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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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心理学大师马斯洛(Maslow)详细地描绘出“自我实现者”()。
第八章
郭睿一个人住在温哥华西区的宅子里新鲜了一个多月后就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金丝雀,一具行走的子宫,某男人的金屋藏娇,住在行宫等待生产的妃子。总之,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烦闷。
她妈陪她过来的。母女俩一边倒时差一边熟悉环境,半个月以后就逛遍了,该买的都买了,能跑的地方都跑了,剩下的只有吃了睡和睡了吃。
本地的华裔房产经纪人几乎相当于万事通。他们这个群体依靠给源源不断的中国新移民寻找豪宅或者住宅而抽取相当可观的佣金。
富豪虽然很多,地产经纪更多。再说了,多一单生意年收入就翻一倍,一个客人可能介绍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只要建立几十个客人的群体,这帮人今天再买一套,后天卖掉再买一套,倒来倒去,反正都有佣金的。所以,他们对富豪们刚刚过来生活所需要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无不熟悉了解,任何事情问他们找他们都可以解决。
大温地区以各种富人聚集而著称,每个城市都有几个好社区在风景最好的位置,有风格各有不同却都是西部特有的一栋栋房子掩隐在花草树木后,少有车子经过,人更少,透着慵懒的、闲散的气质。
这些社区平日里鸟语花香,宽阔的路边高大的树木下绿草如茵,各种花木错落有致。有的庭院漂亮的像公园,而有的房子门前杂草和花草相亲相爱,拥挤在一起,一看就是闲置多时。
尤其是华人居多的一些好区,需要上班赚钱的人光住都住不起,而住在里面的不一定都是金丝雀,只是传说多了,看到郭睿这种年轻漂亮挺着肚子的女人,自然是见怪不怪地把她归入其中。
郭云龙的这个房子的前庭后院虽然没有精心伺弄的样子,但清理杂草和剪草这些事,他的地产经纪倒是一直安排人维护的。知道郭大小姐要过来生孩子,经纪张丽丽提前找人打扫干净,去机场接到老严和郭睿就感慨着这边闲人多是多,不差钱的更多,找保姆比找老婆都难,她委托了二三家经纪公司才找到一个广东女人,据说干过好几家,会煲汤会伺候月子,要求独立卧室洗手间+4000加币一个月,还必须是现金。她觉得这女人价格太高,这个家是六套卧室的房子,吃住没问题,就是必须现金这个很讨厌,她知道国内现金过来有点麻烦,问能不能付人民币,这个广东女人不干,说不行拉倒,好几家抢着要她去的,伺候月子太操心,又不是什么好活儿。
郭睿心里计算一下,汇率差不多是6,4千刀就是2万4,加上管吃住,一个月三万块啊。她和她妈对视一眼,不接张丽丽的话茬似乎不合适,老严清清嗓子说:“这个事你给郭先生讲了吗?他怎么说?”
“讲了。郭先生说你们能看上这个人就留下,钱不是问题。他会安排好的。是我觉得冤大头。”
郭睿坐了11个小时的飞机,虽然是头等舱,可她的肚子,在家里两米的大床上都睡不好,何况蜷缩在顶多一米宽,不到二米长的狭小空间。下了飞机排队过安检,孕妇优先,可孕妇的行李又不能优先,坐在机场硬板凳上等箱子的时候她都快要晕过去了。
