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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男兵也“芳华”:回望在中国握枪的日子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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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蔡铮,六十年代中期生于湖北红安。当过兵。华中师大历史系硕士。九十年代中期赴芝加哥伊利诺斯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现卖茶为生。著有短篇小说集《种子》(长江文艺,2013)、散文集《生命的走向》(长江文艺,2013)等。《贩茶美国》电子书新近由掌阅线上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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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年十月我穿上新军装离开家时父亲送到村口,在我身上摸了好半天。我一下跳开,走了好远回头看,父亲还弓背站在那儿。

我一直想当兵,可能是因为看多了打仗的电影,渴望那种雄式的生死悲壮,也可能是我们那儿出了那么多将军,也想去试试运气,再或者是因为打小做梦就老打枪,扣了扳机,枪老打不响,想抱杆打得响的真枪过足瘾。我是在大学毕业回家务农一年后以农民身份入伍的,费了一番周折,穿上军装时激动得有点糊涂。

去镇上中学操场集合,操场上有个锣鼓什么的敲得人心乱。很多人来看热闹。大哥有嘱咐不完的话,我们列好队,他还挤到我身后来再多嘱咐两句。乡人武部邓部长一脸笑,跟在哥身边。他说我文武双全,比老一代强,更有希望当将军。文就不说了,武嘛,就是我能赤手空拳打倒一头大象般的水牛。其实打倒一头气势汹汹的水牛很简单:抓住牛鼻和牛角尖,把牛头朝天扭,让牛看天,拖带它朝前走。牛一扭头望天就发晕,四脚打架,走几步就轰的倒下了。我当然没告诉别人这秘密,所以我的武功远近闻名,闻名得让我自己害怕。老邓叮嘱我当了大官别忘了他。我说当然不会,没有他我不可能入伍。

接下来列队,三排,我站第一排第一位,向我看齐,大家怎么也看不齐。同乡多是初中毕业,很多在家犁田打耙有些年头了。不等人看齐,区人武部长就开始训话。少不了为红安人民争光,争取立功受奖当将军之类。最后说蔡铮汽笔冲盖(弃笔从戎),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接着要我代表新兵发言。我只好站到前面,说了几句为家乡人民争光,请父老乡亲放心的话。接兵的也说了几句,然后几辆大巴开进来。上车前我去街边厕所,看到个灰脸的小伙子,原是我卖谷时劈面打了一拳的。他很蔫,好像挨了我一拳后就失了元气,再也没复元。他见我一身军装,愣了一愣。我忙说:对不起,那天是我不是。他啊啊不知应对。我慌忙逃了,心里跳跳的。

一会我们上了车。车子开动,县城来的几辆大巴也在暂停后跟在我们后面出发了。几辆崭新的大巴浩浩荡荡。车子走过我高中时常跑步的那段公路,路两边的人都抬头看。路边的树,那高悬的渡桥,一会就过去了。这时忽然有点悲壮感。

下午到了汉口兵站。吃饭是八人一桌,都站着吃。一桌四个菜,有个肉菜。馒头米饭随便吃。我比较客气,还没动几筷,老乡们就风卷残云,把菜盘刮光了。旁边桌上是一帮女兵,陆军制服,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崭新军服,更是俏丽,让我血流加快。姑娘们叽叽喳喳,那最好吃的肉菜还没顾得吃。一个姑娘还不时朝我们这边睃,她眼睛明亮。那一睃就让我恨不得把自己平地拔高两尺。老乡见菜没了就东张西望,看别人桌上的菜下饭。我说这太不公平,现在我们是去保家卫国,要按需分配。他们说你敢去把那女兵桌上的菜抢来?我说看我的吧,说完离开桌子。老乡们便都张了嘴盯着我,看我如何去抢夺女兵桌上的菜。

我拦住一个戴白帽的服务员,说我们菜没了,能不能再上几盘,说完看那明亮的女兵,正好碰上她看过来,我们的目光好像碰上了,我心颤不已。那服务员听了我的话,吓跑了,一会带来个年长的。年长的问我要什么,我说我们是红安来的,菜不够吃,要是可以,就请重上一道,要是不行就不麻烦了。那人看看,笑了,走开。一会那服务员就又送上四盘菜。同乡们见我获得胜利,都眉开眼笑。我只希望那姑娘看到我是这桌上的头。

兵站里全是光板床,我们铺开刚发的被子,两人一床睡下。第二天早饭后就列队上北上的火车。同乡汉平的父亲在汉口做饭,赶来送汉平。老人胖矮,见了我塞给我一块饼干。他嘱咐我们相互照顾,说着从肩上拉下白毛巾,扯住我衣襟,擦上头的一点油污。老人眼里窝了泪,汉平却催他走开。一会我们上了火车。火车开动,汉平父亲站在他哥哥身边,在用那给我擦油污的毛巾揩泪。我忽然想到父亲,心里一阵抽动。

战友



第二天天不亮时我们到了部队营房,我们放下铺盖先睡觉。我醒来才注意到床前站着一个人,满脸疙瘩,窄狭的三角眼红红的,不断眨巴,鼻头也有点红。原来是我们班长,他说叫他好(郝)班长。

他真是个好班长,待我真好,像我的勤务兵。起来,整理内务,叠被子,他一遍遍给我示范,耐心细致。他说是他点名要我的。

休息一天后就开始出操,无非立正稍息左右转齐步走。郝班长非常骄傲,因为有我这个大学生做排头兵。训练几天后全连评比,我们班老是第一,班长难免喜形于色。

一个月后,班里一个叫龙江的父亲来看宝贝儿子,给班长带了很多特产,还有烟酒什么的,还请他到外面吃了一餐。

随后的训练我的问题就来了。走得好好的,班长说我走得像鸭子,破口大骂,动不动叫我一边呆着。他让小龙江当排头兵。一般都是谁最高谁当排头兵,小龙江最矮,还是个罗圈腿,大家向他看齐,越看越不齐。小龙江憋足劲,动作力求标准,训练时嘴抿得紧紧的,眼睁得鼓鼓的。但队列一走起来就乱,越走越乱。班长骂完这个骂那个,打完这个打那个。动不动十二人的班,四五个被他揪到一边罚站。每天都评比,当然我们班什么都是倒数第几。

班长成天揪着脸,除了对小龙江像亲兄弟,对别的都像仇敌,而且仇越来越大,恨越来越深。刚来时吃饭,他三下五去二吃完,坐那儿等我们,嘱我们吃饱。后来每餐就逼我们快快吃完,谁吃到最后就挨踢。我吃得多,吃得慢,二三两的馒头要吃六七个,常常我两个馒头还没吃完他就往外跑。小兵们便都丢下碗筷争先恐后往外跑。我也只得跟着往外跑,常常饿肚子。

