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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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二十八章
回京的高铁上,赵芸的行李多了很多。这次回老家,她妈因为她终于有男人肯要,对她的脸色好了不止一点点,偶尔,老太太低头一笑,和颜悦色地和她闲话一句二句,那神态美好的不像话,就像赵芸光宗耀祖了,为国争光了,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但赵芸知道,她无论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哪怕去人民大会堂戴朵大红花,被领导亲切握手,统统比不上她找到了男人。从她妈突然有了点光泽的脸看来,这个男人的条件远远超出了她妈的预想和最坏的打算。
当然是条件了。她妈这辈子都不会认为性格和人品和婚姻生活有关系。虽然她自己的婚姻条件相当,门当户对,毁于性格人品,她依然坚定地认为男人只要条件够好,一切都好。至于其他,不过是运气。
就连这些,恐怕也是吃饱饭没事做的赵芸自己猜想的,她妈不过是依照动物本能活着的一种生物,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大脑皮层开发得或许没有一只被主人万般宠爱的小狗更多。
这么说或许刻薄了点。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具备思考能力呢?即使赵芸,也不过是在心里略微腹非了几句,几个好脸色就令她心情愉快了很多,几乎要忘记那些年被呵斥耻笑谩骂鄙视过的疮疤。
亲戚们一夜之间都知道她找到了男朋友,博士,北京三甲医院医生,所以,这个春节,赵芸家里的电话比前些年加起来还要多。她不接电话,让她妈推辞掉所有可以推辞掉的饭。可是,一个清仓处理可能都卖不掉的库存货色竟然高价出售,还手握医疗稀缺资源,二十年前恭喜她考进北京后来又说她去了北京也混不好的,如今感慨北京到底是首都,遍地都是机会,早早晚晚能踩到。
她妈收到了很多礼物,特产,已经中高档商品,客厅里到处摆满了深深浅浅朱红的包装盒包装袋。
就连她妈的那个男人都赶在她临走之前送过来两只十堰板鸭,她妈出去好一会儿拿进门,含含糊糊说一句,怕她懂又怕她不知道地说:“那个人听说你要回北京,特意送过来让你带点家乡风味去。”
“那,替我谢谢他。”
赵芸这些天一直没问起过那个人。她妈的口气,俩人不会领证的,涉及到财产。虽然俩人其实也没啥财产,各自有一套旧公房而已,可谁都怕死在前头,被对方占了去。鳏寡孤独老人们如今流行走婚,即使同居,也鲜有领证的。
从前听说大城市有这种事,后来,小城市里逐渐多了起来。见多了,自然不怪了。
赵芸不是不能接受。她只是在北京住久了,有了北京人万事不关己的冷淡。或许,她也不想让宋启信知道。
宋启信说他过来接她。赵芸说你来吧,我东西挺多的。
俩人在高铁上安顿好,宋启信扭扭捏捏地问她:“哎,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
“我妈说她准备了彩礼,让我问问你,是送去你妈那里,还是咱俩领证前给你?”