一路上她讲了好几次:“我的妈呀,幸亏我吃胖了,要不哪里盯得住。”
她早就想说后悔生孩子的事,怕被她妈教育,只好坐在机场给赵芸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算是为自己的荒唐岁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啪啪啪打了脸。我错了。我宁愿天天打一针,也不要每天捧着肚子这样睡不行,那样睡也不行。坐着睡也不行。我给你说啊,千万别生孩子,不值。每天带着个球,欲哭无泪。”
赵芸那边是半夜,知道郭睿今天的飞机,轮不到她送去机场,心里到底惦记着这事,睡梦中一会儿看一眼,才第二次看,正好收到郭睿发过来的留言,她用仅有的一点清醒回复她:“再熬二个月就结束了。生下来每天看着自己的孩子多幸福啊,一下子就会忘记这些的。想想小孩子多可爱,这辈子有人陪,再坚持坚持。”
“你怎么没睡?现在我的生物钟依然是北京时间,这里已经是中午,我就迷糊了几次,困死我了。我妈也没睡好。坐一次长途飞机能老二岁。太累了。”
赵芸没坐过几次飞机,更没有过三小时以上的旅程,她想象不出来11个小时有多累,想着头等舱不是能看电影,有好几顿大餐,水果饮料咖啡随叫随到吗?还能躺下睡觉。除了地方小点,在家不也是这样一天一天过的吗?她好几个月来没休息过一天,想有一天无所事事,喝了咖啡吃水果,看了杂志看电影,大小姐怎么说的像坐牢似的。
想归想,她还是得继续哄着大小姐:“拿到行李就好了。到家就休息,好好缓一缓。记得多拍点美照,让我看看全世界最宜居最漂亮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别忘了多给自己拍照,带球乱窜的日子也就这么几个月。以后你有娃了,羡慕死了。人生赢家。”
坐在车里的郭睿或许是因为赵芸的安慰心情变好,或许是快到新家的兴奋,她不在乎地说:“那就先试试吧。干得好就行。”
张丽莉提前夸大的保姆的问题,又夸张了一下本地保姆市场的稀缺,最后感慨这里万物腾贵,但是没办法,这里风景的确好,春天的樱花比日本本土更多更美,夏天就是百花齐放的花园城市,秋天的枫叶美如油画,冬天有全世界最好的滑雪场,冰雪世界犹如仙境,富人们都爱这里,能不贵吗?好在这些你们没感觉,普通人难一点,但是孩子们喜欢这里,过的开心。
又热情地对郭睿讲:“选择在这里生孩子太明智了。妇产医院就放心吧,等你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医生。孩子能在这里长大好幸福,这里的幼儿园也就算了,郭先生眼光独到,房子很漂亮,学区也是最好的。在大温排前十名呢,走路就到学校,在你家后院能看到学校的大操场。”
郭睿只是想在这里生孩子,从未想过移民到这里生活,她不置可否,只是敷衍道:“哦,是吗?啊,不错啊。嗯嗯嗯。”
老严在后面听的动心了,她假装累了,半闭着眼睛假寐,心里想着过几天可以和女儿聊聊移居的事。她不想多言还有一个原因是张丽丽接到她们俩时,笑容满面地冲过来,先对着她喊了声“郭太太好”,又招呼郭睿:“郭小姐好。郭太太,我姓张,张丽丽,您就叫我丽丽吧。”
老严一下子懵了。
怎么搞的?郭云龙,你老婆没来过温哥华吗?怎么人家冲着我喊什么郭太太?你怎么给人介绍的?老糊涂。
其实郭睿也懵了。她只是扯扯嘴角,疲惫点点头,不客气地把行李车交给张丽丽,挽着她妈的胳膊借了点力量休息休息,偷偷看了看她妈的脸色,没发脾气的迹象,她这才笑着对张丽丽说:“谢谢你来我们。辛苦你啦。箱子有点重吧?这里能不能找到搬行李的服务员呢?”