同班有两人对我特别好,一个叫张国红,一个叫周建成。张国红老咧了大嘴笑,笑得露出满嘴大龅牙,让人也想笑。他父亲是四航校的参谋长。本部参谋长来视察时特意到我们班来看了张国红,他跟张国红父亲是老战友。张国红在军营长大,什么都不怕。没来几天他就背地里说班长是个傻儿,让我吃惊。见班长打我,他说:“他就找老实人欺负!你打他一顿他就不敢打你了。” 他的话让我害怕。我发了誓要重新做人,别人打了我右脸我要送上左脸让他打,别人吐我唾沫我要自己舔干。班长罚我时张国红就冲我挤眼,他得空就找事踢小龙江一脚,小龙江也只有翻翻眼皱皱鼻子走开。班长从不打张国红。张国红动不动就对班长怒目而视,班长抬起要踢他的脚就踢到别人身上了。

周建成是个漂亮精干的小伙子。他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却很有分寸。我们在一起他才笑,笑得灿烂。班长打他时他也怒目而视,因此他挨打挨得最多。有回夜里开班会,班长说他坐姿不对,抬腿就踢。他缩成一团,任他踢。我拳头捏得冒火,想跳起来三拳两脚把班长打翻,痛踹一顿,但只咬牙不动。我心里大闷:建成为什么不大叫一声抡起马扎砸班长脚上?怕打不赢吃亏?如果班长还手,对不起,我也会上;不会帮他打班长,但我会把班长箍住,让他动不了。当时我看傻了,建成被踢倒在地。班长被人拖开后,他爬起来,坐正,紧闭着嘴,不动声色。我把他掉在地上的笔捡起来给他,问:“伤着没有?”他摇摇头,嘴角带着胜利的微笑。

张国红和周建成处处照顾我,让我感动,但我害怕跟他们聚一块,怕班长生气。他们吃得快而少,吃完常在大棉袄袖子里塞个馒头带回来偷偷给我。我便躲到走廊或盥洗间里吃了。

班里的队列比赛老是落后,班长的火气便更大,打人打得更凶。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班长对我的折磨变本加厉。我只把这看做磨练,一切都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哥哥每隔几天给我来信,提醒我别忘记自己的誓言,说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好,我就可成龙上天,不好,就又死蛇一条,乱草窝里烂掉。班长打我,骂我,不过让我心里窝火,感到屈辱,但他不是像打周建成那样打我。周建成挨那样毒打都忍了,我有什么不能忍的?

我最怕罚站。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任冷风切割,一会冻得不行。动动好点,但班长不许动,说这是命令。更让我难堪的是所有人都看我在那儿罚站。连长姓毛,是个聪明精干的江西人,参加过八四年国庆天安门阅兵,军姿很绝。他有空就过来跟我聊两句,说部队会重用我,但要我先锻炼锻炼。有时见我一人站在操场边,他就走过来,笑着说他训练过大学生,那些书读得越好的越难训练。我不好分辨说我罚站不定是我做得不好,而是班长傻气。毛连长有时看班上罚站的人多了,便吩咐班长让大家归队去训练。

新兵训练最后一个月毛连长调走了,一个军校刚毕业的小伙子接任连长。他脸白唇红,军装崭新崭新的。

又犯事了



长那么大没唱那么多歌,到了部队却从早到晚都唱歌。早起出操唱,收操路上唱;到饭堂门口,饭还没好,就站在饭堂门口唱;晚上开会前唱。但我们不是唱歌,是吼歌,谁吼的声大谁赢。连一起排跟排比,排一起班跟班比,班一起就是你跟我比了。每次操练回来,我吼得最起劲,因为一天的苦劳完了,要吃饭了。我最喜欢踏着大步吼这个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

我拼命吼。想毛主席听到我们的歌声咧嘴就笑,吓得那瞻仰的惊叫着四散而逃!

那天中饭后从食堂出来,班长又要我们唱歌,唱完又要我们喊“一二三四!”从食堂到营房的路上我们一路喊。到了营房门口,他说谁的喊声最大谁先进屋。当然龙江最先进去。最后只剩下我、张国红和周建成。张国红先过关了,一会周建成也进去了,最后就剩我。他叫我喊我就拼命喊:“一二三四!”他喝叫:“你没吃饭啦!再大声点!”我便再大声点,总以为再喊一声他就会放了我。我喊得嗓子都快破了,他却说:“你故意跟我斗,是不?你跟我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喊!”然后命令:“原地踏步,走!”

我便原地踏步走,他自己却进屋去了。

北风很大,刮得人耳朵痛。各个班列队一声不响地从我面前走过,回房休息去了,我却傻子般站在冷风里原地踏步。一会班长出来,喝叫:“你给我好好踏!听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脚抬高些!手摆起来,摆起来!”我便脚抬高些,手摆起来。他喊了一会,又进去了。

我口里发苦。天啦,这个傻逼虐待狂怎么才算完啊?踏了一会我站住了。他一会跑出来,我只得又踏起来。那傻儿冲过来,喊着:“一二一!一二一!”嫌我脚抬低了,抬脚就踢我。踢了一脚也就算了,他却踢上了瘾,左一脚右一脚踢个没完。我火气来了,索性不动。他吼叫:“你敢违抗命令?”说着一耳光抽过来。没等打到我脸上,我左手一拨,右手一拳打在他鼻尖上。

我知道我犯了罪,不能再犯,转身就跑。他像被打痛的狗一样狂叫着追我。我绕着白杨树跑,他那个鸭子腿当然追不上。很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跑不是事,我便停住,他追上来挥拳就打,我也只得本能地招架,不说左脸,右脸也不能让他打到。招架一阵,只得又跑。张国红跑过来,跟在我身边跑。

一会指导员排长也出来了。指导员喝叫:“站住!”我不知该不该站住。我一站住,傻儿班长又上来打我,我不能不还手,这让指导员他们看到就糟了。傻班长疯了,吼叫着:“你还敢打我!你跑!你跑!” 我跑近指导员,站住。班长跟上来,张国红已站在我身边,准备护驾。班长跑过来,没再挥拳打我,只是命令:“立正!” 我便立正。指导员问怎么回事,班长说我打他。指导员问我,我说他打我,我跑。指导员便叫我们先进屋再说。路上我对班长说:“对不起,都是我不是!”他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你完了!你要遣送回家!反了!你敢动手打班长!你等着我们收拾你!”

