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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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赵芸再次过来看郭睿的时候,严团长不在。郭睿闲的无聊,非要问她和杨伟明咋样,她没忍住,讲起有一天回家,收拾垃圾的时候看到一只没见过的餐盒,她好奇地扒拉了一下,看出来是超市里装熟食的那种盒子,她又扒拉出来上面的保鲜膜,看到是卤牛肉。她一下子明白了,平日里她炒菜总被杨伟明说她小气,南方人习惯炒小菜,多了炒出来不好吃,宁可多炒个菜。可他们两个人吃饭,她不愿意吃剩菜,总是计划着刚好够吃的份量,既不能浪费也要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她更喜欢蔬菜,难免素的多点。杨伟明好几次假装开玩笑指着绿油油的青菜说她为了省钱只给他吃草,他都吃瘦了。
她吃饭慢,等他扔下筷子走开,盘子里只剩下几根蔬菜给她。她已经在慢慢地改变习惯,尽可能多做点肉。怪不得那天,破天荒地,杨伟明给她夹了几筷子菜让她多吃点,留下一小半菜给她就离开了饭桌。她还有点感动,觉得杨伟明懂事了,知道心疼她了。没想到只幸福了一小会儿,收拾厨房时看到熟食盒子,反应过来杨伟明吃了独食,一口都没给她留,想起这个人想方设法逃避买菜,住在她这里,偶尔拿包泡菜回来,带点收摊处理的蔬菜,超过五块钱的东西极少买一次。更别说买洗浴用品牙膏肥皂这些了。
赵芸还知道他撒了谎,身高比她还矮一公分,竟然四舍五入说自己近170。怎么个近法?他身子长腿短,比武大郎高一个头而已,住进来后放弃自己,彻底不修边幅,看着像四十多岁的大叔。这还罢了,鸡贼到买了肉自己偷偷吃干净,还把餐盒埋在垃圾袋深处消灭证据。
这样的人,能结婚吗?
这些琐碎的事,说出来难听,讲出来没意思,憋在心里气闷。
郭睿如同听天方夜谭,嘴巴张得老大。她看着赵芸的眼神让她想哭。她是当成笑话讲的,没想到郭睿消化不了,那种同情和震惊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无能。她想起小时候,姑妈成天讲姑父和孩子抢肉片,拿着点心坐马桶上吃,她早就习惯了,虽然心里难过,但郭睿的眼神更令她觉得刺痛。
她这段日子乳房难受,想起一个同事说她的大学舍友,总和丈夫生气,也是总喊胸脯隐隐作痛,单位体检的时候,医院里马马虎虎草草了事,等到她感觉不对劲去检查,已经是乳腺癌晚期了。结果出来后,老公立马就提离婚,她失望绝望生气,化疗几次,病情反而加重,才一年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42岁,孩子正读高中。
女人们一起吃午饭,有时候聊八卦开心的嘻嘻哈哈,有时候聊人世间这些事,一个个眼泪吧嗒,感同身受,心有余悸,纷纷表示人心不古,到底怎么样才能平安无事过一生。
郭睿听到这些天方夜谭,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一叠声说天哪,我的妈呀,要不是你给我讲,网上说这些事我都以为是作家太会编故事。
“能省几个钱?杨伟明这么会算计,他一个月能省多少钱?他省了钱做什么?如果你们俩结婚,这不都一样吗?这么算计干嘛呢?”郭睿一叠声惊叹。
赵芸每次都是下班后去郭睿家看她,每次都是饥肠辘辘,也就不客气,进门就在餐桌旁坐下,两个人吃饭喝茶聊天,一顿晚饭可以吃很久。
她吃饱了,喝着保姆泡的花草茶,看着面前为了保温,在茶壶下点起的蜡烛。英格兰骨瓷的茶具精美绝伦,三层下午茶点心架的金边镶在洁白的骨瓷盘边,在灯光下美轮美奂,和电影里的贵妇们过的日子一样。窗外夕阳落下后,夜幕低垂,路灯昏黄,很远才有另一栋楼的几家灯火。这里静怡舒适,餐桌旁的餐边柜是欧式的,柜子上面一只巨大的很粗的工艺边框内镶嵌的是镜子,头顶水晶灯一层一层的水晶圆球把光线折射到四面八方,又从镜子里反射到四面八方,却又很柔和地罩住天地万物。墙角还有一只落地蒂夫尼玻璃彩灯,透过五彩玻璃灯罩打出无数种颜色,和吊灯的昏黄糅合在一起,把餐厅的气氛衬托得如梦如幻。
桌上残羹冷炙都撤下了,餐后点心在皇家阿尔伯塔杯碟里美的让人不忍心吃掉。
郭睿还在桌子那一头惊呼世上还有这种奇葩。
别说她不能相信,在这种环境里聊起那种吝啬又鸡贼的奇葩,赵芸也觉得特别魔幻。
“还不分手,留着干嘛?”