张丽丽朝远处挥手:“不用。这里没有搬行李的。我知道你们行李多,叫了我老公过来拉行李,他的是七座车,您二位坐我的车子走,他随后送到。咱们都是女人,必须得有个男人,要不然到家还要搬行李的。”
郭睿和老严在张丽丽的奔驰五座车后面坐下,车子里已经放好一个车载小冰箱,中间的小桌板上还有一盒切好的水果,一看就是提前替她们准备好的。
到家后,张丽丽径直带着她们进屋,交付钥匙,让她们先上楼休息,她老公马上送箱子上去。保姆已经在家里了,这会儿不知道干嘛去了,她交代好的一点吃饭,你们洗洗脸就下来,吃完饭再去睡。
郭睿和她提前已经加过微信的。也没聊过,就报了下航班号。她没想到这里的地产经纪万能到可以兼职当英式管家,周到细致,所有事都能安排妥当。
她知道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是无利不起早。她提供服务,她爸提供机会,大家互惠互利罢了。所以,她就不客气地笑一下:“好,我先上去躺一下就下来。辛苦你了。箱子先放在走廊上吧。我和我妈都先休息半个小时。”
保姆还行。广东人,很胖。说她男人的爷爷的爷爷是来这里修铁路的华工,修完后不走,要交人头税,交完已经快五十岁,写信回广东乡下找了个老婆过来生孩子。到她男人这一代,还是写信回老家找老婆。她二十岁过来这里生孩子,养了两个孩子,大的去邻省读大学,小的女儿读高中,能在家里烧菜煮饭给男人,她就出来当保姆了。
这些事都是她自己讲的,也没人问她,给一点点机会她就要讲话,讲来讲去就是自己家那点事,讲完那点事就说东西贵,说中国有钱人好多啊,你们的钱多的用也用不完,但是你们北方人不懂煲汤的,我伺候过好几个有钱太太,你们听我的天天吃燕窝海参和花胶,保准儿子的皮肤白白嫩嫩的,还不会生病。
老严善于御下,等闲不跟她讲话,吩咐她做事时客气有礼,不废话不啰嗦。有空时坐在客厅里喝茶,后院喝茶,偶尔进厨房里视察一番,不怒自威,一看就不是普通有钱人太太,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太太。保姆在她面前不敢放肆,只能在相对年轻单纯点的小姐面前显摆广东人的这个优势,满足郭睿闲极无聊的好奇心,给她讲点夫家悠久的移民历史彰显自己是土著家里的媳妇,你们是客居,讲点温哥华的传说,表示这里神秘高贵又遍地富豪,钱不算什么,所以我去买的那些东西花的那点钱不算什么,有钱人都是这样的。
保姆姓宁,郭睿一开始按照北京的习惯叫她宁姐,她说随便,叫她阿姨也无所谓。借着这个话题,前东家到前前东家的婆婆与小三都聊了一通。
大家刚刚相处,主人不过是新来的,只好耐着性子时不时嗯嗯两声回应,人类哪里经得起诱惑,听到拍案惊奇的八卦,难免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和不由自主发出的感慨:“真的?”
这两个字犹如说书人的快板,刚一出口,宁姐一边干活一边讲,讲到兴奋处,扔掉手里的活计一屁股坐在人对面讲。她讲不好普通话,着急的时候粤语普通话掺着叙述,舌头忙不过来,两只手配合语言的形容程度,更是忙不过来。讲话嗓门又大,吵的郭睿头晕。
郭睿听宁姐讲闲话,一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听了几次就烦了,无非是家长里短,全世界没几个好人那种故事会,一讲话,整栋房子回声缭绕,起码80分贝,她烦不胜烦,还是忍了忍,捧着肚子站起身,指着乱七八糟的院子道:“有空时能不能去打扫下院子?也去买点花草装饰一下?附近的房子都那么漂亮,就我们家门口光秃秃的。麻烦您一会儿送套茶具上楼,我先上去歇着了。我想安静一会儿。”
老严不喜欢宁姐,但这是郭云龙委托经纪给她女儿找的,要退要换,他郭云龙的女儿自己去说。再说,万一找不到替换的人,在这里两眼一抹黑,还真不好办。能忍就多忍几天,或许多磨合几天,彼此摸到脾气就好了。
听到郭睿上楼,老严跟着她进了房间,俩人聊了一会儿产检和生产医院的事儿,又说到保姆煮饭还行,打扫马虎,老严抚着胸口:“以后尽量不和她搭茬儿,她一讲话我这心脏就不舒服了。吵死人了。”
她顿了顿,带了点扭捏,和一点不易觉察的纠结,装作不在意地对女儿说:“还有啊,那个张丽丽一口一个郭太太,保姆也是,谁给她们讲我是郭太太了?以后你爸带着他老婆过来的时候人家知道我是前妻,他们不尴尬,我尴尬。你要真的在这里生活,妈妈不可能再也不过来了吧。真别扭。我找个机会纠正下她们。”
郭睿也别扭好多天了,但她不好先去纠正,说不出为什么,她就觉得她去说有点不对劲。心底里,她不想主动给不相干的解释爸妈很早就离婚,爸爸的太太不是她妈。在北京这么多年没这些烦恼,身边的人或者听她的口气听出来,或者彼此悄悄讲过。大家对离异家庭的孩子一直有一种善意的保护,从不会在她面前说些什么,也没有人贸贸然问。