我害怕得头痛。这一下我又露了马脚,他们会知道我其实不是什么弃笔从戎,而会怀疑我是大学毕业不服从分配。我恨自己管不住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人注定要永远失败!我在部队的前途就被那一拳给砸了!我想求班长原谅,求指导员放我一马,说这全是我的错。我要向他们保证:这样的事决不会再发生……我在部队这第一脚踢砸了,将来在部队的路就死了!我想哭。

回到班里,班长先去了指导员那儿,一会回来叫我去见指导员。

指导员铁青着脸,紧闭着嘴,眼里透着凶冷。毛连长对我有种说不出的尊重,指导员却对我有股道不明的敌意。他问我干了什么,我说了。他一脸冷讽:听你这么一说,你没错了?这时楼道里响起哨声,要出操了。他说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准备写个检讨,在全连大会上念,等我们处理你。

周建成

我回到班里,对班长赔礼道歉,他却眼半睁半闭的,一副对仇敌决不妥协的样子,这让我紧张。张国红却偷偷冲我笑,对我竖起贴在裤缝上的大拇指。

外面风刮得呜呜响,连里便决定只在营房间的白杨树下分班训练。 整个下午我都昏昏的。在部队的第一脚就踢歪了,他们能原谅我吗?班长训练时骂完这个骂那个,说我们都是一群猪。训了一会,他叫我们在风里站着,自己到一边抽烟。全班只张国红一个人乐。抽完烟,班长又骂骂咧咧走过来,说: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这几个小X崽!

我们横列正步走,走了几步,队列就蛇样扭来扭去。他只得叫停,然后叫单人出来踢。

轮到周建成,他骂周建成脚没踢高,手没摆开,纠正的办法就是用脚踢。周建成只是怒目相视。他喝叫:“你敢这样看我?”“我就是这样看人的。” 周建成突然开口,说得张国红扑哧笑出声, 说得班长咬牙切齿,“好!我要是治不了你我就不姓郝!”他随即大喝一声:“向左,转!” 建成向左转。“齐步,走!”建成便齐步走。五十步外是个大煤堆,直走,建成就会走到煤堆顶上。

一走到煤堆边,建成就向左转。班长忙喊:“立定!”建成立定。“向后,转!齐步,走!”建成又走回来。班长又命令他左转右转,转到正对着那煤堆,然后又齐步走。建成到了煤堆边又朝右走,绕过煤堆。班长又忙喊:“立定!向后,转!齐步,走!” 
显然班长要建成齐步走上煤堆顶,建成走近煤堆不是左撇就是右拐,来回走了五六趟,建成还是没上那煤堆。国红又在笑,我却心里焦躁。我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这个蠢货,靠折磨我们过邪瘾,哪还管什么训练。我们训练不好,哪还有好结果?
建成死活不上煤堆,班长只得叫建成在煤堆边立定,噗地吐口痰,说:“你等着我收拾你!”

建成便在那儿等收拾等了一下午。收操时班长吩咐龙江领我们回宿舍,叫周建成留下,说要单独训练他一下。

回到营房,张国红说他要出去看看,一会回来说班长和周建成都不见了。天全黑时班长拖着建成回来了。建成哭成泪人,身上全是土,棉袄外套扣子扯掉了,眼肿得睁不开,嘴角流着血,只哭着说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声震动了排里。一会排长来了,他怒喝班长怎么回事。班长像是喝醉了,嘟哝着:他不服从命令!跟我斗!建成瘫坐在地。张国红说:他腰上全是伤!排长掀起建成的棉衣一看,那腰上全是血道道。排长脸都气紫了,说:好个郝子能!你等着吧。叫人去叫指导员连长来。

指导员进来,大家都不发话,只有建成哭着要回家。指导员宽大的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小三角眼盯着班长,半天不说话。我感到事情闹大了。部队最怕新兵闹着回家。吃饭哨响了,指导员说:“郝子能先带人去吃饭,饭后到我那儿去一下。六班长带两个战士看护一下周建成。”

因为我和国红跟周建成好,指导员便叫六班长带领我们两个看住周建成,说谁让他走出这间房谁负全部责任,一切等饭后再来调查解决。

六班长便和我们留下来看周建成。周建成只是哭。我想他挨打多少与我有关。班长挨了我的打,那股怨气憋着没处发。打我吧,打不过,打张国红吧,不敢,打别的战士吧,不过瘾,也起不到树立威信的作用,只好拿周建成出气。建成个子小,四川贫困农村来的,打了白打。不过他这回下手狠了点。

上告

事后知道,我们回房后班长把建成带到通讯排的收发室。管收发室的是他老乡,他叫老乡让他在那儿谈个事。老乡走了,他就关了门,把周建成按倒在地,拿杆训练搏击时用的枪把,拼命抽打周建成,直打得他叫饶才放手。完了他逼建成发誓说不上告,若敢上告还要打他,然后押着建成回营房,威胁他在路上不准哭,敢哭一声就打死他。

那时路灯都亮了。从收发室到营房有四五百米,路上没人。建成被班长踢打推搡着朝营房走,他一路想找人求救。走到理训处宿舍门口,见一军官穿着校官服昏黑中走来,建成一下挣脱魔爪,扑过去跪在那军官脚下大喊救命。那军官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班长赶上来,说他是个新兵,不服从纪律,关了一下禁闭。这军官不过是个理论课教员,不懂连队的事,又忙于赶去吃饭,问建成话,建成又泣不成声,只抱着他的脚不放,求他救命。军官对班长说:“可不准打骂战士,啊。”班长说:“你问他,我打他没有?”建成哭得更凶,更泣不成声。军官扶起他,“起来,要服从纪律,啊,跟班长回去,啊。”班长掰开建成的手,拖着他继续往营房赶。

这时我和张国红挨建成坐着,张国红偷偷说:“这回不能饶了他!要去找赵副参谋长告他!”我很害怕,这是越级上告。新兵开训时赵副参谋长给我们讲过话,说他统管整个部队的新兵训练,部队严禁体罚,如有体罚,连里不予解决就直接找他,说是班长他撤班长,是排长他撤排长,是连长他撤连长。我以为那是哄人的鬼话。

六班长只坐在一角看英语。六班长是九个班长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念过高中,人长得白净斯文,有空就拿本英语书看,有时还问我几个问题。我觉得他有点阴,对我的态度也有点怪。他看了一会书,过来对我说:“我要出去一下,看他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让他走出这间屋,你负全部责任。连长他们就回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出去了。

他一出门,张国红就拍膝大叫:“走!一起去找赵副参谋长!我知道他住哪儿!出了这样的事连里要马上上报,他们想瞒,我们连连里一起告!”我被夹住了。我说:“不行吧。连里会处分我的!”张国红说:“别怕!他们都要挨处分!蔡铮,这就看你是英雄还是狗熊!”