赵芸的脸腾地红了。趁他俩回京前,两家人匆匆忙忙吃了个饭,在她家附近一个叫“全家福”的酒店,图这个名字吉利。两家人第一次见面,她妈叫了大姑妈和大姑父作陪,宋启信家里则是他母亲和正好来他家拜年的舅舅舅妈和两个姐姐,一大圈人,互相介绍了好半天,开席后寒喧了好久,双方代表简略介绍情况,互相敬酒,互相夹菜,长辈们局促地矜持地吃了一顿饭,他们俩像个摆设似的默默地吃了一顿饭,好不容易熬到菜过五巡,酒至半酣,双方拍着肩膀邀请对方有空去家里坐坐,这顿饭总算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么快就提到彩礼,然后就是结婚,这节奏也太快了,太后现代了吧。
赵芸以为俩人还要谈个恋爱啥的。她看着宋启信等待回答的眼睛,嗔怪道:“咱俩还没正式谈呢,总要谈段时间再说吧。”
宋启信故意坏笑一下:“我的哪方面你还不够了解?现在说吧,咱这几个小时反正也没事做。”
赵芸想起郭睿问她有没有试过宋启信,她说俩人都住家里哪有机会,郭睿大惊小怪地说,你们俩刚捅破窗户纸,难道不是干柴烈火,立刻就要吗?大街上那么多酒店,宋博士不懂怎么开房吗?赵芸就啐她道:“他那个人肯定不会。”、
郭睿就说,元旦她特意包了独栋,你们俩单独一个卧室还能穿着衣服睡了一夜,暖气那么热,你们俩怎么睡得着?莫不是宋医生有隐疾?你趁早试,越早越好,别砸在自己手里了。
赵芸抵制洗脑,说:“那个事没那么重要。两个人感情好,怎么样都好,感情不好,多行也没心情。还是看俩人感情好不好。”
“那方面不行,再好的感情都能馊了。要是那方面和谐,吵架都吵不起来,就算吵几句,一晚上就没事了,不会积累。我给你说啊,性爱性爱,没有性就没有爱了,所以这个词,性在前面。爱情爱情,不做爱哪里还有情?所以爱爱是第一位的。”
“去你的,好好的词全被你解读成色情了。”
除了那方面,赵芸和宋启信这对老同学虽然中间十几年没有见面来往,可彼此脾气秉性爱好性格家庭,甚至彼此的口味互相都很熟悉很了解。
“很了解了。可咱俩还没开始谈,总得谈谈吧。”
赵芸理解的婚姻,一定要经历谈恋爱这个阶段。谈恋爱,就是约了吃饭看电影逛街,耳鬓厮磨,手牵手一起做点什么事,然后再谈结婚。
宋启信用胳膊肘戳一下她,笑着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咱俩早就开始谈了,真的。起码,最起码从那次你先亲我开始。虽然我觉得那之前好像就开始了。”
赵芸没说话,兜头打了宋启信一下。他抱着脑袋咧嘴笑,小声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主动,一点没看出来。人不可貌相啊,小赵同学。”
他的耳朵被揪了一下。地方狭窄,不适合肉搏,他只好伸出长臂揽住对方的武器,趴在她耳边说:“我们科室的护士说,男人主动叫耍流氓,女人主动叫尊重大女主。我以为我在夸奖你。”
赵芸用胳膊肘回敬了一下,离太近,没力道,没想到被对方趁势抱得更紧,只有嘴巴能动,可列车上那么多人,几大功能都发挥不出来,只好转移话题,道:“我们家不要彩礼。但你家有这个礼数,我还是满感动的。你看着处理吧。家里困难,你就还回去,要是还行,你留着咱们置办点东西。”
说完,她的脸又红了一下,不由得软下来,整个人瘫在男人的怀里,用身体语言表达了她的心情。男人也被感动了,或许是为她的大方,或许是被怀里的温香软玉,他哪里分得清,也顾不上分析,手底下又使了一把劲,越揉搓越柔软,多实践才有经验,他领悟到这个规律,脑袋不由自主地埋在女人的颈窝里深深嗅了几下,再抬起头来,窗外的景致分外妖娆,早春的嫩绿,江南蒸腾的雾气,远去的家乡托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有种触摸到幸福的兴奋。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不一定是人对了,只是时间对了。
如果是五年前,赵芸会嫌弃宋启信个子矮了点,在单位有点透明,没什么野心,也没太多心眼,是一棵努力让自己肥硕且适合收割,自我修复能力还强的韭菜。这种人不遭人嫉恨,好事也轮不到他。
如今是社会,默默无闻的好人约等于废物。宋医生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废物。
前几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赵芸女士和宋启信同学即使重逢,大概率会错过。
但在她前年遭遇渣男中的战斗机杨伟明之后,她终于学会欣赏淳朴简单善良正直但外表一点与伟岸光明不搭界这种品质。
大部分女人的成熟意味着不过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悟道之后得到岁月静好,一个人的放下,一个人的安静和美好,对有些女人来说,不过是无奈的接受。