赵芸呆了呆:“我已经35岁了。我以后只能一个人孤寡终老了?”说完,她的脸瞬时暗淡,勉强撑着的那股精气神仿佛从她身体里抽空,就像被戳穿的妖怪,眨眼间变得干瘪暗淡。
郭睿有点触动,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么多年来,赵芸极少在她面前抱怨和卖惨,反而有些逞强,有时会粉饰,有时自嘲几句,她大概能够想象出她的家庭环境和在北京生存下来的艰难。要不是她最近空窗期遭遇意外怀孕,各种狼狈和赵芸有了点同病相怜,她讲她丰富绚烂的生活小烦恼都来不及,哪里会想得起来体察民情。
赵芸的生活是她似乎理解又似乎不能明白的另一个世界。即使赵芸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这么些年,她的挣扎和痛苦依然不太真实,像看一部纪录片,终究是别人的世界,她很难代入自己。
而赵芸讲起杨伟明心情就跌入谷底,不是为他,是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伤心委屈。她不计较,没要求。他要搬过来就搬,平日里要干嘛就干嘛,她做了所有能做的,退让到无可退让,可他竟然一边住在她家一边勾搭别的女人。
“这种渣男分了更好,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如果没遇到好男人,一个人起码图个清净,不会被迫当了扶贫主任。”郭睿安慰她。
赵芸不说话,眼泪掉个不停。
“和那个人结婚你会被吃干榨净,当甘蔗渣被吐掉,恭喜你了。”郭睿不明白赵芸为什么犹豫。她几乎要生气了。
赵芸止住哭泣,呆呆地看着四十五度角方向一块墙皮脱落的印记。
她回想起曾经去见过另一个女同学给她介绍的一个男人,据说家里特别穷,因为没背景,在部队特别拼,曾经为了一个项目劳累过度得了肾炎,部队给他立了三等功,后来又考上了军校进修班,37岁转业到一个事业单位当保卫科干事,工资虽然才三千多,但是解决了户口和编制。郭睿说,对你好,人好就行,去见见吧,相处试试。两个人齐心协力过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人家没看上她,也没说为什么。
郭睿也想不通为什么。只好劝她别着急。她可能缺点男人缘,也许过两年运气才来。
再过两年,咱俩都奔四了。赵芸说。
她的家,比郭睿家的餐厅大不了多少。一个人住都逼仄狭小,多一个糙汉子把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坐在沙发上他一个人占满,躺床上也能占满,厨房洗手间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两个人在这样的房子里做爱吃饭,并没有一日夫妻百日恩,反倒让人怀疑:若是如此过一生,婚姻就不是寻找幸福,而是找罪受了。
她喝干杯子里的残茶。
别人的家再好也是别人的家。她该回去了。
郭睿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穿好鞋子要说再见,她嘱咐道:“分了吧。没意思。”
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地铁上,赵芸想起几年前那个退伍军人之后,三十二岁的两个女人都迷上了运气说和命格论,找人去算塔罗牌看星座,说她俩这辈子都缺桃花运,看看怎么改运。
她俩经历据说女性最焦虑的三十二岁危机的那一年夏天,郭睿口气神秘又兴奋地约她吃饭,说“有大事”。