我脑子一团乱。我阻止他们,是狗熊,他们会瞧不起我,我也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去,等会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都找我要人,我交不出人,吃不了兜着。我的命运掌握在连长指导员手里,他们会把我的表现写得特别坏,这样一来就没有连队会要我,我在部队的前途算是完了。

怎么办?国红已蠢蠢欲动,说要赶快,要赶在他们回来前出去,“蔡铮!就看你的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常冒着挨骂的危险给我偷馒头。我不能当小人,去他妈的前途。我拍了拍膝盖,说:你带他去吧,我在这里顶着,就说拉不住你们。
张国红拖起周建成慌慌张张去了。

班长哭了



我一人坐在房里,等着所有大棒朝我头上砸来,想着如何回避。这六班长想坑我才把这事全权交给我,他知道我会怎么做。他也恨班长,两人有回差点打起来。一会连长指导员回来,知道张国红周建成找赵副参谋长去了,指导员脸垮了下来,马上命令人看住我,又紧急派人去追堵他们。指导员恶恨恨地对我说:你等着吧,我们会处理你的。决不会让你有好下场!他的话如一盆凉水泼在我身上,在这冰天雪地里把我冻硬了。

整个连里炸了锅。班排长紧急集合,各个排紧急开会,全连不准一人外出,全部整理内务,不准谈论这事。大家都慌进慌出,乱成一团。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完了。

班长被指导员叫去了。一会班长回来,哭丧着脸,趴在桌上写什么。

一会走廊里响起紧急集合哨,全连紧急集合,赵副参谋长要来训话。

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好后,周建成和张国红跟在赵副参谋长后进来了。赵副参谋长穿着深酱色的呢子校官服。他一进来,排长便高喊 :“敬礼!”赵副参谋长还礼。排长请示后,赵副参谋长吩咐坐下,排长喊坐下,我们坐下。赵副参谋长坐到主席台上,脸跟呢子一样僵硬,发出深酱色。

指导员闲言了几句,然后请赵副参谋长讲话。赵副参谋长说:我说过,不准体罚,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将迅速做出处理。下面请指导员讲话。

指导员讲了今天发生的郝班长打人的事,然后叫班长检讨。班长站起来,先是向赵副参谋长敬礼,赵副参谋长没还礼。他便从裤袋里抠出张纸,抻开,开始念:检讨书,尊敬的赵副参谋长,指导员,连长, ……”念着念着就哭起来,眼泪鼻涕齐流。他用大巴掌从额头抹到下巴,又从下巴抹上额头,再抹回来停在鼻口上,将眼泪鼻涕抓得紧紧的,一把揪下,抹在裤缝上。他说他违犯了纪律,给连里丢人了,说他保证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请上级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念完,他把稿纸折起,向赵副参谋长敬礼。赵副参谋长还是没理他,指导员不耐烦地吩咐他坐下。

赵副参谋长说:我说过,谁违犯了纪律,打骂体罚新兵,都要撤职,现在请连长宣布处理决定。连长说:经过连部研究,决定撤消郝子能班长职务,并给予记过处分。五班暂由三排长带领。

散会回来,班长便忙着卷铺盖,一边嘟囔着:“都是假的。谁舍得把爹娘给的血给人。说给我升班长,都是骗人的……” 他卷好被子,又开了桌子抽屉,拿了自己的东西,夹起,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班长曾抢着给一离休的副参谋长输了四百毫升血,作为回报,部队决定让他转志愿兵。他是河北农村的,当了三年炊事员。部队要培养他,先让他当新兵班长,然后回连队当炊事班长,这样才能转志愿兵。新兵班长都被开了,当然当不成炊事班长,转志愿兵的事自然也就黄了,血也就白献了。

班长被开了,让我吓得头痛的打他的事像是被人忘了,没人再提起。下来我们班解散了,我们都被分到别的班里。不久新兵连结束,张国红分到汽车连学开车,周建成分到机械营搞修理,我分到警卫通讯连当警卫。

到了警通连,发现郝班长在炊事班。他成天叼根烟,身上脏兮兮的,像个喂猪的。有回我们正吃饭,他突然狂吼着从厨房挥舞着打菜的长铁勺冲出来,要砸一个东北兵。原来那东北兵嫌他打菜打少了,一盘菜泼在他脸上。那东北兵也不省油。有回打篮球,我不小心把他碰翻在地,痛得他龇牙咧嘴号叫。我忙去拉他,没想到他冲我脸上就是一拳,打得我痛了好半天。那东北兵个子小,又没武器,肯定吃亏。大家都看热闹,我却丢了饭盘,冲过去一把从后控住郝班长,让他动弹不得。 不久郝班长就退伍回老家种地去了。

  同班兄弟


我分在警卫排一班。我们排的任务是站岗和训练,哨位是弹药库和营房大院的两个大门,每人每天至少得站一班岗,一班两小时。

班里有个形体魁梧、面皮白皙、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叫柳自雄,成都人。司令来部队视察,连里选最雄式的去站南北两个大门,选的就是我和他。我们两人列队是挨着的。我们一起背后骂班长傻逼,一起去苹果园偷苹果。投弹、射击、搏击,我们成绩都是最好的。我们亲如兄弟,无所不谈,别人也把我们看做兄弟。

一天我们在营房后面玩双杠,玩累了就坐双杠上聊天。他突然严肃地说:铮兄,我想跟你正式结拜为兄弟。我愣了一下,说:“我们不是跟亲兄弟一样吗?还用得着结拜?”他说:“只有正式结拜才算得上兄弟。我们要像刘备张飞关羽那样,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你有我有的那种。我就兄弟一个,我找了这么些年,就想结拜个兄弟。我们处了这么久,就觉得你这人够义气,最合适做兄弟。你要愿意,我们找个地方,割指滴血到酒里,一起喝了,正式结为生死兄弟。我想了很久,跟我父亲说了,他同意了。你意下如何?”

