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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好看小说: 墓园 (之四,完)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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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坚妮,广州暨南大学文学学士,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获MBA硕士和布朗大学文学硕士。曾任北美高科技公司、连锁店企业财务主管和上市公司CEO,美国国务院、联邦法庭和国际律所笔译与口译;香港《明报月刊》驻华盛顿特派记者,《美洲华侨日报》记者。在中英文杂志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可畏收拾掉桌上的残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打开电脑,用SKPE联系可伊,他连拨了几次,对方也没有人接,他便在床上躺下来,静静地等待,他先前发过一个邮件约可伊上SKPE,她说好这时候会开机的。


窗子开着,无风,外面雨蒙蒙,没有星空。他记得上次回国, 还是睡在自己长大的家里,窗外的月亮很大,那是什么时候?怕有十多年了,还是父母亲移民美国之前,他带着新婚妻子回来,二姐大哥也带着孩子回来团聚,那时候屋子里从早到晚都洋溢着幸福家庭的气氛,父母亲看着蹦蹦跳跳的孙子孙女喜得合不拢嘴,每天高高兴兴地在准备行装移民到美国去。时间简直是一晃就过去了,孩子大了,父母老了,金钱也买不回那种快乐的气氛。他眼看着父母亲上个星期在香港得到意外之财的瞬间快乐,在一点点的被现实的焦虑侵蚀。先是二姐说,如果美国政府知道他们两老有如此多钱,会马上收回他们现在居住的公寓和停止发放养老金,所以他们要么立刻把钱都转移到儿女的帐户上,要么就放弃在美国的生活。


可畏真希望二姐没有这么直率地把话当着两老说出来,而是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之后再说,或者哪怕先让两个老人多高兴几天。他到银行去了解过,在国内开设户口需要本人的身份证和护照和本人到场,他当即通知了二姐和大哥,可是一说到要他们飞回国来,他们又要等会计师回答他们税务的问题,是直接把钱汇到美国,如实向美国政府交纳百份之三十的所得税,还是可以避过这一关。其实大嫂的父母都没有移民,只要把钱转到他们的户头上就可以了,可是大嫂也有她担心之处,她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万一她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偏了心,她会不会被揾笨(广东话被骗的意思)?


        可畏正胡思乱想着,桌上的电脑在叫唤了,他一轱辘翻身起来,可伊已经出现在荧光屏上。他开口就抱怨她,你消失了一个星期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伊诡秘地笑笑,说,替你当了一年的保姆,就不兴我暑假出门去解放解放?


可畏无心和她开玩笑斗嘴,告诉可伊今晚发生的事情,说,我真没有想到他对祖坟看得这麽重,他那天去拜山回来只不过是闷声不响,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原来全都压在心里。


可伊说,你要是一辈子为祖国卖命,到老来发现你的祖坟都给扒了,你能开心吗?这不仅仅是块坟地,是他一辈子的信仰和付出,全都是假的,他能开心吗?


可畏说,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历史潮流谁能阻挡?


可伊问,他后来怎么和那帮远房亲戚交待的,投诉信交上去了吗?


可畏说,当然没有,我们老爸那里是随便被人摆布的?不开心归不开心,带头去和共产党争权益他是不会干的。


可伊说,照此看来,他是不会选择留在国内了,你就带他们回美国吧。


可畏说,让他们回美国退掉政府公寓,自己租房住?他们肯定不干。就算他们搬出政府公寓,他们也要向政府交纳十几万的税金才可以享用这笔钱,你认为大哥二姐会同意你这样的建议吗?


可伊说,这就要看老爸怎么想了。


可畏知道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她说得轻松容易,等于没有说。


可伊说,我看,你们就别再折腾把钱转到广州了,在香港往美国每个人的帐户电汇,每人应交多少税,就交多少税,干净利落。老爸他们回来,继续住他们的政府公寓,生老病死都有政府管,万一他们在美国风瘫住院,一住几年,多少百万美金也不够填的。

可畏说,你就会置身度外发号令,你在那边也不给二姐大哥打个电话, 听听他们的想法。


可伊说,你知道我从来和二姐大嫂她们想不到一块,又心直口快,我是怕找了她们反而给你增加麻烦。


可畏想想,可伊说得也是,她当年就是不满意二姐大嫂把爹妈关在家里替他们看孩子,和她们都闹过不愉快。二姐大嫂认为她单身一人,不体谅他们又带孩子又工作的困难,多管闲事。


就是有她们的前车之鉴,父母来跟他住的时候,他坚持要家里有保姆做饭搞清洁,结果他的妻子又嫌他多此一举,和他父母闹得不愉快。在可畏眼里,家庭关系就如一个蚕蛹,丝丝相缠,谁也绕不开谁,在可伊眼里,却都是中国人的作茧自缠,她自己像一个出蚕的蝴蝶飞得自由自在,离麻烦远远的。


正说着,客厅里电话响起来,可畏让可伊别挂线,他去接个电话。可畏很快就回来了,告诉是二姐从香港打来的,问他要季伯伯的电话。


可伊顿生疑心: 他们去见季伯伯干什么?你没有问?