差不多要向命运投降的时候,赵芸竟然得到了一个男人,她的内心不是没有窃喜的。虽然她隐藏得极好,宁可被她妈骂“不知好歹”也没流露。
她觉得自己也不单单是运气。自从走出那份鸡肋工作的舒适圈,在新领域从零开始并站稳脚跟,她就不再怕了。不再怕失业,不怕面对陌生行业,也不怕一辈子单身,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宋启信之于她,是幸运,而她之于宋启信同学,未尝不是。
自从开通高铁,回家的路变得很短,但从未像这次这么短,赵芸和宋启信俩人一路上腻歪着,喃喃细语着,一会儿情浓一会儿情怯,正沉迷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克制也带着无所顾忌的缠绵中,终点站就到了。
赵芸让宋启信把东西搬上楼,顺便看看她的香闺。她说:“你还没上来过呢。别笑话啊,临走时匆匆忙忙的,收拾好行李就走人,我哪里想到还要被人检查。”
宋启信对她一个人的家赞不绝口:“还是自己的房子好。哪怕东西少买点,每一个都是自己很想要的。不像租的房子,能不买的东西绝对不买,要买也是拣最便宜的,将来都是要扔掉的。”
赵芸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烧水泡茶,找出可以吃的特产零食,一边问他:“你想吃什么?点个外卖咱们在家里吃吧?”
宋启信用手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问她:“我去买菜,咱们自己做好吗?我不想吃外卖。”
最后自然是赵芸和他一起出去买了菜,又一起挤在厨房里简单地烧了二个菜一个汤。宋启信对赵芸的单人电饭锅非常好奇,拳头大的锅,一碗米,刚好两碗米饭,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电器?赵芸就笑:“还有一款特别迷你的电烤箱,可以挂在那边墙上,我一直想买一个。”
“买吧买吧,以后我有东西吃了。”宋启信笑吟吟地说。
包天天根本找不到邵琪,她父母说他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邵琪根本没在娘家住是确定的。她也没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她换掉了门锁,包天天只好回他父母家住,可毕竟在同一个小区,包家二老和包天天几乎一天二趟过来查看她是否在家,敲门就是不开,可路上迎头撞上了,肚子里怀着个球怎么跑?
于是,邵琪不声不响搬走了,时装店里那份工作辞了,电话号码也换了。微信也被她拉黑了。
唯一还能见到邵琪的是包甜甜。但着妮子虎着一张脸,包家所有人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没人敢招惹她。
按预产期计算,邵琪最近就要生了,可她还不露面,包天天曾经预言她生孩子总要找自己,不可能一个人去生孩子,看来他再次看错人了。
老太太念叨儿子:“你们俩到底咋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她手上了?再生气,这都要生了还置个什么气啊?没看出来甜甜她妈是那么狠心的人啊。你这小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交代?”
包甜甜学习紧张,她是个省心的孩子,从不需要父母督促,反而是她,时不时督促父母给她报什么班,去开什么会,想着回复老师的信息,要求包天天给她买什么什么学习资料,要去什么地方比赛什么的,记不住没关系,你给钱利索点。
老太太唠叨儿子的时候,包甜甜学累了,正好出房门拿了杯酸奶坐在冰箱前的餐桌上吃着。她大概是心情不错,或许是同情她爸怎么辩白都被老太太骂,忍不住说:“这又不关我爸的事。”
“你看你看,妈,甜甜都说不关我事了,亲妈啊亲妈,你怎么就知道埋怨我?”
老太太叹气:“那怪谁?总不能你姐要离婚,你也离婚吧?别的不说,她肚子里还有咱们包家的孩子,再怎么样都忍忍吧,好好哄哄她,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我可经不起你们一起折腾。我还能活几天?不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包天天看他妈又哭了,不再说话,偏过头盯着角落里的一只垃圾桶。
“我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爸的。我爸再忍也没用。白费那个劲儿干嘛?”