我不知如何拒绝。他比我小两三岁,只初中毕业。有回我们下哨回来,见一群人在院子里追打一个满身炭灰、面色苍白的精廋小伙子。我忙冲过去制止 。这么多强兵打一个破衣烂衫的百姓不管如何都是不平。那小伙子被打倒在地,几十个兵像一群疯狗样撕咬着他,他缩做一团,惨叫号哭。自雄正跟我并肩走着,他大吼一声就扑了过去。我以为他也是扑过去打抱不平,没想到他挤上前,伸过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小伙子。我左推右挡,无法保护这小伙子。好半天,大家过足了打人的瘾,我才拨开众人扶起那挨打的小伙子。他嘴里冒血,手上流血,衣服撕破了,捂着肚子呜呜哭。他的内脏多半受伤了。原来他是给我们部队烧锅炉的民工。我叫他到我们医院去检查,他只是摇头。他让我想起我二哥。我心痛如绞,想打人,但大家都四散了。我替他扶起自行车,帮他推着,送他出大门。他一路捂着肚子嘶声哭。看他推车走了,我才回来。我赶上自雄,见他像抢了块肉吃的狗,很兴奋。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凑一手,他说这些刁民就该打,你管他干什么。我没说什么。

这样的人配跟我结拜兄弟?我说,我们已经是兄弟了,不必要什么仪式,他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我们班有三壮丁,我,自雄,还有胖子建华。建华是江西的,比我小两岁。他长得胖,胖头胖脸胖嘴唇胖肚子,跑起步来,肚子先行,特别是他吃饱后。训练完上完哨他爱主动到炊事班去帮厨,尤其是连里杀了猪或包饺子的日子。为此他老得连长表扬。得了表扬后他很不好意思。我俩一块打球时他拍着挺出的肚子,口里流着水,说我就是好吃,就是想多吃点才去帮厨的;说新兵连完了他要求去做饭,他们硬派他来当警卫,说当完一年警卫我们可以要求换岗位,那时他再要求去做饭。我说让你做饭,有好吃的都叫你吃了,人家吃什么?他说也是啊,我就管不住嘴,见了好吃的就巴不得全抓了塞在嘴里。他又怕发胖,吃多了就设法多运动,每次打球都出一身汗。我离开警卫排后他当了副班长,后来升到班长,直到退伍他也没进成炊事班。

曾国华是山西来的,走路疲塌塌的,眼泡肿肿的,动动灰暗黄肿的脸上就渗汗,他到我们班来是活受罪。但他任打任骂,对班长服服帖帖,毫无怨言。

有回我取了信,发现有封给他的平信里一块手绢从撑破的信封里露出来。我把信给他,他拆开信,信里就一块绣花的手绢。他攥着那手绢,坐在马扎上哭起来,双手捂住脸,哭得一抽一抽的。

不久曾国华调到通讯排。他有空就捧了书看。年底他考上了士官学校。大家都奇怪他一个山西农村破初中毕业的怎么考取了军校,我想是因为那块手绢。

班长摔倒了



班长叫万佩军,很精神,跟我差不多高,东北人,比我小两岁却当了两年兵。

训练时按规定不能打骂,但所有班长都打骂,不过不是毒打,而是用小棍抽,用脚踢。脚踢低了,枪拿高了,步子大了都得挨打骂。万班长骂我,打我,让我心里堵得很,但也只有傻笑一下,从未回嘴,我不能当一班人泼他面子。据说部队是让我到警卫排继续锻炼,我表现好就锻炼上去了,表现不好就只有锻炼下去了。只得忍。

那天夜里十二点到两点是我的班。我借了指导员新到的一本杂志,揣在怀里去上岗。十二点过了,没人进出,我便缩进岗亭,关上门,从衣里摸出杂志来看。刚看一会,咚的一声,班长一脚把门踹开,拿我个正着。

“给我!”他伸手要杂志。我只得给他。他拿了杂志,“你妈的个X!你敢站岗看书?”说着要撕。我忙冲出岗亭,“可不能撕!这是指导员的。”他退后几步,不由分说就开始撕。我扑上去,一把夺过杂志,但已经撕了一半。他立定,冷冷地命令:“你妈的个X!你吃了豹子胆!给我!”我火一下上来,说:“你妈的个X!老子就不给!”

我从没骂过他,现在只他和我,骂了他他也刮不掉。我刚骂完,他就抡起冲锋枪朝我头上砸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我丢了枪,抬起双手对着砸过来的冲锋枪猛一砍,同时脚插到他脚后。咵的一声,冲锋枪砸在地上,滑出老远,他也应声倒地。我吓一跳。冲锋枪这回肯定砸坏了!砸坏了冲锋枪就要挨处分。但顾不得枪,先得把他制服。我顺手把他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他胸部,一手掐住他喉咙,一手按住他头,大吼:“你想怎么着?你以为当着全班的面我让你是怕你?你给我放明白点!别他妈傻X!”他手脚老实了,嘴却不老实,“等我起来再跟你算账!”我五指抓着他的额头,撞压着他的头,吼叫:“起来你胆敢不老实我就掐死你!”他不吭声了,我便拉他起来。他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去捡枪。我忍不住问:“枪没坏吧?”

他摸摸枪,没断。他把枪挎在肩上。我盯着他,防他再有什么不轨。但他只说:“你等着。” 然后朝电话亭走去,原来是去给排长打电话。

一会排长骑着自行车来了,腰上扎根腰带,别着手枪。他一下车,我就立正收枪给他敬礼,高叫:“报告排长,一切正常!”

排长是个卷舌头,说话有点不清,他被吵醒,肯定不高兴。见我敬礼,他也只得还礼。还完礼,他问:“一切正常?”

班长便说他的故事,说我站岗看书,还打他。听他说完,排长转向我,喝令:“把枪交出来!”我把枪递给他。他说:“要不要我们一起收拾你一顿?“

我说:“没必要吧。”心想:你两个对我一个,行吗?排长很精干,但不壮实。他站那儿半天才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撕了我刚借的指导员的书,还用枪砸我,我拦了一下,要不我的头早被砸烂了。我一拦,他自己摔倒了。就这。我没打他。你问我打他哪儿了?”

班长要插话,排长挥手制止,“明天再说!”又冲我说:“等我们处理你。你给我站好了!”说完把枪递给我。班长恶狠狠地对我说:“不给你个记过处分我这班长不当了!”排长便推起车子领着他朝回走。

这没人的地方放倒班长,又没伤着他,他说他的,我说我的,连里总不能凭他说的给我处分吧。但我害怕他不当班长。

第二天一早,班长躺床上不起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副班长带我们出操回来,他还没起来;我们去吃早饭他还没起来。他想等连里处分了我再起来? 