可畏说没有。可伊说,他们不直飞广州要停香港 就挺奇怪的,现在又去找季伯伯…你把电话给她了吗?


听可畏说给了,可伊就说他,你怎么这么笨?你就不会说你没有?


可畏说,我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可能他们买不到直飞广州的票,既然要经过香港,就去见见季伯伯,感谢他的关照,这也是合情理的。


可伊说,但愿如此,我只是不放心二姐那人,你知道她的毛病,一碰到钱就起非份之想, 她别去找季伯伯闹出什么事就是了…。


可畏说,不至于吧,可伊又和可畏嫌扯了几句,说有事要出门便关机了,可她余音缭绕,可畏开始忐忑不安,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年父母亲刚移民美国住在二姐家里,因为她刚刚离婚,两个上小学的孩子需要有人帮忙照顾。父母离开广州后空出来的三房一厅公寓,托邻居安排租了出去,以为收点租可以在美国当零花钱。头一年收租,人民币汇不出来,钱当然都由邻居直接先存在银行里;第二年,可人正好出差去台湾,说是专门回广州一趟去把钱换成美元, 可是她进了广州,就和朋友在广州开了一家公司,她代替父母把钱入股投资了。她还说他们的房子太旧,租金还不够装修,不如卖掉 ,钱拿来美国投资股票,回报率更高,让父母签了委托书,全权让她去办理。第三年,房子卖掉,她说几十万人民币一时换不出来,暂时把钱又投进了她的公司,没有想到,她的合伙人忽然以非法集资的罪名被捉,判刑下狱,她因为人在美国,逃了一劫。虽说父母一辈子闹下这一套公寓泡了汤,可人她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父母也都是想得开的人,不再追究。反倒是二姐自己憋不下这口气,要父母以股东名义出面替她到大陆打官司,非要争一个曲直。为这事,父亲不同意,父女俩大吵一架之后,父亲坚决搬出二姐家来投奔儿子,说是以后不管这女儿干什么,他眼不见为干净。


这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这些年,二姐再婚,孩子长大工作,她生活得不错,旧事在众人脑中也被淡忘。现在可伊一提, 可畏联想起回来这段时间,二姐几乎天天打电话来, 确实是有些咄咄逼人,审这问那, 好像不相信可畏所陈述他们在香港的经历。可畏从小被如此对待惯了,也不介意,但是现在想来,这都是老爸老妈的钱,他们还稳稳坐在这里,她一边急什么?


大哥二姐从香港坐直通车回来这天,可畏一早陪母亲先去菜场买回来家中各人爱吃的鱼虾肉类和青菜水果,母亲和临时请来的小保姆清洗准备,可畏先陪他父亲到疗养院去看了一个老朋友,然后又和几个父亲的老朋友一起在东山饮茶。老友重逢,说得高兴,一顿午饭吃到两点多才收场,回到家来,大哥和二姐人还没到,父亲说去睡个午觉养养神。可畏有点神不守舍,身不由己地逛到门外去。


广州的道路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但是街上的热闹和店铺让他觉得新鲜,不知不觉,就走了好几条马路,突然发现自己走到了烈士陵园的后门口。小时候,学校每年都会组织“瞻仰革命烈士”的活动,他印象中烈日头下要走大半天才到的地方,就在眼前,他不由分说就买了门票走进去。陵园里绿树遮阳,老榕垂荫,因为是烈日下的午后,游人稀疏。可畏旧地重游,忽然明白了“革命烈士”原来是掌权者为自己的胜利与合法性树碑立传的地方,他父亲要拜山,就应该来这里拜,因为父亲为夺取政权奉献了一辈子,也获得了地位和利益,怎么老来就如他老父自嘲,要吃美国政府救济,还要千里迢迢回来为家族山坟伤情?想到这之中的滑稽,可畏突然失声笑起来,环顾四周无人关注他,干脆放开怀大笑一番。笑毕,心胸豁然开敞,决定回家把自己的新发现视频给可伊。