包天天一下子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冲着包甜甜吼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包甜甜不紧不慢地用酸奶杯上附带的一次性小勺子刮着杯壁,刮了好几下才有一勺,不紧不慢地放进嘴里,手底下继续搜刮酸奶杯里的一点儿残余,一边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样讲道:“我听到过我妈和别人电话,我听到她给一个人说你儿子成天踢我,医生说你儿子很健康,胎位也正,应该能顺产这种话。她肚子的孩子不是我爸的呗,所以我妈要搬走,我猜她本来想生了给我姑,现在我姑不要,她就必须得找那孩子的亲爹。万一以后发现不是我爸的孩子,我爸那个时候不要我妈了,那个男人也未必会要她,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一生下来就让儿子跟着亲爹。”
包天天听傻了,老太太也听傻了。包甜甜吃完了,随手把杯子扔到冰箱旁边的垃圾桶里,拍拍手说:“我就知道这么多。是我妈跟我吃饭的时候讲的电话,她以为我去了洗手间,里面有人,我不想等就回来了,正好听到了。没办法,我只好又去了洗手间,磨蹭了好久才回来。我总不能问她吧?”
包天天气的说不出话来,挽挽袖子,拍了拍大腿,一腔怒火越发熊熊燃烧,他不声不响地就冲到门口穿上皮鞋,从门廊处的挂钩上拿下他的外套,走出门时用脚踹了下沉重的防盗门,一声清脆又沉重的撞门声,在傍晚安静的单元里回荡。
包家人谁都不再提邵琪这个人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既然不是包天天的,那到底是谁的,包天天对这个问题着了魔,他驻守在前岳母家里,非要问出个究竟。前岳父母被逼无奈,说是时装店老板的。老板和老婆早就离婚了,一人分了一个店,在同一层楼里,都是卖高档时装。俩人只有一个女儿,早几年就出国读书,毕业后嫁了鬼佬,生了混血儿,几年也不回来一次,所以人家对这个孩子很上心,出手也很大。
邵琪和老板的私情除了店里的小姑娘有过几分疑心,没有什么人知道。
老板不过是个小老板,没太多钱。就这么一个铺子,进货、摆货、算账都是自己来。一个老男人在女装店里晃悠影响生意,所以老板平日来店里还不能抛头露面,只能直奔仓库,在堆积的箱子和挂满了衣服的架子后面算账、盘点,午饭时出去给店员们取外卖,在两个店员轮换着吃饭时和她们调笑几句。
邵琪也不过是日子过得太单调,家里,店里,统共那么几个人,时间长了,老头子看起来也不那么老了。再说,她有时候穿穿新衣服,熨烫一下再挂回去,一次二次可以,想多穿几件,就得哄着老板。邵琪眼皮子浅,成天守着最新款时装,自己买不起穿不上,心里像猫抓一般。
老板一开始是拒绝的。他和老婆俩人从摆服装摊起家的,小铺子,到现在这个最大商场里的大店铺,高端品牌加盟店,给他干的女孩、女人太多了。做店员的女人不需要学历,长相端正,会打扮会说话有眼色就行了。这么多年里,他沾染过几个,觉得没什么意思。
可他小生意人的本能是占便宜,何况是故意给他机会占的便宜。占小便宜会成一种习惯,会有很多机会把小便宜扩大到大便宜。邵琪就是想多穿几件新款,多拿几件衣服。老板和她也只是一种时不时偷嘴的一种关系。没有更多。
所以,其他店员也不确定他们俩到底有没有一腿。
老板年纪大了,有时候吃不消,气喘吁吁地埋怨:“不行了不行了,我早晚被你榨干,哪天别死在这床上,你省点用。”