赵芸以为她有什么喜事,见了面就往郭睿手指头上看,光秃秃的,没戒指。郭睿不理她探究的目光,偷笑一下:“我给你说啊。”捂着嘴又吞回去:“一会儿说吧,这个事得仔细讲。”
她们俩去的是亮马桥附近的美食一条街,那边靠近日本大使馆,好多家日本料理上过外国旅游杂志。郭睿就喜欢这种网红餐厅。赵芸不知道会花多少钱,她没体验过,如果回请郭睿,她都是提前做很多功课,寻找陋巷的、偏僻角落的风味苍蝇小馆,用特色和地道的内容对应她高大上的环境。
不是她小气,但凡餐厅贵一点,郭睿绝对不让她买单。这么些年了,她一直没机会让郭睿接受她对等的回请。后来她知道她做不到礼尚往来,对郭睿来说一顿饭的小事却会影响到她的生活,也就放弃金钱上的对等,用情谊与陪伴回馈。
几味小菜刚上来,郭睿迫不及待宣讲开来:“人类雌性在成熟期时一个月只有一颗鱼籽形状但小许多倍的成熟卵泡,一生中只有400-500颗,很多卵子还不一定有机会成熟。也许干瘪,也许畸形,也可能发育不良。不趁着年轻去冻卵,不定哪一天就永远生产不出来健康的卵子了。”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赵芸一肚子话还没开头就被郭睿带跑了题。
郭睿横她一眼:“我给你说的中心思想是,趁着还年轻,赶紧去冻卵。我已经冻好了。上个月去香港做的。如果我没试过是不会瞎推荐的。我的妈呀,医生很厉害,我不是不敢打针嘛,人家私立医院有口服的麻药,反正吃完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还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补品,搞的时候可紧张了,都是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弄出来的。冻完我总算安心了,还能玩几年。你别犹豫了,赶紧去。晚了想冻都没了。你要是手头紧,我陪着你去,给你垫付。别担心。反正你生儿生女都是我的干儿子干闺女,就当提前给压岁钱。”
“我现在自己能生产新鲜的健康的卵子,我为什么要去冻上?”
她的筷子本来搛着一块炸豆腐要去沾上辣椒酱吃的,一分心,原味炸豆腐送进了嘴里,她咀嚼着没滋没味的豆腐,体味出自己的恋爱史就像这块炸豆腐,外焦里嫩,苍白寡淡,富含蛋白质,廉价到约等于免费。这一点,别人不知道,郭睿哪里会不晓得。
郭睿就喜欢说:“赵芸,你又憨又轴,最要命的是感情用事。”
“说的好像你不感情用事。多少次了,花痴似的一头栽进去,花好月好人家的单眼皮都好,没过多久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又哭哭啼啼。”
“我就是没桃花运。”
“你哪里缺桃花运,你是桃花太多好不好。”赵芸不信。
郭睿那时候正在两个男人之间犹豫不决,骇笑道:“我那是烂桃花,再多也没用。”
“大不了一辈子单身。”
“对,一个人自由自在。”
大概是刚过三十岁吧,嘴上说说而已,内心还停留在二十多岁,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被剩下。
郭睿见过赵芸毕业后正式交往的那个同乡二三次吧,那人在她面前有点局促,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不正眼看人,聊来聊去,用的词就那么几个,都是网络上的陈词滥调,但特爱发表意见,话语粗鄙。郭睿说句什么,他又一叠声就是就是,一看就是大脑闲置不用,靠着本能生存的那种人。
郭睿心里替赵芸不值,想不通赵芸个人条件并不算差,工作努力,收入中等,相貌中等,找个中等的男人,门当户对,又没说非要比她强多少才行,怎么就那么难了?