吃了早饭我便去找指导员,为撕破的杂志道歉,说这是我们班长撕的,说我就在岗亭里翻了一下,为这他还要打我,我拦了他一下,他自己摔倒了。他说不给我处分他就不当班长了,现在躺着不起来呢。指导员冷笑说:“他不当班长我们就换个人。”听了这话我轻松了。

上午训练回来,班长已起来了,正吆五喝六的。我忙道歉,说夜里瞌睡时犯糊涂,求他原谅。他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从不记仇,以后站岗规矩点。

班长好像真的没记仇,隔天我们又有说有笑的。

   枪走火



有一阵说是某部岗哨被袭,警卫被杀枪被抢,所以我们得提高警惕。平常发的是五颗信号弹,这时便换成真子弹。但老规定不变:子弹不上膛,保险得关上。这规定有点可笑:子弹放在腰上弹带的弹夹里,坏人从路边扑过来,你哪来得及上子弹?没子弹半自动步枪还不如根拨火棍。所以我们都毫不客气地把子弹上膛,只是拉上保险。如有人来袭,保险一拨就开。班长们也不较真。

弹药库在营房两里外的农田里。夜里一人在漆黑的地里站着,偷袭太容易了。沿围墙摸过来,一棍扪在你头上,或一刀抹你脖子上,刹那就完命。弹药库里的机枪手枪手榴弹对坏人太有吸引力。一个人站岗,自己的命都难保,如何保住弹药库?轮到我站岗,我便爬到弹药库里头的岗亭顶上。岗亭一丈来高,顶上像个池子,可以躺下睡觉。躲在里头,上膛的枪对着院门,万无一失。谁也不会想到站岗的站到了岗楼顶上,想抹我脖子根本没门,这岗亭给他们个梯子他们也爬不上来,更不用说徒手。有时班长来查哨,一脚踹在岗门上,把我惊醒,我大喝一声跳下来,吓他一跳。他不准我上岗亭,我答应,他一走我又爬上去。生命诚可贵,任务更重要,何以不做烈士而又出色完成警戒任务,唯此一途。

站营门就没太多地方好躲,唯有营门两边的柱顶。先上围墙,再从围墙上爬到柱子顶上。柱子顶上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可以盘腿打坐,但不能打瞌睡,睡着了一头仰下去不是好玩的。防被摸哨,那地方最安全。居高临下,远近一目了然。在黑黑的柱子顶上,摸哨的连我的脚都摸不着。

那一夜我站两点到四点这一班,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我一接班就把子弹上上,背了枪爬到柱顶。坐了不久,看到朱协理员骑车过来。朱协理员胖胖的,扎根腰带,他是司令部负责警卫工作的,常来查岗。按规定他来了我们得给他敬礼,没人给他敬礼。他便歇了车,四处找人,“人呢?”我说:“在这儿!”他找了半天还是找不着。我下到围墙上他才看到我,惊叫:“当心!” 忙过来接我下来。我一纵跳下来,枪在背后夸夸响。他问:“怎么上那儿去了?”朱协理员很和善,我便从实招来,说建议以后夜里站岗都蹲那上头,那里最安全。他仰头看那柱子,大叫:“那么高你爬上去了?绝对不能再上那上头!那太危险!”我只得答应不上。他嘱咐好半天才上车离开。

我站了一会,便坐到围墙根,背枪靠墙打盹。估计接哨的要来了,我才迷迷糊糊扶着墙站起来。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心想谁这时候放炮仗?一会闻到股火药味。莫非是我的枪响?我取下枪,拉开枪膛一看,子弹只剩四颗。一闻,枪膛里还有股火药味。是我枪走火无疑。我吓醒了。怎么回事? 可能是我跳下墙时碰了保险,我挣扎着坐起来时又碰了扳机。幸运的是我仰靠在墙上的后脑没顶着枪口,子弹上天了。枪走火得挨记过处分。按规定得马上报告班长,班长马上通告排长,排长马上通告连长,连长马上通告司令部。一年来连里没人枪走火,好事第一没沾着,坏事第一总叫我撞上了。这一枪肯定惊醒了不少人,因为五十米外就是机械连的宿舍,马上电话铃就会响。

我等了好半天,没什么动静,发现枪声除了惊醒我外没惊醒任何人。接哨常常是班长带队,这回只刘三多跟着南门下哨的来了。我把剩下的子弹给他,说我走火了,答应回去报告。刘三多是成天嘻嘻哈哈的山西小兵,接了子弹便装到他枪上。我怏怏地背起枪朝回走,想着班长会骂我,排里会开会,连里会开会,我要做检讨,连里还会宣布给我记过处分,心里焦躁不安。

回到营房,我把枪放到枕头下,倒头便睡,一切等天亮再说。

醒来时全班都轰轰的。出事了!三多枪走火打着自己了!

三多换岗时蹲地上去取子弹,他左手握枪,右手去开弹夹,一不小心碰了扳机,一颗子弹打飞了他的大拇指,原来他的大拇指盖枪口上了。他痛得倒地打滚,死命嚎叫。班长背了他直奔医院,医院简单包扎后把他紧急送往空军总院去了。

这事闹大了。司令部派专人调查,发现枪里只剩三颗子弹,还有一颗哪去了?问到连里,连里问排里,排里问班里。原来前班走火一发。一夜两次走火,问题更严重。

接下来班里、排里、连里整顿。周日连里开连务大会,要我检讨。我念了个稿子,用标准的红安普通话,保证谁也听不懂。指导员宣布给我个口头警告处分。走火伤了自己的都不给处分,还给我处分?会后我找指导员,问口头警告是个什么处分,他说就是没有处分。

三个月后刘三多出院回来,红光满面,嘻嘻笑着给我们亮他那只剩一节红肉的指头,说医院要跟他接指头,他们派人满地找就是找不到那一节。说在空军医院日子过得赛神仙,这指头断得值,让他过段神仙日子。说他退伍时要部队给个三级残废证明,到地方去要补助。 

饿和冷



当警卫时老饿肚子。警卫的活动量最大,伙食费却最低,冬天一日三餐就只有大白菜。那大白菜是连里农场种的,堆在连食堂边上的地窖里,大半都烂了,煮出来都是褐色,大米和馒头也都同一个颜色。米是储存多年的陈米,面粉是一百斤小麦磨出九十五斤面的那种。每餐吃得肚子一拍就砰砰响,一会就饿疲塌了,尤其是晚上上哨。有时饭后留个馒头藏在床头柜里,出哨时带在身上,但更多时候只有饿着。夜里上下岗,如班长没跟着,我们就偶尔偷点吃的。

部队大院正中有个一万平方米的苹果园。苹果快熟时下哨就从铁丝网上翻过去,脱了上衣,把袖子结成两口袋,摘它两大袋,扛回去塞在床头柜里,一吃好多天。那苹果都半生,又青又硬,咬几个塞肚子还挺管用。只是一不小心苹果就砸地板上咚咚响,全连都听得到。响声大了,连里就要点验床头柜,我们便只得赶快把苹果丢到屋后的垃圾堆里。

营房门外是个火车道,热天常有车皮滞留道上,车皮里有时装着瓜果。有回我们发现一节闷罐车里堆的全是哈密瓜。天热,苍蝇和那哈密瓜腐烂的甜香满天飞。早就听说哈密瓜甜,长这么大却没吃过哈密瓜,下哨时便决定去偷。这要胆量。同行的几个胆小,便推举我。我把枪交给他们背着,轻身上路。那车皮的门是开着的。我爬上车厢,昏朦中见个人躺在车厢门口打鼾,我吃一惊,心提了起来。犹豫一下,还是从他身上跨过。那里头堆着卵石般的哈密瓜,蒸腾着腐败的甜香气。我抱了只长瓜,又从那人身上跨过,跳下来,跑到路边用刺刀切开。一尝,像泥巴,原来那瓜已烂了,只得丢了。