邵琪才不省。她总是精力充沛,总不餍足,每次都觉得不甚尽兴,非要把那人累到虚脱才不甘不愿地悻悻然结束。
时间长了,难免有一次二次安全措施不太认真。
那次,包天天兴致勃勃地没采取措施之前,邵琪的老板也刚刚犯了大意的毛病。十几天就测出早孕,邵琪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种子中了奖。
她告诉老板她怀孕了,老板开玩笑说:“要是儿子就生下来,我肯定要。我闺女算是白养了,洋女婿和洋孙女更没戏,老了还是要有个儿子在身边。”
邵琪知道这句话得打五折。
包丽丽的老公说他坚决不要这个孩子的时候,邵琪气懵了。要不是你包丽丽想要个孩子,一个月的时候我吃个药就流掉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怀孕了,胎儿也三个多月了,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不是耍人吗?这么大了,刮宫都不成了,只能等着四个月引产。
老板听说她要引产,说他有亲戚在下面县城医院里当院长,带她过去照个B超看看是儿子还是女儿再说。要是儿子就生,他要。邵琪说不行,要儿子就得要我。老板就哄她:“要。放心吧。”
B超大夫说,100%男孩儿,要是没看对,女娃儿生了给他,他给一万块钱。
邵琪本来是想给包家人点厉害瞧瞧,或许这么一逼,包丽丽给包天天把他们两口子心心念念的恒大花园洋房买了。最差,从此包家人都欠她一份大人情。还有那么点小私心,就是她真的不知道这是谁的娃,万一真的不是包天天的可怎么办?包天天非杀了她不可。
赌气也算是逃避,她搬进了老板家。以前,他俩都是在店里偷。轮到她一个人值晚班的时候,俩人关了店门到商场清场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差,足够了。
老板的父母就住在大厦不远的老城区中心位置的老小区里。她没想道喜欢哭穷的老板在恒大花园里有一套复式,双层挑空客厅,楼上三房,楼下一房,双厅双厨,还有顶楼附赠的超大平台花园。
怀着儿子搬进去之后的待遇就更好了,找了个保姆过来做家务,不让她去店里上班,只负责在家里看电视睡觉吃饭。
以前住的是七十平米二居室,这里是310平米,邵琪在她梦想中的房子里住着,越住越喜欢,越住越不舍得离开。
可她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之后呢?回到她七十平米的家里?再找一个服装店打工?要不是在这个店里好多年,都做熟了,皮肤身材保持的还行,这个店是仅有的几家高端成熟女性服装品牌,重新再找工作,商厦里那些面对年轻人的品牌只要20岁左右的小姑娘,哪家会雇佣一个中年妇女呢?她这个年龄的妇女,只有去超市打工,八个小时连轴转,手脚不停。
她一开始就说算日子,只能是老板的。老板相信自己比邵琪男人厉害。他觉得中年夫妻一个月一次二次,医生算的日子就是他们在一起的那天,老天爷开眼,让他晚年得子。
包丽丽知道邵琪这件事之后就和倪承翰签了离婚协议,一切按照倪承翰给的条件:卖掉房子,她拿三分之二房款。其余股票基金期权这些反正也没兑现,到时候还不知道值钱不值钱,她不想分,也不想要。
张老师自然不肯,哭了好几场,心疼儿子打拼了半辈子挣出来的财产要被吃了二十年白饭的女人分走,后半辈子,那个女人躺着吃,敞开了吃也吃不完那么多钱,凭什么分给她?就凭她150斤的肥肉吗?