当然,庞大的北京,除了亲戚,一般的交往牵扯不到父母。除了很亲密的朋友,彼此从不知道对方家住哪里。用过那么多小时工和保姆,都知道不贸然称呼,也不打听。
温哥华似乎停留在九十年代,张丽丽做地产经纪,见多识广,每天都在和人打交道,除了郭太太叫的唐突,其他方面极有分寸。
“妈,我猜我爸是一个人过来买房子的,人家没见过他老婆。这次咱俩过来,我爸可能交代说我女儿和她妈妈,犯不上给她解释,张丽丽自然理解成他太太带着女儿过来生孩子,所以叫你郭太太。保姆是张丽丽找的。要不,我给张丽丽说一下换个叫法,不用您去说。”
老严也猜到是这样的,她别扭了好多天了,实在听不得那个称呼才跟女儿抱怨。
“我自己去说。你去说性质不一样。”
郭睿没吱声了,她小心地看看妈妈的脸色,去小茶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妈,在椅子上慢慢地扶着腰坐下,说:“妈,我爸好像在闹离婚。”
老严吓了一跳,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皱皱眉,张开的嘴巴重新闭上,眼睛看着女儿,好整以暇。
郭睿把这个消息憋在肚子里快一个月了,她担心再憋下去,这个八卦和肚子里的孩子早晚要把她薄薄的肚皮撑破。
“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没问过我爸。我刚不吐了后,我爸不是接我过去吃饭嘛。没想到只有他和我。我就问云姨呢?我爸说去她儿子家了。我没多想。人家那边抱上孙子了,肯定经常跑过去看孙子。没想到我爸说‘她现在不经常回来,随便她吧,爱回不回,再也不回来也无所谓’。我可懒得挑拨离间,但我总得说点什么吧,我只好说‘爸爸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身体’。看样子我爸特意要告诉我,他说云姨的儿子不是在分公司嘛,最近云姨天天吵着让她儿子去总公司,让我爸安排进总公司管理层,我爸好像不同意,云姨就闹脾气了。听我爸的意思,他不会同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什么我就听着,我才不掺合。万一人家哪天和好了,他把我给出卖了。”
“你爸有这么缺心眼他能到今天?我看缺心眼的是你。”老严白女儿一眼,插了一嘴。
郭睿不服气地瘪瘪嘴:“妈!我哪里缺心眼了?搞不清状况的时候,我一句话没乱说。跟我亲爹一天到晚玩宫斗,我已经够不容易了。我懒得听他那些事,但我也不想落话柄。”
老严抬抬眼皮,问女儿:“那,你猜出来你爸是什么意思了吗?他干嘛告诉你这件事,你想出来这是为什么了吗?”
郭睿凑过来,舔着脸笑:“我终于看出来我爸重男轻女。”
“您知道吧?我爸老早就让我找个外资医院去检查,问一下我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都没好奇心,他好奇个什么劲儿?他说提前让设计师改造房间,提前知道了,早点布置好婴儿房,可以早点通风,孩子住着安全。听起来特有道理对吧?可我爸又说男孩子怎么怎么样,女孩子怎么怎么样,让我多读点书,提前学习怎么教育孩子。问我生完孩子要不要去他公司上班,我以前在外企做市场也做过人事管理,民营企业不一样,但可以洋为中用,取外企之精华去其糟粕,在本土化中融入现代企业管理的先进经验之类的。我爸的意思,要让我生完孩子去总公司。怪不得云姨要闹,这么多年来,我一个女孩子,又是他前妻带走的女儿,郭家没我什么事,可没想到我突然凭着肚皮演了一出甄嬛回宫啊。”
老严本来很用心很严肃地听,听到最后这句,扑哧笑出来:“你这孩子,总没个正形。怪不得你爸从来没想过让你接班。但是你爸也很搞笑,他今年64岁,这个孩子大学毕业他已经88岁了。难道他以为他能活这么久?他的公司能存在这么久?中国民营企业普遍寿命才多少?就算他牛,他行,那个时候他的公司还能不能存在?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哪有什么长青企业,百年企业,他做什么梦啊。老糊涂了。不过啊,他终于想起亲生女儿了,他终于看到女儿肚皮里的孩子才是郭家的后代。怎么说呢,对你是好事,对他老婆,可就是天塌下来的坏事了。白伺候他这么多年,带过来的终究是带过来的。老了老了,他终于明白血缘关系才是扯不断的,是最可靠的。他可能是年纪大了,以为自己是李嘉诚,九十几岁还能执掌大权。不过啊,现代医学发达,他那个人又特会保养,没准还真能等到亲手把家业交到孙子手里那一天。”