冬天北方满眼荒凉,只有百姓地里的葱还在。在部队我学会了吃生葱生蒜,生葱有股甜味。那天饿极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除了那老百姓丢在地里干死的大葱外没什么可吃的,我便跑到地里拔了一抱葱。把葱抱到岗亭,抓起一根,三下五去二撇掉死叶,咔嚓直咬那白心。两根吞下去,肚里火烧火燎,疼痛难忍。从此不敢再拔那葱吃了。

弹药库站岗那个冷让我想起来就膝盖痛。零下二十几度,北风呜呜叫,站那野地里,双脚像立在冰碴里。动动好点,夜里肚饿,站都站不住,哪想动?冻得没法,就跪在围墙边一堆干死的乱草堆里,让那干草盖住脚,好像感觉好点。跪一会那冷便如刀直往膝盖骨里钻,只得又立起来走动。

一年后我当了代理副班长,行动比较自由。有天我醒得早,便穿了单衬裤出门跑步。一出门就感到冷得异常,对付冷的最好办法就是加速跑。我出了营门去跑机场。那一圈大概二十来里。跑到机场,要方便,便在跑道边上方便了一下,完了继续跑。跑了一会,忽然感到下面那玩意如火烧针刺,火越烧越大,针越刺越深,痛得我不得不停下来。我一时慌了,不知原委。低头研究半天才忽然明白原来我只穿条军衬裤,那衬裤前有个开口,方便时内外都留有液体,那液体被风吹得快速成冰,把我命根冻成冰棍了。我吓得冒汗, 心想这下完了,那玩意要被冻掉了,冻废了!怎么办哪?天还未亮,荒野里叫天不应,自己跑到医院也得个把小时,怎么着都没救了。我慌忙把手捂在命根上继续慢跑。跑了好久,那痛才慢慢化去。跑回营房,发现我那玩意还是好好的,我喜得要叫!

副班长

副班长是个小个子,背枪枪都拖地上。他说话都带笑,有时想装严厉也装不像,因为他老忍不住笑。大家都背地里骂班长,对他却很好。我们跟班长闹,都是他出面调停。有天早上我躺着不起来,因为我晚上连站了两班岗,我有理由多睡一会。班长要我按时起来,我不理他,他大骂着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直往我蚊帐里捅。我一下火了,一把抓住枪刺,狂吼着从上床跳下,一把夺过枪,就势把他拍打在地,骑上去掐住他喉咙,挥拳就要敲他。战友们都乐于看我这么收拾他,没人出面拦,只副班长上来从后抱住我,叫我别乱来。我松了手。班长起来就要去找排长,副班长拉住他求他不要上报。后来我跟班长私了了。

一天我上哨回来,见副班长缩在被里哭。我掀开被子一看,吓了一跳。他满脸是伤,眼睛都肿没了。我大叫:“谁干的!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他扯被子盖住脸,只是哭。我说:“告诉我!是谁!我现在就去替你报仇!” 他只死死蒙住脸,嘤嘤哭,求我别管他。我坐在他床边,说你不告诉我我不走!他却只哭着说他没事,求我走开。

我想不出谁会欺负他这老实人。找出人来我一定要打他个鼻青脸肿,打得他下跪求饶。副班长不开口,我怎么也找不着人,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副班长在床上默默躺了好几天。

副班长退伍后战友幺元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原来营门外有个小卖部,里头几个兵调戏了个姑娘,调戏完就走了。那姑娘却回去叫了人来。副班长不知情,就在那时进了小卖部。那帮人就拿他出气,打得他趴在地上不能动才放手。副班长爬起来,也没去通知哨兵。小卖部就在南门口不远。一通知哨兵,电话一响,全排人就会倾巢出动,那帮人肯定会被打残。

那目光



那天我站营门,天刚亮,就见一干瘦的老妇拖一板车树叶朝外走。

那阵我们天天开会,说对进出的百姓要严加盘查,最好不让他们进来,进来也不让他们带东西出去,尤其是对扫树叶的。院里好些地方丢了东西,可能都是扫树叶的带出去了。一般对扫树叶的我望都不望就让他们进出。他们不扫,我们得自己扫,扫完还要烧,搞得乌烟瘴气的。部队丢了东西多半是战士们自己偷了。但前天三辆拉树叶的板车从岗门走过,班长正好走来,见我不搜查他们就放行,把我大骂一顿。

见老妇走过来,我便叫她站住。她不大愿意,我说要搜查。她问:“有什么好查的?”我本可挥手让她过去,但我却走了过去,打开枪刺,往树叶里捅。她便呆立一边,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捅着,挑着,树叶落了一地。

她就站在边上,仇恨地盯着我。

放她走后,我很不安。我那是干什么啊?履行职责,欺负一个可怜老妇。她如我母亲,不过为了扫点树叶回去做柴火。他们若叫我开枪杀害一个无辜的弱者,我会做得比鬼子兵好?

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楚看到那目光。那是电影里老弱妇女面对正残杀她们亲人、焚烧她们房屋的鬼子的目光。那目光让我心悸。

老乡

在部队最亲近的是县里同年入伍的小兵,老乡们到了一起就说笑打闹。

吴达华是老乡中的大笑料。他长得肉肉的,裤子老是松松垮垮的。全连第一次队列比赛时他气得班长打颤。叫左转他总是右转,叫向后转他老从左边转过来,把自己转得要倒,摇晃半天才立定。齐步走时他左手左脚一齐出,两手像支起的两根棍棒摆动。班长抓着脑壳叫:“天啦,你路都不会走,怎么跑到部队来了?”永华打个立正,敬个礼,“报告班长,我是坐火车来的!”全连更是哄笑。后来我们就叫他“坐火车来”的。

入伍时换装,我们区只有一套特别服装:毛皮靴、毛大衣、毛帽子。我想那套衣服该是我的。我们排队领衣服,轮到我,他们递给我一套普通单薄的军衣和一双普通球鞋,让我怅惘。那套特别服装分给一副蠢相的周五亿。周五亿背着那一套与众不同的行装,抖抖的,让我们羡慕不已。到了部队后才知他是分到了我们部队最冷最偏的山西五寨。

一年后在我们部队见到了周五亿,他长得更加横式。我问他怎么来了,他说用刀子剁来的。我问怎么剁来的。他说他分到那山缝里的飞行灶做饭,动不动跟班长打架。总部有个为期四个月的三级厨师培训班。他要来,班长不让。他就拿了厨房切肉的大菜刀去找班长,说你不让我去,我就把你剁了。班长知道那刀子有多快,怕挨剁,就让他来了。他说:“我说真的,他不让我来我就把他剁了。”

