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今年，马上：东海岸与蝉斗，其苦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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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坚妮，广州暨南大学文学学士，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获MBA硕士和布郎大学文学硕士。曾任北美高科技公司、连锁店企业财务主管和上市公司CEO，美国国务院、联邦法庭和国际律所笔译与口译；香港明报月刊驻华盛顿特派记者，美洲华侨日报记者。在中英文杂志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夏日蝉音

今年，马上，美国东部的蝉，在经过17年的“土眠”之后，要大军出土，从我居住的维州以南的北卡州，一直往北上到纽约以北的康州，所有州民正严阵以待，准备应对成千万上百亿蝉军铺天盖地的袭击。

我这里没有丝毫夸张的描述，2004年我在此地区经历过上一次的蝉出土，外面的蝉声震耳入屋，地上铺满蝉尸，出门踩在一寸厚的蝉尸身上脚下啪啪作响，还看见一些刚刚从树上落下苟延残喘着的活蝉，一伸一缩地颤动着。只是那年我忙着上班带幼儿，房前屋后没有种果树，不知道凡蝉复出之时，就是果树遭殃之际。去年我搬家，在新居前种了各种果树，今年春天给我剪草的罗密欧就警告我，要将所有新种的果树网罩起来。罗密欧是危瓜多尔移民，他的蝉知识来自于他给各家剪草的观察，某家种了什么树，已经包裹起来了，某家的树还没有包裹。于是我到附近的园艺店请教园艺师，他们推荐两种保护果树产品，一种是白色的纱布，一种是一毫米格子尺寸的塑料网，纱布容易包裹，但是价格比塑料网贵几倍，我有五棵树要包裹，买纱布需要一千元，买塑料网两百多元，我便选择了塑料网。

很多住美国西部和别州的朋友说他们那边也有蝉，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严重？我去谷歌搜索了一番，确实也就是美国东部沿海这十个八个州才有的事。这也算是昆虫学科研究的一种特别现象，这些地区的蝉可以以蛹的形式在土里存活十七年，每十七年这些蛹孵化出土为蝉一次，整个周期从孵化到死亡仅仅两周。公蝉负责唱歌吸引母蝉，所以开头震天的蝉声是他们叫春的呐喊，公蝉配种之后落地而死，母蝉要把蝉蛋生下来才落地死去。蝉蛋蛋落到地上自己会变成蛹钻入地底下，靠吸食地下树干的浆汁为生，十七年后出土为蝉。所以园艺师告诉我，看见死蝉出现还来得及布网，因为吸树浆和蚕食树叶是母蝉产卵期需要营养，公蝉出土唱完歌就先行死去，不搞破坏。

我的树比人高，塑料网的格子一搭上去就会纠缠在枝子上，下端又不能接触地面，需要在树干上包扎结实，不让蝉有空隙钻进去。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费了无数力气和脑筋，终于把五棵树都包起来了，有些后悔没有买白纱布做网，也连连感叹，早知如此，去年就先不种这些果树。有邻居过来赞赏一番，说你真天才，把小竹竿绑在果树枝上，撑开一幅伞架，这样塑料网就不会被钩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南方的广州长大，夏日炎炎，无学可上的我们躲在紫荆花树的浓荫下打斗大，抓沙包，用撕下来的大字报盖房子，蝉声伴随我们渡过动荡不安的童年，是八个样板戏之外唯一不受禁锢的音乐之声，是亲切，是美妙，是高音喇叭震天动地口号和勒令无法阻挡的天籁抚慰。我以前所知道的蝉，和这美国东部的蝉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之处。之所以想到用竹子撑起一个架，恐怕因为我在竹乡长大，对竹子的百种功能不陌生，也还是因为我现在住的社区很多人家种竹，一到春天，总有人砍竹，砍下来的竹枝扔在马路边。比起园艺店里一根四毛钱的细竹枝，十元一根的长铁棍，我有充足的免费货源，粗细长短随便挑，这恐怕可以叫就地取材，与天才没有什么关系。

我每每读到古人有关蝉的诗句，总是与他们的托物言志无法对接。他们不是“闻蝉益悲”，就是“居高声远”，用蝉寄付他们做官不成，成名不顺的失落悲哀，我偏是逢官便辞，因为在大陆时害怕那些拿着革命令箭压榨百姓的狗官，到美国又见识了官僚政客们的丑恶嘴脸，以为人要当官必定要出卖良心；我亦恐惧名利，因为目睹一些有才华的旧人被名利熏得臭气冲天面目全非。按理说，那些“梦里听蝉” “异乡半咽”的情怀应该打动我离乡万里的客居之心，偏偏我又因为飘萍太久，早已它乡故乡混淆不清。美国蝉于我毫无诗意，不是要下手下脚身水身汗的包裹果树，就是与政治话语相连，看政客怎么将对手当作蝉形容。当年我边读书边在美洲华侨日报兼职记者，就读过里根要阻止国会通过增加410亿联邦预算的比喻，说是国会那些要增加预算的“蝉”又出土了。我当时完全不懂蝉怎么会出土，又跟国会的议员有什么干系。直到2004年小布什竞选总统时再次用蝉比喻对手克里的经济政策，我才明白，他们把增加社会福利开支形容为大批蝉的吞噬破坏，民主党是蝉，共和党是保护果树之人。不过在我完成对美国政治经济历史的书本教育和现实体验，尤其是经过在首都华盛顿的媒体和政府机构的洗浴之后，这样的比喻在我看来是太小儿科了，可是美国政治对多数人来说就是那么小儿科：两党的理念已经被政客劫持成为争取选票的口号，尤其是在自媒体没有新闻监督检验不守诚信的年代，谎话说得越大，恐吓越猛，就越能够愚惑更多人，要不也不会产生一个说谎几万次也依然有大量随众的总统。

话扯远了，邻居刚才邀请我们去参观他们前院的蝉盛况，我照下一些照片在此立证（我遵守当年干媒体的原则，写一则新闻要有事实根据支撑，找对立双方甚至三方和多方核实查证方能上报出街）。我奇怪怎么相隔一百米不到，他们的院子和我的院子完全两个世界：他们的院子从地上到树上，所有的灌木大树都被蝉布满，恐怖之极；我院子的草地树木还干干净净，不见蝉迹。邻居说，我们猜是因为你前面一任屋主一度曾在他的前后院大兴土木，消灭了埋在地里的蛹，所以你那边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

啊，早知如此，我就不需要把我的果树都包裹起来了。另外，用这来比喻两党独大的美国政治被污染的土壤需要铲除换新，难道不是非常形象？只是我们个人既无法有先见之明，也对巨大的现实势力无能为力，躲在家里望蝉兴叹，这倒是有点仿古的意思。

（2021年5月16日，也算是纪念56年前那个众蝉被召唤出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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