，厘清责任。
这里我之所以将"总统"和"常人"的言论区别对待是因为总统、或者从事公职的人员其一言一行民众必须知道。传媒有准确报道公众人物一言一行的责任，无论他的言行多么激越人心充满理想，抑或多麽猥琐阴骘谎话连篇煽动仇恨，公众都有权知道。当然，公众人物的特殊地位令他们的言行受到更多的限制和挑剔，甚至因此付出代价，这也是政治场的游戏规则。川普的今天，根源在昨天，并因此定义了他的明天。
我相信很多人都承认：假如周三没有激进抗议者冲击国会，川普或许能在推特上呆多些日子。推特还不像脸书，推特是对川普的言行多次标签和警告后，根据言论造成的结果冻结了川普的言论权。推特与脸书最大的不同是后者预测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而冻结了川普的社交账号。这是一种"有罪推定"，有违传媒的责任准则。
推特等平台"冻结"川普的社交账号，绝对是对川普言论的"封杀"。只不过这种"封杀"目前来看并不等于证明美国民主体制下的言论不自由。它起码说明传媒在行使权利时是自由的，哪怕对手是公权力的代表。
讲到"言论自由"（Freedom of speech），其实与之对应的就是"因言获罪"。这些天不少论者都透过对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定义的解释，说明该法案对公权力的约束恰好体现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和保障。它并没有规定公民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它只是规定公权力不能剥夺公民言论的权利。因为言论自由是"一种基本人权，是公民可以按照个人的意愿表达意见和想法的法定政治权利，这些意见表达不用受任何人'事前'的审查及限制，也无需担心受到政府或他人报复。它通常被理解为充分表达意见的自由，当中包括以任何方式寻找、接收及发放传递信息或者思想的行为。"（维基百科）
对照这个定义，我们不难理解总统川普拥有言论自由的4个权利：1. 他有按照个人意愿表达意见和想法的法定政治权利；2.他的言论拥有无须受任何人"事前"审查和限制的权利；3. 他的言论有不受到政府或他人报复的权利；4. 他拥有寻找、接收及发放传递信息或者思想行为的权利。
推特等平台是私人公司，他们不让川普发言，只是作为一个单一的载体，行使限制川普发放传递思想行为的权利，但不会剥夺川普表达思想和行为的权利。川普也不会因为推特等社交平台的封杀而失去表达思想的自由。因此，"冻结川普账号"事件是单一载体对川普言论权实施封杀，但不是剥夺川普的言论自由。说严重些，最多也是"侵犯"。
川普本人的言论目前并未受到公权力的约束，他可以东家不找找西家发表他的政治见解和思想。例如特斯拉（Tesla）的行政总裁马斯克（Elon Musk）就很商业地呼吁民众弃用推特和脸书，改用加密通讯软件Signal，这正好说明社交媒体的"行差踏错"自有市场规律去调整，政府不应该出手干预。
其实"宪法第一修正案"对公权力的约束就是保护一个允许"思想竞争"的市场（marketplace of ideas），它令言论在（争辩的）竞争中汰劣留良。当然，市场平台在竞争中也会死亡，但新的平台也会应运而生。
有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这些年右翼都说"左媒"垄断了美国的舆论场，但我们从未因此看到右翼被封了嘴。有多嘹亮的左声，就有多强大的右嗓。
所以，我不认同"封杀川普"就是封杀"言论自由"。
传媒是否有事前"审查"言论的权利？我认为必须有。但这个权利越小越好，使用次数越少越好。这就像"枪"掌握在警察手上使用越少越好一样，而公众对警察使用枪支的监督力度则是越大越好。同样道理，媒体在使用审查权时必须公开透明、并且受到民众的监督，而不是受公权力的监督。
在我们的习惯认知里，传统媒体很多时候充当着"社会良心"的角色。它往往在公权力超越限制时，通过"负责报道"来唤醒民众的关注力，对公权力实施监督以达到纠正的目的。传媒在报道时还被赋予保护大多数民众利益的责任，但它不能超越法律，以"言论自由"的名义发表诽谤、中伤、侮辱、猥亵、威胁伤人、煽动仇恨或者侵犯他人权利和私隐等言论。
在美国，法院也有不少涉及"言论自由"的累积案例，并因此形成一套规则以决定哪些言论受法律保护。这套被称之为双阶理论（two level theory）的准则简单说来，就是以言论对于社会的价值加以划分为低价值言论（Low-value Speech）和高价值言论（High-value Speech），并予以设置不同程度的保障。
根据这个理论，在解决有关言论自由的具体个案时，首先应先判断该言论是属于低价值言论还是高价值言论，再分别以不同的审查基准，对照相关的合宪性。这里所说的低价值言论，原则上是以宪制和法律的标准，对特定的低价值言论加以审查和限制。目前这些低价值言论包括：虚伪陈述、无新闻价值的揭露隐私讯息、商业性言论、猥亵性言论、粗俗不雅的言论、仇恨性言论、色情言论等；而所谓的「高价值言论」最常见的就是「政治性言论」。依据双阶理论，应采用严格审查标准，美国实际处理上多是以明显而立即的危险来审查高价值言论。