很多老乡到部队来是想学点技术,回去好找个工作。上策是学开车,其次是学做饭。有三级厨师证回地方就有条活路。

两年后很多老乡都回家探亲,回来后就聚一块瞎吹。称意回来后说他被他家帮工的一个女孩诱奸了。那女孩把他带到他家的柴草房里,问他敢不敢动她。他当然不能当孬种,把军大衣往地上一丢就去动她。可他怎么也找不着门。她说那得我帮你。他说那你帮帮我吧。她就帮了。她一帮他,他就轰的一下,灵魂出窍了,倒在草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像被人抽了筋。女孩走了,他在那儿直躺到天黑还动不了,回屋后迷迷昏昏睡了两天。一回到部队,那女孩就来信说怀上了他的孩子,要他娶她。他家里不同意。他写信叫她生下来,他认。女孩说要跟他结婚才生,不然就打了。他们家开扇子铺,有的是钱,就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打了。大家便说那不定是你的,他说他家里也说这话,可不管是不是他的,他好汉做事好汉当。

称意从不吃面食,宁愿挨饿也不吃面食。分到汽车连,他要求去做饭,这样他就可以餐餐给自己做点米饭。后来学开大卡车,他太矮,屁股下垫块厚木头垫子,够着了方向盘吧,脚又够不着油门,但他还是把大卡车驾照开下来了。

创收

八八年是十亿人民九个倒,还又一亿在思考。思考什么呢?倒还是不倒?

站岗一年后,政委把我弄到理训处教书。理训处是教飞行员飞行理论的,飞行员出来都是本科,驾驶我国的高级战斗机,教员们都是连级到师级。那年物价飞涨,大家工资不够买菜,于是上面来了指示,各部门可利用现有条件自行创收。

各个教研室便迅速行动起来,各教研室都各显神通。我们教研室决定办计算机应用辅导班和英语培训班,有两个教研室同时决定养殖蜗牛。各教研室如有进项,一半上交,一半自留平分。

养殖蜗牛的两个教研室闹得最响。据说蜗牛是一种新兴的高级食品,供不应求,价格无限上涨,养殖极其容易,繁殖极其迅猛,利润百分之一万,卖蜗牛种的负责包销。有这么一本万利的项目,教员们都很兴奋,尤其是年轻教员。大家迅速行动起来,慌进慌出,买蜗牛,学养殖,收拾房间做温室。那温室设在教学楼一楼的办公室里。冬天暖气不够,他们便买了加热器加热;湿度不够,又装了加湿器。教员们日夜轮流值班看护小蜗牛。

同宿舍的老王是营职教员,提起他们养的蜗牛就像提起他儿子,笑眯眯的。我不信他们能在空军飞行学院的教学楼里养出蜗牛来,老王便带我去参观。我一进那温室就闻到一股闭胸塞脑的臭气,老王却说没闻到什么味。那屋里的窗户都用尼龙布封死,地上堆些黑土锯末之类。我睁大眼找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蜗牛,老王便拨了那锯末样的东西让我看。我看到蜗牛了,是些呆呆傻傻、晕晕乎乎巴在地上的肉虫,都像死了。老王说一两个月后就长大了,就是钱,成千上万的小蜗牛也会出生来。我受不了那窒闷的臭气,不待细看就出来了。

后来蜗牛没有如期长大,更没如期繁殖,很多还忧郁地去世了。一个教研室便想发挥他们教书育人的特长和利用学院的空教室,决定开办蜗牛养殖培训班。他们到小县城各个街口去贴了很多招生广告,声言结业了还免费赠送蜗牛种子。另外一个教研室也到小县城街头巷尾糊了很多广告,说是要廉价出卖蜗牛种子,并免费提供养殖指导。大家都等着想快速致富的上钩,等了半个月,没人上钩,蜗牛却等不及,都争先恐后纷纷死去,死得一只不剩,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养殖蜗牛的事业宣告彻底破产。

升华

我那时二十来岁,利比多比较多。同龄人的利比多都挥霍在异性身上,生出小孩,我的利比多都升华了,变成诗歌。二十岁前后我几乎天天写诗,三四年里写的诗比李白一辈子写的还多。

部队家属都住在院里,很多军官的小姐都如花似玉,并非由于当兵两年,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而是那些姑娘确实漂亮迷人。在门口站岗,漂亮女孩从我面前走过,我心里就来一场地震:

你走近我
    地面颤抖着 
   我的心压弯了
     要断

   好在你又慢慢
   从我身边走开
     走远
   
  我压弯的心
久久
久久
不能复原
   
后来在部队教书,接触的姑娘多了点,有的是我的学生,很多不过小我几岁。一个姑娘陪我坐坐,走走,人家没事人似的,我却激动得发烧:

  你只求静静
         静静坐在我对面
      静静走在我身边
       我六月的烈日焰焰
       你三月的雨丝纷纷
                有时想起一个姑娘:

         我在想
             隔开我们的是什么
             一片绿朦朦的田地
             一排雄纠纠的房子
         你家院子的黑门
                  和你那扇坚厚的玻璃窗户

       我在想
            我们相共的有许多
     这阴阴的天空
   这凉幽幽的空气
    这时
望着窗外
              我知道你也在望着
秋雨如梦
 寂寂飘洒
             凉冰冰的雨珠正抚着
    垂柳的长发
  一颗颗   
默默滚下

在部队很多时候是沉浸在忧郁中:

天渐渐黑了花草在远方生长你在萎缩不知道怎样放好这沉重的身体不知道怎样拉来光线不知道怎样安抚失去自己的自己不知道怎样怎样天就黑了
田埂上歪歪倒倒走着荷锄的父亲黑黑的屋里,兄长歪倒在椅上,闭上了眼睛,一只脚拖在地上暗香浮动的房里或许有个低眉独坐的姑娘忽然想起你,挑起一声叹息有谁倚在窗台,任黑暗悄悄包围有谁被黑暗凝住,一动不动有谁缓缓踱步,趟得黑暗哗哗作响月光流在哪片沙滩阳光泊在谁的窗外此时谁还在撒播歌声谁还在夜的腹中躁动

那时一气跑上十几公里,连击数千拳,写诗就像在林子里捡树叶。后来遇上点事,窝巢在心的诗神惊飞了,如黄鹤楼上的黄鹤,再也没有回还。

2010年6月

选自蔡铮散文集《生命的走向》 

生命的走向-蔡铮-微信读书 (qq.com) https://weread.qq.com/web/reader/3bc32b7071e8ed273bc7c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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