倪承翰没听他妈的话,痛痛快快签了字,用红色结婚证换了绿色离婚证。
这绿色换掉的红色里,是他二十八年的岁月和一千多万身家。
记得去领红本本的那一天,他和包丽丽手拉着手,一路上卿卿我我,随便说什么都想笑。这一天,两个疲惫的中年人一言不发看着工作人员,沉默地接过绿色小本子,各自装好之后,一前一后离开离婚处。
包丽丽走在后面,她望着倪承翰的背影,想叫住他,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站在民政局高高的台阶上,她一直看着那个人走出大门,一下都没有回头,脚步没有丝毫凝滞,就那样走了。
包丽丽不想掉眼泪的,可她没忍住。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部分看不出来是去领结婚证还是领离婚证。
排在他们前面的一对儿看起来才二十多一点,年轻地都不像可以结婚。他们后面那对儿也很年轻,大概才三十左右。他们俩这种中年人反而遭到侧目。仿佛被无数人指指点点:“都在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还离婚,早干嘛去了?”
早干嘛去了?这么多年的岁月,都喂了狗了。
赵芸和宋启信经过包丽丽身边时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他们俩倒不是甜蜜到眼里没有别人。他们只是太忙了。
宋启信只请到半天假,俩人约好在地铁站里碰头,赵芸晚了几分钟,穿着半高跟鞋跑步跑的脚尖生疼。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虽然只是过来办一个手续,可这是终身大事,以后每年都要纪念的日子,不能马虎对待的日子。她一大早起来沐浴、化妆,头一天挑好的衣服早上穿着不满意,又试了两套,还是穿回早就想好的衣服:米色风衣,红色真丝蝴蝶结长袖衬衫,黑色铅笔裤,脚下是新买的半高跟切尔西靴。
看起来这只是普通上班族比较精致的装束,低调的讲究,一会儿领完证就要赶去上班,不至于引起大家的注意。没有一处将就,是对今天这个日子最郑重的态度。
宋启信看到她就笑说:“你今天很漂亮。我以为你会穿一身红。”
赵芸挽住他胳膊,脚底下一步没停,扯着他继续往民政局方向走,过了路口才说:“现在谁穿一身红色,有一件就可以了。”
“嗯。这个衬衫很漂亮。”
说着话,就进了民政局大门,和失魂落魄的包丽丽擦肩而过,也和好几对怒目而视的、发呆的、一脸愁容的、满不在乎的,一看就是来离婚的人擦肩而过。
宋启信他妈说今天是黄道吉日,适合领证。
拍照、交钱、领证,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
宋启信小跑着跟在快步流星往地铁站走的赵芸后面问:“我下班先去食堂随便吃一口再往你那边去,你别着急,下课后你给我电话,我先把烤鸭点上,免得你要等好久。”
赵芸最近上职称英语课,这样可以少上点晚上的课。结婚后不能每天10点到家。虽然今天才算是已婚妇女,提前做好规划和调整是成熟现代女性的必修课。
赵芸边小跑边回头摆手:“bye-bye,好的好的,你看着办。不行,我要迟到了。”
一直到地铁门关上,赵芸在车厢里找到人最少的角落里站定,她才把手伸进皮包里,摸到小红本,一下一下地摩挲,摸了一会儿,在皮包里翻开红本本,她看着打开的皮包底部光线不甚明亮的照片,她在左边,大红色真丝飘带衬衫,黑色裤子,长发披散下来,脸上有一层浮油,看起来喜气洋洋。她的脑袋微微右倾,宋启信的脑袋微微左倾,白衬衫黑裤子,传统的结婚照,和父辈们差不多款式的结婚证,两张微笑的脸。
终于结婚了。
曾经千难万难,可最后一次却简单轻松,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在这个小红本面前都不重要了,都可以埋葬了。
她这一路上晕晕乎乎的,依然不能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这么快,又这么简单。
从北京回来后,赵芸忙着上课,宋启信科室的其他医生放假,他周末要值班。君在帝都北,她在皇城南,中间隔着好多好多环。宋启信的家和单位都还好,都在十号线附近,赵芸的房子在六号线,中间必须换一次地铁,换乘时步行一千多米。著名的北京式站内换乘,就是这么豪气。
俩人每晚睡前微信打字聊几句,随着感情升温,索性就视频了。宋启信下班后,在逼仄的小屋里,最好的办法是躺床上看书。赵芸忙多了,她回家后做饭洗碗整理衣物,准备好第二天穿的衣服,睡觉前给自己洗水果,洗脸,敷着面膜简单备课,写工作日历。
宋启信在视频里看着她忙碌,有一种特别的心安,说不上为什么是心安而不是其他,赵芸就鄙夷道:“读那么多书,就了解人的物理结构,不懂精神领域。”宋启信只是笑,赵芸又问:“怎么不说话?心里想什么呢?”