别的事她能帮忙,她不能帮赵芸去谈恋爱。有时候,她恨不能亲身示范她如何撒娇撒痴,怎么样撩男人。在她眼里,赵芸那种实诚,矜持的风格只能打动都结过婚的七零后,八零后这代男人对宜家宜室类型的女孩提不起兴趣。
郭睿说不上具体为什么,很不喜欢她同乡。她冷眼旁观,那人对赵芸不怎么样,当着她的面哄赵芸开心,说话动作都不自然,好像是怕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似的,不情不愿的,油滑市侩,说一句话眼睛睃她好几回。要不是因为赵芸,她这辈子没有机会和这个水准的男人吃饭。他们俩分手分的好。
她很怀疑赵芸爱没爱上那个男人。恐怕是三十岁危机,抓住谁就是谁吧。旁观者清,这样的心理,彼此都没真心,犯不着和素质层次那么低的男人将就。与其这样,还不如单身到老,有机会自己生个孩子得了。
这些年,她常在一起玩的朋友这个结婚那个离婚,要不然就是看破情场不肯认真,看的越多心越乱,总念叨她:宁可孤寡终身,也别跳进粪坑泥坑水坑,总之不能往下走。
再好的朋友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赵芸何尝不知道郭睿不喜欢同乡。她曾经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或许他会改变。他不嫌弃她娘家没钱也没人帮,没挑剔她三十了,只要他踏实工作,认真过日子,他没文化、庸俗,究竟不算是原则性问题。
她拿什么和郭睿比?郭睿是北京人,一出生就在她拼尽全力才来到的首都。虽说父母很早就离婚了,谁都没再要孩子,两对父母都有头有脸有家底,争着抢着对她好,她长的不算很美,可是她穿的好,气质好,自信大方,在哪里都耀眼,她有资格挑选。
而自己呢,奋斗几代都比不上郭睿。
郭睿讲过,她小时候班里同学只有她爸妈离婚,妈妈工作忙,大部分时候只有保姆陪她吃饭睡觉去公园,这是她人生最大的缺憾。赵芸不以为然,我爸妈没离婚,一样没人陪我。他们过成那样,还不如离婚。
郭睿和赵芸不一样,她的男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她从高中谈恋爱,男朋友换了十几个,对她死心塌地的,对她言听计从的,脚踩两只船的,追到她就想控制她一切的,英俊的,粗糙的,有才华的,富二代,官二代,穷的租郊区农民房的,海归精英,离异男,成功人士。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爱上她。
郭睿每一次都是认真的,有时候爱的浓烈如酒,有时候爱的人淡如菊,有时候她只是被爱,被感动。几个月一年多三四年,也有过三天的,半个月的,各种原因,很多种狗血淋头的结局。
郭睿叹息:“宁可养一只狗陪伴着狗过完狗生,都不想再为了男人情绪起伏、感情波动、再也不想爱或者被爱。谈恋爱谈的够够的。”
赵芸也叹息:“我就想有一次很投入很热烈的恋爱。”
她们俩都想结婚,都没能如愿以偿。
郭睿从小就懂未雨绸缪。就像她买的那些股票基金房子,用是不会用的,但必须有。
她把卵子冻起来,比存放在她身体里老化到有一天不能使用好。她是那样想的吧。或许是赶时髦。郭睿就喜欢凑热闹,别人有的她一定要有。某明星说冻卵,她也要。
郭睿为了冻卵,吃了很多很多苦。她不打算告诉赵芸她吃药吃的很难受,不想提她深夜飞去香港,等着抽取卵泡,害怕的想死掉、想反悔,做完顾不上休息再赶最晚一班飞机回来上班。
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几件事之一。作为赵芸唯一的好朋友好闺蜜,她有义务跟她分享,督促她也去做,帮她客服困难。
郭睿讲着讲着,想到刚刚冻上的卵,眼睛看到寿司上的鱼籽,突然联想到,人类的卵泡大概和碟子里寿司上面铺的这一层鱼类的胚胎差不多吧。
她的心脏哆嗦了一下。
橘红色亮晶晶的光泽通透润泽,在口腔内轻微爆浆,绽放出微腥的香甜,冰冻的恰到好处,在唇齿间啪啪破碎的那种快感和美感,曾经是她的至爱。
这一次,她脑子里不由自主联想到卵泡受精-细胞分裂-胚胎-胎儿不过十个月就从这样一个小水泡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她怎么都吃不下了。
有点恶心,郭睿把夹在筷子上的寿司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又把碟子推到一边。为了掩饰嫌恶并非针对食物,她把什锦鸡肉串的碟子拉过来放在面前。她歪了下身体,这样余光里也不再有那碟鱼籽。
这是孕育生命的卵,应该在母体里缓慢孵化出生命的神的奇迹,是怎么被自己接纳为美味的?
