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温哥华有故事之:希望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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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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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镇一共不到五千人,没有针对新移民的安置服务机构。丽娟又说起不该住这么偏远的话,如果住在中心市区不就可以享受这些免费服务了吗?我不想惹她不开心,开玩笑说这是不从俗流,逼迫我们自己解决问题。她不喜欢我的幽默,一晚上只和孩子说话,当我是空气。我们俩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夫妻?是从她怀孕时开始记家庭账本开始的吧。或许是从孩子断奶开始。买不买进口奶粉的讨论,最后总会归结到我的薪水好几年没涨过,在物价飞涨的时候等于年年降薪,连奶粉都买不起。
移民其实是她先提起的。有一段时间,她总说一个同学全家移民澳洲了,临别时大家凑份子送行,羡慕那边的蓝天白云、大海碧波,福利好,教育免费,据说失业救济金足够全家吃饭,大不了吃救助,反正卖掉上海的小房子去那边能换一套大house。我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澳洲和加拿大都是缺人的国家,敞开大门欢迎人去,条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我的同学同事里好些人的孩子毕业后不愿意要绿卡,宁愿回国,如今中国发展的更好,机会遍地都是。丽娟白我好几眼,说:“机会都是别人的,怎么没轮到你?你说的容易,你办一个让我看看。”
我上网研究移民条款并不是赌气。丽娟说的话让我心里一动,像是一只黑暗中徒劳地奔来奔去的老鼠,哪怕有一丝丝光亮,哪里有一点点比较薄的墙壁都会扑过去啃噬出一条路。无根无基又没一技之长的文科生,在上海连50平米的老公房都买不起,单位的家具用了二十多年,开不起会,出不起差,这几年的版面越来越难卖,每年都在讨论何时停刊。
我搜了一圈资料给丽娟说,去了那边,孩子不用花钱补英语,将来也不用攒钱留学,看病不用钱,孩子的牛奶金顶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丽娟怀疑我不够资格,我搜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请的页面,填了一份表格评估,我的条件完全够格。那几天单位正逢清闲季,我拿着手机字典,用了二天填好了表格,扫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那些天,早已经熟悉到毫无知觉的清水衙门里的人浮于事、小小办公室里勾心斗角的苟且,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下班路上挤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间打开迷你热水器,在热烘烘的小灶披间里胡乱做顿晚饭胡乱吃几口,丽娟和女儿先洗澡,我只能坐在简易防盗门前迎接自然风,等到她们娘俩睡着,热水器里的水才热好第二桶。我也就犹豫了几分钟,闭着眼睛寄走了所有材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婆比我大三岁,36岁生头胎,吃的太好,胎儿巨大,却非要顺产,说产道挤压过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几个小时还生不下来,医生护士烦得要死,说你再不剖,孩子出问题我们不负责。这才剖了。又坚持母乳,乳腺炎痛的一边哭一边喂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六个月产假结束,得给孩子断奶,丽娟因为买不起进口奶粉哭了很多次。妞妞和丽娟睡卧室大床,等她俩睡下,我才能拖出床下的单人床垫睡在衣柜和床之间不到一米宽的空隙里。早上,在她俩起床前推回床垫,她们母女俩才能起床。岳母睡客厅沙发,总说睡的腰疼。说好的和我母亲一人带半年,我父亲小中风后母亲不能过来,我在岳父岳母和丽娟面前就像是犯了什么罪,欠他们一家人的情份,一辈子都还不完。我想换个地方生活,或许有机会让她们母女过的好一点。