郭睿本来也就是胡乱猜测,她没问过她爸到底怎么想的,一问就没意思了。倒不是怕她爸多心,好歹是亲爹,那点自信还是有的。她这辈子胸无大志,去上班也是假装卖力气,志向就是吃喝玩乐,她要对她爸的钱和公司感兴趣,刚大学毕业时就去从头干起,走一条接班人必须走的路了。她就是不想认真,不想吃苦,才跑到外面找个公司,凭着小聪明,混个几十万年薪够吃饭就行了。有的富二代甚至一天都不肯去上班,随便挂个头衔就像拎着爱马仕包一样的性质,再在自家公司里搞一间办公室,时不时过去演一场继承人/霸道小总裁的戏码。
当然也有踏实苦干的二代,可惜郭云龙一直没朝这个方向培养女儿,严局长自尊心那么强一个人,也不会教唆女儿去夺嫡争宠继承郭家说小不算小,说大也不够大的产业。
再说,他们公司前些年才厘清了和国企的关系,又通过融资上市确定了几个创始人的股权股份。在那之前,他们几个人谁的孩子都没进公司。他的继子又不姓郭,被他安插在分公司里,根本就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郭睿听到她妈这样说,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要说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要说多高兴,也没有。总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复杂到她的语文水平不足以描绘出来,可能会越描越糊涂。
有些话,讲出来就变了味。
所以,老严从小教导女儿:“谨言,慎行。没把握的话不要讲。”
郭睿抚着肚皮,孩子似乎知道那是母亲的手,不知道拿拳头还是脚,准确地蹬到她的手心位置,她轻轻拍一下调皮的小家伙,又被蹬一下,她又拍一下,又蹬一下。
郭睿捧着肚皮笑:“妈妈,我拍一下他蹬一下,真的呢,他经常这么玩。”
“你小时候也那样。有时候我午睡,你突然蹬我一脚能把我蹬醒。”
郭睿心里涌起一股母爱,这是和她脐带相连的生命,是自己肚皮里的一粒种子从微小到比篮球都大,把她从单身女人变成了有孩子孕育养育的母亲。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怎么样开心怎么好玩怎么过日子了,她再也不能只考虑自己了。
“妈,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儿,我爸会不会特失望?他已经失望过一次,要是再一次失望,可能云姨就赢了。我爸以后还是会把公司给云姨家的鹏鹏,鹏鹏早婚早育,又生的是男孩儿。”
“不知道。你奶奶重男轻女,可没少唠叨。那时候成天逼我生二胎。离婚后逼着你爸赶紧结婚再生。你爸那几年可能是刚离婚,没心情再婚,你奶奶也算是被你爸气死的吧。那时候你爸年轻,反对封建观念,年纪大了家庭影响起作用了吧,对女儿和对儿子不一样。没儿子,孙子都惦记上了。”
郭睿咯咯笑:“那您说我要不要给我爸说这是孙子呢?这边医生主动讲的,第一次检查就说了。”
“你还没给你爸说啊?我以为你都说过了。干嘛不说呢?你爸就是盼孙子也没错,体谅下他的心情,让他高兴高兴吧。哼,郭家人总算盼来男孙了。”
郭睿去梳妆台抽屉里拿出来一张金属卡片给她妈看:“我爸给我的黑卡。”
老严拿着传说中的金属黑卡看了看,放到女儿手里道:“你爸这个人,哎,怎么说他呢,以前对你也没什么不好,可你都35了他才给你黑卡,可见他那个人留着好几手呢。要不是你怀孕,你还不知道他有这个房子吧?你爸对你不会有坏心的,这个妈妈绝不怀疑。但是啊,你爸只有你这个女儿。我说法律上的,明面上的女儿。”
郭睿扯扯嘴角,这句话她不知道怎么接。
老严站起来,扯扯身上的对襟披肩式毛衫,一边慢慢往门口踱步,一边语重心长地拍拍女儿肩膀说:“睿睿,你啊,一直不成熟,贪玩,爸爸妈妈对你太放纵。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孩子了,你要为孩子考虑了。别等生完孩子,成天无所事事浪费时间,看看书,学点新知识,把你的经济学金融学和企业管理的知识更新一下,你爸再能干,他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扑腾几年?你啊,该学着长点心了。”
走到门口了,老严又补一句:“生意这种事,今天红火明天破产,我不是咒你爸,我也希望他好。他好了你有依靠。但是你要做好有一天你不能依靠他的思想准备,他年纪大了,会有依靠你的一天。到时候你能不能扛起来这个重担?你马上就当妈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妈妈就不多啰嗦了。本来我还想问这个孩子的爹到底是谁,看你就是不开口,我也懒得问了。不管是谁的孩子,还不都是当妈的事?”