回家的路上,可畏在路边的烧腊店斩了一斤母亲爱吃的火肉,一只父亲爱吃的葱油鸡,又在糕饼店捡了几件二姐爱吃的奶油卷筒,两手满满地蹬上楼。他没有带钥匙,正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准备拍门,只听得门里父亲的大嗓门在咆哮,你给我滚出去!不待可畏反应过来,二姐开门冲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接着一脚踩在他放在地上的蛋糕盒。门被二姐随手狠狠地带上,她也不理可畏,自顾冲下楼,可畏赶紧追了下去,在低层把她揪住,问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二姐恨恨地说,老头子发疯了,为一句话竟然赶我出来,我无非就是说你们小心点别上当,我也是好心,因为我被人家骗过,不想他被人骗,他就发了疯似的骂起来。二姐说着说着,很委屈地流出两行眼泪。


        可畏小心地问道,你们去香港见到季伯伯了吗?


       可人说,我就是告诉老头子我和大哥去见了季伯伯,还把他给季伯伯的那几件宝拍了照片,他就发毛了。我说拍照留个纪念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季伯伯高高兴兴就请我们去他家拍照,还请我们吃饭,可是爸硬说我们丢了他的脸。


可畏知道可伊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正想怎么劝二姐跟他一起上楼去给老爸陪不是,可人说,你要上去也逃不了,他听说你背着他把季伯伯的电话给了我,连你也被臭骂了,说我们都是不孝子孙,没有一个配当他的孩子。真可笑!还把大哥也骂了,说他不阻拦我,说他做人唯唯诺诺,没有当大哥的样子。


可畏小心地问,你们还跟季伯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二姐愤愤地说,做什么?去拜访他谢谢他有什么不可以了?他对我们很客气的。何况,这些东西都是凭季伯伯一句话,谁知道真正的市场价格是多少?老爸几十年没有见过这老头,凭什么就相信他开得价是合理的?而且,如果他明天反悔,或者也中风了,我们找谁去要东西要钱?多几个人见过他也是好的。


可畏说,你没有这样跟老爸说吧?


二姐说,跟他说了又有什么错?他老朽不懂外面的人怎么做生意,不听我们的当然会吃亏。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他。他不该瞒了我们这么多年,让我们为钱挣扎。要是他早把东西拿出来,前十年我们有这麽些钱做投资,现在大家都不知道有多好了。他们还用住政府公寓吗?


可畏忍不住说,二姐,你说这些话都没有用的,只会把老头子气坏,何必呢。


可人说,我还气呢!我这么远飞回来,进门不到一小时就被他赶出门,全然不念他们刚到美国那几年全靠我照顾他们,替他们办绿卡,办医疗卡。


可畏见二姐越扯越远,便说,你别走远,我上楼去看看,劝劝老头子,然后我下来叫你,上去哄他两句,道个欠就没事的。


二姐说,省省了,我可没有这麽容易消气,我今晚找个酒店住着,或者到同学家去,回头我会打电话给你。说完,她也不等可畏回答就摔手走去。


可畏心事重重地回到楼上,从地上捡起被踩烂的蛋糕盒和逃过一劫的烧腊,轻轻地敲门。来开门的是母亲,她示意可畏跟她到厨房里说话,他们进到厨房,大哥也跟了过来,可畏担心地问父亲怎么样了?母亲说他上床休息去了。可畏便把碰见可人的事告诉他们。三人无语,好一会,母亲对着堆了一灶台准备下锅的食材说,我也没心情做饭了,咱们今晚就吃现成的东西吧。


              可畏趁母亲准备晚饭,轻手轻脚走进父亲的房间,他蹭到父亲的床前,仔细观察老人的呼吸和脸色,父亲急促的呼吸和红红的脸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可畏便把手伸到他的额头,发现他的额头滚烫,他轻轻呼叫父亲,老人没有反应,他再手伸过去把探脉搏,立即知道情况不妙。他回身走出房间,对他大哥和母亲说,我们要立即把父亲送医院。母亲一听这话就软软地坐到椅子上了,可畏对她说,你别担心,你知道这里怎么叫救护车吗?母亲摆摆手,说还等什么救护车,你们俩大小伙子,用张椅子把他抬下楼,拦辆的士就走。我连医院在哪里都不清楚,跟别说怎么叫救护车。


可畏和大哥两人进房,把半昏迷状态的父亲抱到一张藤椅上,一人一边便把他抬出房间,抬下大街。


独居高楼望故城,鸟飞尤需万里程,青山不留人欲去,百匝千遭绕羊城。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计较过往闻?明日撒手归西去,你我大笑蓬莱人。