初来乍到,好多事摸不着头绪,我的地产经纪拉我进了几个微信群,叫我在群里求助。同胞们很热心,有人教我去本地教堂认识新朋友,生活会方便很多,认识周围的人对孩子有好处。要不要受洗,不会有人追问。
第一次去教堂就有人热情地迎上来欢迎我们。我的英文磕磕巴巴,对方耐心地陪我聊了十几分钟。据说这是社交礼仪里初次见面寒喧的最长时限。
那位自称叫Jason的老先生带我去认识一位叫Lisa的女士,我猜大概是负责人。我不应该把她叫老太太,听说加拿大人认为60多岁才算是中年人。Lisa没烫发,短短的直发贴着头皮,外面是浅栗色,发根处是浅栗色,脸庞柔和,笑容很温暖。她讲话特意讲得很慢很慢,说不清楚时,跑回屋子里找了张纸,写给我几个时间,让我带太太和小孩过来学学英文,认识点朋友,她说她会在这里等我。在加拿大认识的第一个白人就是Lisa,她的笑容那么慈祥,丽娟很喜欢她,妞妞喜欢Lisa给她的饼干,问我能不能经常来这里。
几个老先生老太太看到妞妞怯生生地站在我们身边,他们俯下身子和她聊天,她听不懂,不肯说话,他们一个词一个词地反复讲。有位老先生对我说,他下次会带上孙女过来陪妞妞玩,丽娟感激地扑过来对老先生说了一大串OK,OK,we will come。看得出来,丽娟很努力地对他们展开她最灿烂的笑容表示感激。我想,也许举家搬迁的决定是对的,她们母女终有那么一天会对我说“多亏了你考雅思,我们才来到这里”,哪怕她们俩仅仅庆幸一下,对我来说,足够了。
和Lisa熟了后,我的职业病犯了,问她的籍贯,她说祖上是苏格兰人,来这里一百多年了,祖母是犹太人,外祖父母从德国来。她说她母亲能说很好的德语,可惜她只会讲英文。儿媳妇是第二代菲律宾后裔,外孙是黑头发,儿子一家人在新加坡,因为有菲佣,外孙的菲律宾话比媳妇儿讲的还好。她说她从兰里搬到这里服侍上帝,因为这里更需要她。我想起这几次活动时,她格外照顾一位坐轮椅的老先生,问她那位先生是哪里人,她说是当地人。我“哦”了一声,她补了一句,说他是土著,和你的邻居Jane一样。也许我翻译的不对,native people在我们的语义中的确是本地人的意思。但这个话从Lisa口中说出来让产生了一点奇怪的感觉。
对我们来说,Lisa就是本地人。而Lisa眼里,印第安后裔叫本地人。各种研究都认为,北美大陆上最早的人类几万年前从欧亚大陆板块迁徙过来的蒙古人种。而第二批人类是大航海时代从欧洲大陆过来的探险队,或者叫侵略者,殖民主义者。很多人觉得自己的先祖只是拓荒者,他们用购买或者开发的方式取得土地,是他们让北美大陆成为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乐土和避风港。或许Lisa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没有任何涵义。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既不能体力劳动也不会技术劳动的新移民,对这片土地来说,我的专业知识毫无用处,不如一个农民牧民。我的地产经纪玩笑说“加拿大最缺居家保姆和护理”。无论是我的故土故国还是这里,都不需要一个仅仅会研究文化人类学的人类。
丽娟说加拿大本地人又善良又淳朴,唯独邻居老太太看都不看她一眼,有这种邻居真是倒霉透顶。我说她是土著。丽娟鄙夷道:“你不是说土著是从白令海峡追捕猎物过来的东亚人种吗?论起来,还算是同种同胞,还不如人家当地人对咱们友好。”
“按理说,他们才算是当地人。白人也是外来的。”
“得了得了,我可不想听你讲陈谷子烂芝麻的破道理。对咱们来说,欧洲移民就是本地人。土著就是野蛮民族。”
我只好不再说话。