——
北京的深秋是一年中最美的几天,红叶黄叶掺杂着绿叶,街中心隔离带上的蔷薇兀自盛放,天高气爽,蓝天白云,早晚气温凉爽,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
这一切都与赵芸无关。她很多日子没注意过季节变化了,增添衣服只是凭借习惯和本能,吃饭也只是果腹而已,很久没有想过吃什么怎么吃哪里吃这种奢侈的问题了。
她恨不得从睁开眼就上课,一直上到晚上11点。恨不得每个小时都排满,吃饭如厕统统省略。
补习学校里其他老师对她很不满,说她父亲生病需要钱,我们要还贷要养孩子也需要钱,大家都需要钱才上班的,谁是不缺钱来玩的?
主管不解释还好,解释之后大家更不满了,只能稍做平衡,把赵芸的几个课转给其他老师。赵芸就跟主管商量,能不能把课都集中一下,别每天都排课,都放在一周四天之内。
其余三天,她利用自己在这边做好的海报简历,在网上找了家附近的一个机构分校做兼职幼儿英语教师,每天下午三点上到晚上八点,虽然只有半天,省了路上的几个小时,早上可以睡饱起床,总体算下来,收入还多了一点。
在兼职学校刚上了一周班,老家天天有人给她打电话,不是讲她妈不肯送她爸去医院,就是告诉她最近她妈又借走了多少钱,那意思是你妈还不上的你得还。
赵芸知道必须回去一趟了,买了月初的车票,老家那边的电话这才消停了。
她爸化疗二十几次了,她在和她妈视频时看到瘦得变形的父亲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她妈在旁边和她说话,他眼皮都不抬起来。
医生说他爸的身体经不住继续化疗了,各项指标不见好转,建议他们回家修养,先让身体慢慢恢复一下。然后再说吧。再说两个字,毫无生气,带着放弃、接受的无奈,也带着认命的平静,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发现一丝丝对解脱的盼望。
赵芸她妈这样转述的时候,身后就是赵芸她爸,她妈没避开她爸,也没打算避开。
在家里也没办法避开她爸。
为了让她爸舒服一点,本来就狭小的客厅,搬走沙发,倒腾过来她爸那张双人床,更显拥挤。饭桌代替了茶几,放在床边,吊瓶架和痰盂挨着餐桌。
本来,把床和沙发调换的目的是方便病人躺在床上无聊时可以一直看电视,但她爸睡在床上时却不让人开电视,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再也不能唠叨了,时常紧闭的双唇倒让赵芸她妈敬畏起来,问他:“要看电视不?”“不。”她妈这辈子第一次对男人的拒绝毫无异议,听话地点头:“好,不开。”
她爸只能喝汤,大部分的菜他不是嚼不动,而是压根不想嚼,没心情,或许的确是没力气。
她妈每天煮粥,鱼肉剁成靡,牛肉鸡肉猪肉都剁成肉糜,蘑菇蔬菜切成碎末一起煮粥。有时候也煲汤,喝完汤继续喝粥。她爸大部分时候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不让开电视,他也不太移动,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候可能是疼的要紧,他蜷着身子翻滚,时高时低呻吟几声,撑不住了爬起来吃止疼片,要她妈给他打吗啡针。
赵芸懂她妈的意思。养老送终是孩子的责任,她的责任是伺候男人。她爸差不多到时候了,孩子该回来了。
宋启信在微信上没安慰她,只是发几个微笑的表情包。晚上临睡前,他说:“或早或晚,都要经历。你回去医院里多开点吗啡针,多做点好吃的,如果能吃得下,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
赵芸回复一个“嗯”,又回一句:“谢谢。你早点休息。晚安。”