郭睿给自己倒一杯热茶一口一口啜饮。
赵芸这些年变了很多。刚来北京上学的时候,她俩都是十九岁。赵芸是第一次离开家,什么都不懂,郭睿高中就在寄宿,熟悉集体宿舍生活。对外经贸大学在四环内,热闹的元大都遗址北边,赵芸觉得学校附近已经是闹市,郭睿说不是,为了带她去东方新天地和新世界逛,托继父给赵芸安排了一份兼职,用了四年才教会她化妆。
她们俩从一开始对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的好奇、不解,成为好朋友,这一路上不是没有故事。赵芸性子柔和,脾气倔,郭睿脾气直爽,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
她们对彼此的信任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复杂又简单,男人们自然无法理解这种超越血缘关系的亲情。
赵芸知道郭睿是替她考虑。她不理解郭睿的做法:“为什么?自己怀孕不就行了?要是想要孩子就领个证自己生嘛,反正你爸你妈他们都愿意帮你,你也有条件雇保姆,不影响工作。”
郭睿长的粗眉大眼,带点野性不羁的风格。她的眼线在日光下显得浓烈了点,被日式餐厅的仿古落地灯箱衬托得眉目如画,性感撩人。赵芸不由得叹气。她一直觉得郭睿这种艳光四射的女人永远不可能遭遇情场失意,她最大的问题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没想到她蹉跎岁月,十几个前任,没一个顺利结婚的。她这样女神一般的,竟然琢磨起冷冻卵子。她没提起前一阵子恋的热情似火的富二代。
她看郭睿的脸,看不出端倪。或许他们没分手,她只是未雨绸缪。可是,她去冻了卵,这表示起码这几年内他们俩没有结婚的打算。
“你们俩没事吧?”
郭睿鼻子里哼一声,反问她:“你们俩还是有事了吧?”
赵芸被气笑了。这个丫头总是这么要强。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从偏远地区第一次来北京的小镇做题家了,当年她听得懂郭睿的挤兑也找不到话反击,如今可不见得。她假装不屑,横一眼:“干嘛不敢说你?”
郭睿慢吞吞吃完手里的毛豆,耷拉着眉说:“分了。是我绿了他。”
赵芸再也想不到,夸张地摇头,夸张地表达她的不能理解和无法苟同。她瞪一眼好朋友,惋惜,还有点嫉妒,也有点羡慕。五味杂陈来了一遍,她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郭睿这两年有点恨嫁,对男人完全不是以前那种,她变了很多,妥协了不少,懂事明理到她都替郭睿公主不值。认识这个人后,她说过好几次以后要生两个孩子。以她的脾气和做人,她断不会搞什么劈腿外遇出轨。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郭睿迎着她内容丰富的表情笑一笑,想了几秒钟,到底没忍住,说:“我突然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特别没意思,但是我找不到理由分手,他是那种做事滴水不漏,说话面面俱到的人,该买的礼物会买,该见面了会见,该做爱就会做爱,不和我吵架,却不会让步,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以我的智商也找不到破绽。这是最可怕的地方。教科书式的谈恋爱,你想可能吗?他除非是机器人,要不然就是玩的太多都成套路了。聊天也聊不出一句真心话,可又说的特好听。我不知道怎么像着了魔,想各种办法让他“无意中”知道我“劈腿了”,是带引号的“劈腿”。然后他就问我是不是,我说对不起,分手吧。本来我是想试探试探他是不是我怀疑的想逼我先提分手,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拥抱了我一下说好合好散,就挥手再见了。特别特别冷静地,表情都没什么变化。我倒哭了,他还安慰我,说他理解我。整件事就像只得2分的脑残电影。我去。我到现在都没回过味儿来。”
赵芸哪里见过这种事,除了认识郭睿,她从来没有机会窥探到有钱人无聊又精彩的生活。她所有的认知和经验在郭睿这里统统派不上用场,除了倾听和感慨,她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她们俩就是差那么一点姻缘上的运气吧,这个世界大部分人都要食人间烟火,到了一定年纪,总要坠入凡间。