来加拿大半年多了,丽娟除了在网上学英文就是在各微信群里打听哪里能打短工,她看不惯我疲沓懒散,更受不了坐吃山空,焦虑和焦急在她身体里像是炸药,一点点小火星就能点着。我不是不着急,初来乍到,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到机会,好不容易有个自己的房子,头顶有瓦,冰箱里有食物,在自己的房子里住着,何止于那么着急?丽娟最恨我有了房子万事足的心态,每个月的房贷和生活费全靠不多的积蓄,虽然两家父母倾其所有给了我们一点支援,但能不动用就不动用才能让她略微心安。
丽娟总是对的。
Lisa说Jane大概八十多岁,丈夫去世几十年了。她摇摇头,微蹙一下眉,叹口气说:“她很久没来教堂了,我应该去看看她。”
“如果你来这边,请来我家坐坐。”
我其实想说“可以顺便来我家坐坐”,但我空有一肚子根本用不到的词汇,想表达最简单的意思却表达不清楚,Lisa听了我的邀请特别高兴,她认真地记下了我家地址,说她下周五下午会过来拜访我们。
Lisa介绍丽娟去本地一家餐厅打扫卫生,一周二次,20块一小时,还能把餐厅里剩下的披萨带回家,一周120块收入被丽娟精打细算地用,刚好够一周的生活费。Lisa说她有机会还会帮她再介绍几个机会。丽娟她立刻电话预订那张一直不舍得下手的餐桌,催着华人的一个家具店尽快送货。对方说hope太远了,运费要加500块,三周后才能送货。如果可以自己去拉,这笔钱可以省下来,这两天随时可以去。丽娟问清楚桌椅一共有五个箱子,正常SUV拉不了,对方建议我们去租一辆货车,又详细给我们讲怎么租,说这样省一大半运费,又不会磕碰自己家的车子。我刚拿到驾照不到一星期,丽娟不放心我开车,更别说是一辆小型厢式货车了。但丽娟舍不得付500块钱的巨额运费,就说她再想想。她对我说:“人家只是来坐一会儿,没事吧,她知道咱们刚刚买了房子。”我说是的,她瞪我一眼。我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让人送货吧,丽娟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饭碗说:“说的轻巧,你去哪里能赚到500块?”
我发了好几封求职邮件,只有两家回复我暂时不要人。我每天都刷各种求职网站,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需要点专业技术。来之前,我以为我能找到华文媒体的工作,打了无数电话,听到我住希望镇,就再也没下文了。我已经知道住在希望镇是最没希望找到工作,事已至此,除了满心懊恼,我再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在重大选择上又一次错了。如同我当初鬼使神差选了文化人类学这个专业一样愚蠢。
周五晚上照例去教堂聚餐,竟然看到中国人面孔,我们双方都很惊喜,虽然是从台湾过来的,但我们是同文同种的同胞。他们一家从卡城搬过来,讲起那边市中心的房子才卖了几十万,到这边只有希望镇能买到一样大的独立屋,反正先生刚刚退休,房子没有贷款,尽情享受生活就好了。这边华人好像个个都是富豪似的,说起买房子就像买白菜,难得遇到经济条件差不多的同胞,我偷偷松了口气。
妻子跟他们抱怨这边送货费奇贵,家具更贵,台湾王太太就说温哥华富人很多,常常会搬家,很高级的家具一百块二百块有时候还会免费,你们还是新移民,干嘛什么都买新的,光税就要几百块。他们答应帮我们在网上蹲守,看到不错的家具就告诉我们。丽娟高兴极了,回家的路上一直讲这对夫妇人真好,认识同胞真好。丽娟开心,妞妞也高兴起来,我们家三口人很久没有这样有说有笑了。
Lisa带了一个苹果派,还带了两个幼儿园的地址和电话给我们。她夸奖我们的房子,夸奖孩子可爱,赞叹家里洁净明亮,丽娟抱歉我们没买餐桌,只能在茶几旁席地而坐,Lisa很夸张地表示她很喜欢这样,笑说她记得小时候搬家,旧的儿童床都捐了,父母不想刷爆信用卡,去家具店拣了几个旧床垫给几个孩子睡,她说她很怀念睡在床垫上的那段日子,因为她终于拥有了自己一个人的卧室。Lisa太好了。像我小时候的邻居奶奶,慈祥可亲,常常塞给我一把花生一把瓜子,有时候给我一只烤地瓜。那种属于很久远之前的乡村的朴实和善良,热情和体贴,我们在Lisa主持的教堂里遇到了很多。我的无神论立场有点动摇了。我想,或许我们能够蒙受祝福和护佑,或许希望镇的希望就在我们心里,只要敬拜就打开了那扇门。