她放下手机,睡不着,躺着呼吸不畅,索性坐起来靠着床头。房子太小,床的里侧贴着墙,上面一大半是铝塑玻璃。再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阳台。
当初装修的时候,哪里都放不下洗衣机,装修公司说如今流行放在阳台上,买个烘机洗衣一体机,晾衣架都省了。
她看了一些图片,觉得时尚又大方。因为要铺设上下水管道,一体机也要贵几千,合计下来比正常简装方案多了近一万。她想了又想,一咬牙选了这一种。橱柜一共不到三米,她选了最贵的那种。那时候,她每个月工资发了就去买材料分期付装修款,每天只吃鸡蛋灌饼这种街头小摊的食物果腹,想着为自己的房子省钱,憧憬着即将住进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子,晚餐只啃个苹果都香甜。
商量她爸的治疗费那段时间,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白天翻来覆去想,还去中介公司咨询卖房子的行情,多快能出售。
中介公司自然是极力撺掇她赶紧卖,舔着脸讨好她:“姐,你这是要结婚了吧?好多这种,两个人一起卖掉小房子换一个大房子,如果你男朋友一起卖,中介费我给您一半回扣。如果让我帮你们找房子,我私下里给您返一万块钱。没有人像我这样。我就是想冲业绩,不挣你们的中介费。”
赵芸不理会这句话,中介跟着她出来,在后面一声一声喊:“姐,我请你去喝咖啡,咱俩好好谈谈,我给你们返一半中介费,我就要个业绩,交个朋友。”
“我就是问问,没想好卖不卖,卖了也不买。我爸治病需要钱。”
中介愣了,不再跟着她。
那个时候,她父母还在她的小屋里挤着,回家就有现成饭吃,她妈很快找到附近小巷深处的小市场,专门在天黑前去买一堆一块钱的菜,顺便和肉铺老板讲讲价,买走剩下的猪骨猪尾巴,有时候碰到老板好心,再扔几块碎肉不算钱。她吃饭时,她妈总会把一天的收获讲给她听,有时候没话题,要讲好几次。
她不着急回家,但也不打算购物。每一分钱都要攒着去医院缴费。她以前偶尔买杯奶茶,买个煎饼果子,最近连这种几块钱的东西也不买了。
后面有人叫她:“姐,姐,是我,小赵。姐,你别卖房子。北京这个地方,卖掉就再也买不回来了。以后你怎么攒钱都买不回来了。看病的钱可以借,借多少还多少。这个房子现在最多卖150万,到手只剩几十万,一花就没了。姐,我不要业绩都行,我想给你说,你卖掉房子,可能这辈子再也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了。”
赵芸回头看着面前这个稚嫩的小男生白净英俊的,还没被社会被生活重担污染过的脸,她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她在熟悉的同学朋友面前才能露出活泼机灵的一面,在陌生环境陌生人面前总是有点紧张,有点手足无措。这个年轻男孩子看起来刚毕业,还有善良,有热心肠,她挤出笑容,对他说:“谢谢你。我知道的。”
小男生皱着眉头,比她还要焦急的样子,动了动嘴唇,没再继续说,绽放一个很大的笑容:“姐,你慢走。如果你真的要卖,记得找我。我一定帮你多卖点钱。多一万也是钱。”
那些天里,她妈提过两次卖房子。没说卖老家的房子还是卖赵芸的房子,她就是低着头自己对自己念叨似的,说她出去找中介打听了,也问了舅舅,你舅妈家里好像有个侄子做中介,打听了行情。
赵芸她爸来北京后就知道他得的是癌症了。没人告诉过他。他也没问过谁。去了几趟医院后,他好像从医生的表情,她妈的脸,她的样子里猜到了结果。
赵芸印象中的她爸赵国柱不是很爱讲话。在家时,总像是这个家的领导,威严少语,对她妈总是一副“你怎么那么啰嗦”“你咋那么笨”的表情,对她则是“看你表现好我才给你点好脸”的样子。他一出门就像是演员登场,瞬时换了个人,矜持而热忱,待人客气,谨言慎行,以前喜欢双手背在后面,下岗多年后两只手垂下来,有时踹进裤兜,眼睛透着精明,却因为读书少,见识少,偏居在长江边的这个小城里,从未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自信的光芒褪去,变成探究的、怀疑的、审慎的眼神。