郭睿大学毕业后,她妈妈就把自己名下的,东二环边上的涉外公寓万国城一号楼的一套二居室投资房转到了她的名下。说是二居室,有139平方,专属电梯直接入户,单独的洗衣房和保姆间,两个卧室一南一北,中间隔着宽敞的客厅餐厅和另外的小起居室,南北两头各有一个十平米以上的超大封闭阳台不算面积。据说是北京极少的几个国外设计师之一设计的,仿照曼哈顿中央公园附近的高端公寓设计。很多人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样的一套房子,而这只是她毕业礼物之一。
她没毕业时就在一家外企实习,毕业后转正。干了一年多,她说不开心,她爸爸建议去留学,她转身就去美国读了二年书,每个月她爸给她的零用钱很充裕。混了个MBA回来,换了一家公司,加上分红和奖金,年收入超过五十万。她爸趁她生日时给她换了部灰色奥迪两人座小跑车。她老板混迹职场十几年,房子车子都没她的好。她这种人去上班,并不招人待见,同事们敬而远之,知道她早晚会辞职嫁人。
赵芸毕业后换了二个公司,拼命加班,拼命表现,三十岁前终于拿到了月薪一万。除去房租吃饭给她妈一个月二千,所剩无几。三十好几,月薪终于熬到快二万,她依然不敢乱花钱。
郭睿临出国时收拾了一堆没用完和不大喜欢的粉底口红给她,她回国时她都没用完。
赵芸知道郭睿有本钱,但她还是担心,到底是女人,三十好几该安定下来过日子了,再漂亮再有钱也扛不住变老啊。
“你呀,现在还有点作的资本,很快咱俩就三十五了。你只要想结婚随时都能结,起码不像我是真的找不到未婚的正常男性。别从主动折腾到被动,反而把自己剩下了。”
郭睿捂着脸:“是的啊,是的啊,这两年我的脸都没办法看了。你看看我这个脸,一年差不多要花十万块打各种针。我担心过几年一年得花一百万打针,不敢停下来,要不然立刻就老了。所以我才去冻卵。我有办法保住脸,但不敢保证卵巢功能也能青春永驻。哎。那个人,我不想提他。哪里有人可以这么假的?这种虚假的完美,我坚持不下去。找不到好男人,那我就用自己的卵子生个孩子自己养。干嘛非要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以后的人类会和猫和狗和自己的孩子过,就是不会和不够喜欢的另外一个人一起生活。”
赵芸每次见郭睿都会听到她的新观念,总有跟不上节奏的压力。
“你打算当单亲妈妈?”
“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我40岁之前不生,这辈子我就不会再生了。既然我不打算生孩子,肯定也不结婚。我可能会找代孕生孩子。我怕发胖,怕痛。听说去泰国找代孕,二三十万就搞定了。反正是我的卵子,就是我的孩子,谁的肚皮里出来还不一样?女人比男人有主动权。我有繁殖后代的卵子和子宫。我购买的子宫服务也算。我好想买一个英俊高大的藤校精英的精子自己养。”
郭睿的身体略微前倾,手托着腮斜对墙壁,喃喃细语,声音刚好够对方听到,即使在散布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她的姿态也要也是风情万种的,餐厅里的男人们有意无意地扫她一眼又扫一眼。
郭睿总是最吸引眼球的那个人。特别是30岁之后,她比二十几岁时漂亮,这也是赵芸服气她的理由之一。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接受不了代孕,自己吃点苦养的孩子才有感情。如果我结婚了,我肯定自己怀孕自己带大。你呀,美不是人生的全部,怀孕生育不见得不美。你冻卵就冻了吧,怀孕好好保养没事的。人家那么多明星都是自己怀孕,不怕发胖。马伊琍还自己喂奶到二岁。到时候我去帮你。”
赵芸要还房贷,父母总找她要钱,她没想过什么冻卵、代孕。她真心希望郭睿早点生个孩子,她能早点当上干妈。
郭睿喜欢喝日本清酒,她知道赵芸酒量不好,一次抿一小口,一杯二杯的脸就红了,她也不劝,自己左一杯又一杯,喝完第二壶酒,她撑着微醺的脑袋,微微闭着眼睛说:“我给你说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冻卵和买房子一样,一犹豫就再也没机会了。”
赵芸低垂眼帘,筷子在一颗毛豆上戳来戳去,郭睿这才晚知晚觉意识到十几万块钱对她来说就是两个包包,对赵芸可能是所有身家。她愿意帮她付这个钱,赵芸未必愿意受这个恩。
她到底不能理解人生大事还在乎个鬼的自尊心,厚厚脸皮就做了嘛,她是真心愿意帮忙。
餐厅里寥落稀疏的几桌食客很安静,日本的音乐清淡素雅,总有种欲语还休的伤感,两个人沉默着各自想心事的间隙,弦乐拨弄出的无可奈何的千转百迴奏出别样的惆怅。
八零后这一代,适逢山川巨变,一只脚在过去,一只脚跨入了未来,学业、职业、恋爱、婚姻、生育,每件事都与过去截然不同,每件事都那么拧巴。