我的口语和听力比刚出国时进步不少,平日里苦于没人聊天,只能在超市里找机会问店员点问题。自从去了几次教堂,磕磕巴巴能聊天了。Lisa说话很慢,她会挑选简单的词汇,笑眯眯的眼睛鼓励我们讲话,听懂了拼命点头,听不懂的时候她会微微侧着脑袋想一下,努力地理解。她的耐心、热心让妻子和我,甚至妞妞变得放松而愉快。当Lisa起身告辞时,妻子邀请她下周来我家吃饺子。Lisa很夸张地表达了她的惊喜,很重地点头,掩住嘴说,我是不是可以可以吃到比餐厅里更正宗的饺子?感谢上帝,你们就像天使。
这天晚上,妻子兴奋地滚到我怀里,手掌摩挲着我的背,说:“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这里的人真好啊,希望咱们在希望镇的日子里充满希望。”
第二天,我的心情依然很好,主动去后院整理杂草,这是妻子催过我好几次的活儿了。
我出生长江边一个县城的单位大院,从小没种过一棵植物,家里的几盆花轮不到我照顾。割草和修剪树篱这种活儿很陌生很新鲜。和这里的新生活一样,许多当地人似乎与生俱来的技能,外来移民需要从头学起,这有点难。但不要紧,我有思想准备。
“你是做什么的?”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很奇怪,后院篱笆外是树林,左邻右舍很少看到人,我家这条街上汽车都很少见。
我转身看看左边,再回头看看右边,再次遭遇那双被松弛下来的眼皮几乎要遮住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冷。她好像刚刚才从围栏那边冒出来。
“Hi,Jane,你问我吗?”
她不满地皱眉,说:“我叫Natata。”
我对自己的听力不那么自信,只好根据发音自己拼写。好吧。我说:“Hi,Natata。”
她又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人类学博士。或许,我会去UBC继续读这个专业,或许去BCIT学个什么。我们刚过来,先熟悉熟悉加拿大再决定。”这番话我在教堂里讲过很多次了,已经讲的很流利,几乎倒背如流。每一个听到我这样说的人都会微笑点头,给我很多鼓励。
Natata鄙夷地看看虚空的远方,再转过头看着我,慢慢地清晰地说:“你以为加拿大有黄金吗?”
她的英文和Lisa清晰标准的美式发音不大一样,有点我们常说的大舌头,更多后鼻音。我听懂了,有些愠怒。第一次和她说话,我是懵的。在心里,我和她交锋了一百次,我不再害怕说英文,也不害怕本地人,不管是什么人对我无礼,哪怕她有一百岁,我都要还击。
“谢谢你。加拿大有没有黄金和我没关系,我不关心。”我的声音略微提高,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来,除了字面意义,我的语气表情和眼神夹带了我所有能够表达的愤怒和不满。
她耸耸肩,侧过身体做出打算离开她家围栏的样子,却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祝你好运。也许你应该去看看那个隧道。”
我气的双手握住铁锨把头呆立了一会儿,扔掉工具和手套从后门进了厨房。
丽娟不解地问:“这么快就挖完了?”
我没忍住,把这一次和上一次遭遇邻居老巫婆的事说给她听。丽娟最近心情不错,反而安慰我:“别理她,或许她有病。上次Lisa说起她来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可能人家没好意思直接说她脑子有病。咱们来这里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是个例。为她生气不值得。”
“我看这老太婆就是有病。下次再挑衅,我要更不客气。”
“对,别惯着她,人善被人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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