她妈永远是一副毫无神采的样子,一副被迫逆来顺受,不甘心不情愿但她为了谁必须忍耐的麻木和将就。和她爸相反的是,她在外面总怕吃苦上当,于是摆出一种木纳胆怯的样子避免麻烦,在家里这套80年代二居室公房里复活,或者大声批评电视讲的某件事,或者教育赵芸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以免吃亏,或者含沙射影地小心翼翼不让对方听到却生怕对方听不到地埋怨她爸不做事、做错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心里暗暗发誓远离这个家,她在高中时不会那么拼,做题做到流鼻血,仰起头呆一会儿,拿卫生纸塞住鼻孔,略微扬起下巴继续做,发烧感冒吃药时眼睛都不离开书。那几年,家里安静很多,他们吵架时,总有人想起她在房间里温习功课,总有人先停下来结束战斗。有时候是她妈,有时候是她爸。
有时候是她妈推门进来给她放两颗煮鸡蛋,一碟枇杷,有时候是一碗煮花生。有时候她爸会去买一条鱼,亲自下厨烧好,吃饭时用筷子点着说:“这是我买的。”
她从来没像郭睿对她父母那样很自然地笑嘻嘻地说“谢谢爸爸”“谢谢妈妈”,他们家最友好的表达时抬起头看一眼对方,面色平静,不带愁忿。郭睿卖惨的剧本永远是爸妈离婚。所以她爸和她妈怎么样讨好她都是应该的。赵芸心里盼望自己的父母很早很早就离婚多好,或许他们各自成立新的家庭,遇到更好的人,过的更好,都争着对她好,而她理所当然享受、接受,作为破碎家庭的幸福小孩。
直到她爸知道自己得的的确是胃癌,晚期,手术都没必要,他们俩终于变成了他们能够成为的更好的样子。
赵国柱总是拿着她淘汰的小米手机看,偶尔抬起头看她或者她妈时,丝毫没有讥讽或者鄙视的嫌疑,变得谦虚、温和,甚至有点迎合他们的神色。
他的话更少了。偶尔说句话,总是商量的口气,你不同意没关系的口气。其实他几乎从未和她妈或者她商量过他的病。
他任由她们娘俩安排,决定,让他出门他就收拾收拾跟在她们后面出门。让他吃饭,他就默默地吃饭,不想吃的东西轻轻推开,再也不抱怨,不批评,也不挑剔了。
偶尔聊几句北京风土人情,说说和老家物价的对比,讲一下他吃药的感受,描绘各种检查的繁琐,语气里没有抱怨,平铺直叙,毫无情绪。
赵芸回到家看到她爸的第一眼她就哭了。她爸侧过身体睡着,不知道他是否听到赵芸进门,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赵芸不想让她妈看到她的眼泪,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插上门闩,这才用袖子抹脸上的眼泪。
看到她时,眼睛停留了二秒,没说话,看样子也不打算说话。赵国柱就那样躺在客厅里的那张床上,有时候翻过身来看电视,有时候翻到另一边看手机,有时候平躺着睡觉。让他吃药就坐起身子吃药,喊他吃饭,他就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等着她妈给他摆上折叠小桌,把手放在小桌上,等着人把勺子或者筷子塞进来。
(未完待续)
(本来打算写个短篇,觉得容量太小,后来计划写个中篇。写着写着,竟然朝着长篇而去。册那!本来打算更新三次结尾的。现在我正在写第十章,冻的卵子还没下落。边写边更,平生第一次哦。有压力也有动力。特别是很多朋友追着我问什么时候更新,被夸的刹不住了。预告一下,有可能会写到20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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