当可畏听着季伯伯低声吟诵父亲留下的这首诗时,他仿佛看见父亲大笑的面孔和听到他的声音,失父的现实,让他的五十人生第一次有了心头刺痛的体验。


父亲那天被送进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没有遗嘱,没有留言,可畏在父亲的床头桌上看到他地址本里夹了两页纸,一页上面是父亲手迹抄写的这首诗,因为签名之上有写:答香江仲仁感怀,可畏便带到香港来交给季伯伯。可畏没有拿出来的,是父亲那天晚上在季伯伯家吃饭后抄下的菜单:橄榄角蒸葱菜,淮山炖甲鱼,韭菜猪红,清蒸鲥鱼,车前草炖鸡,马鲛咸鱼蒸肉饼,景泰蓝拼盘,炒荠菜,莲藕粉葛汤。父亲在下面用杠杠出八个字:感怀旧事,前嫌尽弃,在莲藕汤上圈了个圈圈,用问号打出:藕断丝连?


可畏没有问季伯伯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瓜葛前嫌,不想在此伤痛时刻去捅两个老人之间猜谜般的过去。他当时就把这两页纸收了起来,藏过众人的眼目。可伊从波斯顿赶来奔丧,大家在悲痛中忙碌了几天,直到他们把母亲和大哥带着父亲的骨灰送上飞机,他和可伊在香港留下来见季伯伯的前一晚,他才想起这两张纸,他拿出来给可伊看,可伊对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港凝思良久,眼泪像涣涣不断地小溪,一直从她的脸颊淌下。可畏从来没有见过可伊如此伤情,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敢劝,唯一觉得安慰的是自己的心也和可伊一般痛,两个人分担同一份情殇,似乎负担便轻了少许。


他们来看季伯伯,是报丧,是带父亲赔礼,也是为自己哥姐负荆请罪。季伯伯静静地听完可伊的陈述,湿润地眼睛凝视地面,喃喃道,是我弄巧成拙,让他提早去见了马克思。


可畏不同意,开口想劝慰,季伯伯摆摆手说,他这些年不来找我自有他的道理,都怪我,我不该去找他,劝他出手那几件东西。


可伊和可畏不知老人这话从何说起, 不便答腔。大家静坐着,季伯伯问他们母亲,他们说母亲还算能撑,最难过的是二姐,她丧礼后连家都不回,说是怕面对母亲。季伯伯叹口气道,她有忏悔之心,邦宪也可告慰。你们也别为难她,她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季伯伯告诉他们,所有几件东西都已经出手,他明天可以把钱都转到他们的账户上。说到钱,大家都无语,又静坐了一阵。可伊端量着身后的书架,对季伯伯说,我看季伯伯的藏书便知您是研究历史的专家。


季伯伯说,专家不敢,年青时到新亚书院听过钱穆先生的课,以后就喜欢看看旧书。我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都是历史迷,后来他选择跳进历史潮流,做推动社会变革的一分子,我选择站在河岸不湿脚,做个旁观者,很惭愧。


可伊看着满屋的书说,我最后和父亲见面,是吵架分手。我们观点不合,他不能容忍我否定他贡献一生的革命,我希望他走出个人的眼界,把自己和政党政治分开… 现在想来, 我真没有必要,不管大历史如何, 那是他的一生, 我不肖化时间去分担他的矛盾纠结,只做简单否定,是我很残忍,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伊说到这,按捺不住,双手捂脸, 像个孩子般抽啼起来。坐在她旁边的季伯伯伸出手把她拢在他的肩头,像慈父般轻轻拍她的肩膀。看着这对第一次见面的老少,可畏想到圆满的人生应该是父亲坐在可伊身边,他眼睛一热,站起来假装到阳台上看海景。海上依然是可畏上次来访的斜阳景色,但此时在可畏眼中不再金璧辉煌,而是残阳如血,随时落入黑夜的最后曙光。