郭睿干了杯里的残酒,抱怨道:“清酒冷了不好喝,这里的服务员不如以前了,这么久都不拿热乎的温酒器过来。”
“咱俩干一杯,庆祝升了职。也庆祝咱俩没凑合结婚。我最近听说个事儿,有个挺漂亮的前同事几年前辞职生孩子去了,二胎刚生完就发现男人出轨,接着哺乳期抑郁症。为了给孩子喂奶,硬挺着不吃药,一周见两次心理医生。就这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这种留着恶心,不留遭罪的男人到底该怎么办?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亲娘谁都舍不得,都成自己的拖油瓶吧,这辈子没出头之日了。放男人离婚,没几天就有新欢,孩子的奶粉钱都要不到了。留着?她说,看到出轨渣男就没胃口没心情,因为吃不下睡不着还要当奶牛,瘦成干树皮,像老了十岁。双方爹妈还要掺合进来,六国混战都没他们家热闹。最近她来公司好几次,和老板哭了几鼻子想回来上班。老板心特狠,好说歹说就是没答应。我们几个同事没办法,请她吃饭桑拿做美容,只能劝她熬着孩子大一点再上班,孩子这么小,哪里都干不成。你别老说我不识人间烟火,我又不是火星人,同事们八卦聊天我听的悲欢离合太多了。”
赵芸噗嗤笑出来,叹口气道:“你听故事就听这么沧桑,我演故事的得成啥样了?我其实不着急,最怕我爸妈,打电话什么事都不说,只问有没有找到男人。找到男人就一劳永逸了吗?我还不是要上班赚钱。”
“北京有几十万40岁还没结婚的女人,怕什么?单身是贵族。去冻卵就不怕了,小姐,你已经33岁了,冻卵的最佳时间是35岁之前,要想有优质的后代,早一点去。还要吃药打针采集,至少需要半年时间,冻完你可能已经35岁高龄了,抓紧时间。嗯?”郭睿任性惯了,她受不了为了这点事还磨磨叽叽。
“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结婚都不一定生孩子,更何况未婚。我拿什么养孩子?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很好的条件就别生出来。我不想让孩子重复我的命运。”
“送回家让你爸妈带啊。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你爸妈保准不再催你结婚了。哈哈哈哈,挺好玩的,你爸妈会不会吓死了。”
“你们有钱人养个孩子跟养只狗那么容易,你不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多少钱吧,我一个月工资可能都不够。”赵芸忍不住反驳她。
“我妈一个人养我。那时候她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百块。我什么都不缺长大了。你在北京赚的钱送回老家,五个小孩都养得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郭睿不服气。
赵芸决定吸取教训不接她这个话茬,郭睿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她可受不了。赵芸心想,你郭睿大小姐不懂的太多了,你以为你懂,其实你根本不懂。你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以为自己懂。
赵芸想起自己读书那四年,放假宁可留在北京打工。她不喜欢父母冷战吵架交替的日子。郭睿也不爱回家,继父和继母都太客气了,也不能说人家的热情是虚伪,但就是觉得不舒服。她说。自从她姥姥去世,姥爷进了养老院,周末和假期,她宁可住在宿舍里热闹热闹。
郭睿那时候说:“赵芸:你的人生总是被粗暴干涉,没人关心过你的心情和意愿。以后咱们毕业就好了,你自立了就可以不听他们指挥了。我也盼着毕业,再也不用听我妈建议这个提议那个。”
她们都以为毕业后什么都好了,没想到长一岁就有一岁的烦恼。
她们也没想到越是努力越是修不好恋爱和婚姻这一门玄学。
郭睿看赵芸脸色不对,总算想起赵芸偶然流露过的自己成长过程中的那些心酸往事。这些年她在这个大都市里扎下根来,褪去了当年的土气,举手投足就是CBD标准白领,她早就忘记了俩人在宿舍里聊过的那些心事。她心里叹口气,决定对这个可怜的同学好一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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