如果我们将此与推特"封杀"川普言论的理由对比看，推特认为川普的三条推文，即指摘"副总统彭斯依法履行验票程序是胆小鬼"、"称赞参与国会山骚乱的抗议者"以及声称"选举结果是欺诈"等是助长了仇恨，存在引发暴力的危险，而司法对于仇恨性言论（hate speech）也有很明确的限定，推特据此限制川普推文，无论是出于"明显而立即的危险"、或者是"煽动和助长仇恨"，都是常理反应。所谓科技大鳄挥起"政治打击"的大棒也只是站在政治另一边的揣测，就算是事实，也难以成为呈堂的理据。
推特封了川普的账号，私人公司当然有权这样做。但在政治语境下，我认为推特此番行为确实用力大了点。不少人是站在情感的立场去支持或者理解社交传媒对川普的封杀，是出于「解恨」的需要，而不是社会公义，最多也就是公序良俗的指引，但这是个危险的先例。
前面我说过，传媒、或者如推特这样的私营网络平台确实握有审查言论的权力，但在使用上越少越好，尤其是对政治性言论（高价值言论）。1996年的《通信规范法》（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第230条的制定，就是对网络平台经营者松绑，通过免除他们对第三方发布言论的责任，目的就是他们不需要被权力的责任捆绑，形成一个影响思想碰撞的寒蝉效应打压言论。
被称为"创造了互联网的26个单词"的"230条款"具体内容是"网络服务的用户和提供商都不得被视为其他内容提供者的发布者或发言人，无需为第三人提供的内容承担责任。"这是充满乐观和理想主义的互联网先驱们所追求的互联网乌托邦世界。他们的愿景是互联网只是现代科技的一种技术，是一个纯粹通用的技术平台，它不具有权力和责任。
网络的用户和生产者在这个技术平台上拥有自律的使用权，令思想的碰撞和竞争能自负其责地谋求生存。先驱们最天真的就是认为创造这样一个可以在远离权力、远离政治的平台，就能实现人人平等的话语空间。但事实是，公权力在互联网旁落后，人的贪婪催生了更多、更强大的权力中心。
川普本来拥有全世界最大的话语平台。他站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美国乡村一所公厕旁发表讲话，全球传媒都会聚焦于他，他为何热衷于在推特上"施政"呢？因为互联网不但是最能掀起情绪浪潮的地方，也是最能忽悠受众的工具。今天社交媒体公司的生存之道就是不断为受众的情绪发泄提供技术支持，哪怕这种发泄是负面的、仇恨的、阴骘的，只要能聚集成人气，就能获得利益回报。
显然川普一直迷恋这样的人气。他知道如何在互联网上点燃民怨，知道如何利用网络形成的巨大气场反作用于政治场，以此对付他的政敌，包括一切削弱他权力的人，以及法律。川普明知很多的言行在政治场内是违规甚至是违法的，例如造谣、无中生有、污蔑对手，但在互联网这些言行都是不需要、或者难于负责的。
况且，在价值和利益的天平上，网络生产者为追求流量、点击，通过算法选择和集合聚众，这满足了他"吸粉"的需要。集聚8800万订阅者，哪怕其中不少人是吃瓜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只有这个平台能满足川普自吹自擂吹牛成真的愿望，谁有"美国总统"这个标识更有说服力？所以川普可以在"宪法第一修正案"和"《通信规范法》230条款"的双重保护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读者看到这里也许会表示疑惑：川普不是誓言要废除230条款吗？是的，民主党也支持要废除。川普要废除"230条款"是因为推特标签他的言论存在虚假误导，互联网大佬们动了他的奶酪，他要把他们一一送入法庭；民主党人誓言要废除"230条款"也是天下苦川普（胡说八道）久矣。
这昭示互联网面临改革的时刻到了。打响改革这一枪的，恰好是从推特、脸书对川普账号的封杀。
这也是推特和脸书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们一方面因为贪婪地追求利益，另方面也是半推半就地被总统川普绑架参与到这场政治搏杀中。社交媒体加入对内容的审查直接被解读为站边和政治打压，这就埋葬了互联网先驱的理想主义。一如谷歌前顾问乔·托斯卡诺（Joe Toscano）在接受霍氏新闻（Fox News）表示：「他们扣动扳机的意思相当于说：'我们确实觉得对内容负有责任。'」如此，等同网络经营者把能保护自己的"230条款"这个护身符给废了。
而当Twitter、Facebook、Instagram、Twitch，Snapchat、YouTube等纷纷加入到封杀川普账号的行列时，这起码向世界宣布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一是先驱们打造的乌托邦理想互联网已死；二是由数字寡头形成的权力圈正在超越公权力影响整个世界。从2020年总统选举川普与社交媒体的格斗，我们应该感受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极有可能从网上爆发。"数字霸权"的争夺刀光剑影，没有谁的鼠标可以不舔血。
所以，尽管我觉得推特等公司把川普的账号给封了是件好事，但这仅仅是就目前而言，这是川普咎由自取的。但从长远看这是危险的、不幸的。因为随着"230条款"这个牌坊被砸烂，新的霸权诞生了。未来谁能冲破科技权力场的数字专制，打倒从政治附庸突围而出的数字寡头？这是川普后时代要拆解的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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