在广州,在母亲和大哥的要求下,父亲原来的单位主持了父亲的追悼会,一位和父亲从来没有共过事的后辈领导宣读了官方的悼词, 大意是父亲为中国革命奉献一生,是资深革命家和好党员。父亲几个能杵拐杖和坐轮椅的老朋友老同事都来了,其中一个敬献他的悼词时,回忆到当年干地下革命工作的风险,用了你死我活的字眼。所有这些话,现在想来都很高尚宏伟,亦很虚妄模糊,显然所有的细节都不能公开,也都随父亲埋葬,让可畏无法用几句话来概括他父亲这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具体的事情--除了他在党的职务和工作。他设想回到美国,如果他那两个说英文的孩子问他爷爷留给他们什么Legacy,他只能回答说爷爷一辈子为共产党的理想和政权工作,那么自然就会带出爷爷退休之后为什么不留在中国享受他的成就,为什么他的儿孙后辈都离开中国。想到这,可畏就知道自己走进一个死胡同,自己没有那样的学养和智慧来解答。他知道父母亲完全可以选择留在广州享受他们的高干待遇,像父亲的那些老朋友那样,但是他从这几天和可伊的谈话中知道,父亲到美国后一直在看书,在质疑自己的政党和革命历程,在寻找答案,他宁愿留在美国过简单的日子,不仅仅是为靠近儿女,更是因为他想拉开和中国的距离,了解另一种制度和人民的生活。唯有他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忽略了父亲内心的挣扎,不肖化时间了解他的纠结,都把他看作过时的老朽,吃美国政府的寓公,连读书最多,父亲最想接近的可伊,也对父亲没有耐心,这对父亲来说,要承受多少的屈辱和保持多少的自信,才可以度过孤独的美国岁月? 


可畏再回到客厅里,可伊和季伯伯正在看书架上的藏书, 他们谈得投入热烈,没有可畏可插嘴的地方,他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这天从季伯伯家吃完晚饭回酒店的路上,可伊对可畏说,季伯伯请她多留几天,帮助他整理一些资料,反正离开学还有几个星期,她决定留下来,等后天可畏上飞机,她就搬到季伯伯家里来。可畏无言,心里暗暗羡慕可伊,就说,别乐不思蜀,我那俩孩还等着你回去准备他们开学。


可伊说,他们开学之后都是初、高中生了,我想, 何不让他们都住到宿舍里去?本来我们是为省钱让他们住家里,现在我们有了这笔额外之财,正好可以派上用场,过集体生活对他们是好事。


可畏说,我没有意见,等我回去和他们的妈商量一下,我估计只要不化她一分钱的事,她不会反对的。


可伊感叹说,钱、钱、钱,为钱买命为钱死,我们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


可畏说,你是我不是,我回去还是要为钱卖命。


可伊猛地回头看着可畏说,真的?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麽看待自己的专业和工作。


可畏没好气的说,你不知道我的地方很多,我不知道你的地方也很多,就像我们不知道爸爸的地方也很多。那又怎么样?人本来就是独立不可完全融合的分子物。


可伊笑笑,搞科学的人把永久的哲学命题一句总结了。


可畏说,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表扬我?


可伊突然带着哭腔说,可畏,我们以后要多点时间在一起,我保证从香港回来就到三番市来和母亲住几天,以后会常来看你们。


可畏听她这麽一说,心又软了,说,你活得多姿多彩,我活得无声无息,这都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你没有必要将就我。我回去后会把妈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让她过渡一下。


可伊问他,你在约会吗?如果你在约会,妈住你哪里可能不方便。

  可畏摇摇头,问可伊,你呢?可伊说,我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十年的关系,正在休生养息。


可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那我们可以把妈送到你哪里去。


可伊很认真地说,你回去不妨和她商量一下,只要她不怕新英格兰冬天的寒冷。


可畏回到三番市之后,又恢复了每日上班下班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母亲搬过来和他住,每天回家有热饭热菜等着他,吃过饭,他陪母亲看看电视。可伊有一天发来一个邮件,简单告诉他和季伯伯工作的进展,而且说季伯伯交给她一项重要工作,等她回到美国会和可畏商量。


可畏依旧每天早九晚五的上下班,每天都开车走同一条路线,每天都经过同一块树林和绿地,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注意到树林和绿地的后面实际是一块很大的墓园,进口隐藏在绿荫深处,墓地一直往山坡上延伸。这天他便特意提早一个小时下班,开车进入墓园,沿着墓园里面弯弯曲曲的车道, 他慢慢地开。墓园很大,缓缓的草坡漫开,绿树和灌木之间散布着布局不规整的墓碑,非常青绿和安静,墓碑都一律地躺到在地,或者低矮,没有那种高大突出的石碑或者石室,好像在说,生活在这地下的人都没有尊贵卑贱之分,一律平等。他不断地假设在哪一颗松树下面,或者是哪一块坡地上,他可以安葬父亲的骨灰,他觉得合适的角度和地点很多,走完一圈,他觉得自己将来也可以选择这里做最后的归宿,便把车停在墓园办公室门前,走了进去。


(完)


原发于《十月》,已获作者独家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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