“心里什么都没想。你以为被你批评我就想点什么?我根本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你,还挺诚实的。”赵芸这些年最大的进步是情商。换了五年前,她会上纲上线,内心不爽,把这视为对方不爱她的证据,证明自己原来真的不配得到真爱。如今的她,不以为意地以退为进,用“夸奖”代替指责,这种改变是因为她对宋启信的相信,还是她在这段感情里获得了更多安全感,她分析不出来,也没想那么深,她第一次跟随直觉,而不是并不成熟甚至愚蠢而不自知的理智投入了进去。
有一天,宋启信像和她闲聊什么琐事似的,问她:“我妈说下下周二是好日子,我能请半天假,你周二上午是不是没课?咱俩去把证领了好吗?”
赵芸刚洗完澡出来,开着视频,她拿毛巾正在擦头发,听到那边问她,一下子愣住了。领证?这就到领证的地步了?春节回来后,两个人忙的还没见过面,谈恋爱真的就是在谈,还是微信打字,视频“面谈“。
宋启信有点害羞,摸着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家暖气停了吗?房子里冷不冷?我这边老小区别的不行,暖气特别好。”
“好。周二上午我都没课。”赵芸答。
宋启信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脑袋,像是他的屋子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值得他看了又看。
都说到领证了,赵芸的心境一下子变了。
之前,只是聊各自工作,几点回家,吃了什么这些琐事。自从答应去领证,赵芸开始关心起北京的房价。她知道宋启信积蓄不多,他家也不太可能支援,按照北京这个房价,买房子不可能,唯一可行的是卖掉她的房子,用卖房款再买一套略大一点的,地点起码要方便一个人,学区稍微好一点,或许将来用得着。
这样权衡下来,只有朝阳区可以考虑。房价比海淀略低,学区比丰台好一点,离安贞医院近。宋启信的工作不太可能调换,但赵芸这个行业,随时可以跳槽,那边离亚运村近,许多机构都在安慧桥北。
女人就是这样,浪漫起来可以飘上天,过起日子来实际实惠还实在,虚头巴脑的一切都可以不要,一切只为了遥远的更大的更美好的目标。
即使如此,赵芸还是花了两个半天在商场里快速浏览,找到了一件大红色真丝衬衫,一千多块,她从未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但正因为这么贵她才买,几百块的衣服经常在买,去领证的衣服如果也是几百块,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米色及膝风衣是她二十年来一直想拥有却从未下手的梦想,趁着大日子的由头,她果断买了下来。虽然这件衣服一年只能穿一个月,一个月里最多有两天可以穿出去。但正式登记结婚的日子不就是用来奢侈一次的吗?切尔西靴是过年前买的,不用多添置了。
赵芸觉得安排好了领证那天穿的衣服,这个手续才变成了一种仪式,一个纪念,一次回忆。虽然俩人仅在地铁站里汇合,只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拉着手步行了十分钟。
很好。已经很好了。赵芸又看了看小红本上自己的脸和他的脸,心里暖暖的。
地铁要到站了,她摸出手机看了看微信,只有他发来几个字:“余生请多关照。我爱你。”
赵芸的眼前一下子被水滴覆盖住,略一低头,眼角啪啦啪啦掉下一串泪珠。
她回了个笑脸,三个单词:“me too。Love。”
也许余生还有许多许多不可知的一地鸡毛,或许平凡的日子更需要不平凡的勇气才能好好过下去,有爱,有信任,会不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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