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温哥华有故事之:希望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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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isa来吃饺子的时候带了一个原住民木雕艺术品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她说希望镇上有不少第一民族艺术家,也有一些各国移民艺术家作家。她夸奖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这是最适合艺术家作家学者生活的小城。她叫我许博士,带着很尊重很景仰的语气。她有点刻意的热情和夸张的表达看起来是善意的,她很想让我们感觉好一点。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内心的感激,本能地用中国人一个劲儿推让食物的方式,Lisa每尝一种中国零食就惊喜,惊叹,赞美,她有点太过刻意了,我想,可能我们的热情让她觉得必须用同等热情回报吧。
按照国外习俗,我买了瓶本地红酒,准备了几个小菜,丽娟包了一荤一素两种饺子,就着红酒,我有些微醺时,我说认识Lisa太好了,就像终于找到了组织。丽娟最近在练英文,她看我有些醉意,替我说:“我们非常喜欢这里,风景好,人都特别友好。除了我们的邻居老太太对人不礼貌。”她的转折让我吃了一惊。丽娟的性格比我直爽,也比我强韧。我有时候很服她这种脾气。
Lisa不太吃惊的样子,问:“是Jane吗?
“她说她叫Natata。”我说。
Lisa放下筷子,低垂着银灰色的脑袋,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换上了刚才那种略微夸张的笑容说:“我很抱歉。Jane自从儿子去世后一直不开心。上帝保佑她健康。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她没有恶意。”丽娟看看我,用眼神指示我继续说点什么问点什么,但我的性格是那种谨慎小心型的,尤其在异国他乡,搞不懂他们当地人之间的关系深浅时,我觉得最好还是少说为好。丽娟不满地又看看我,见Lisa正在品尝丽娟特意为她做的中国年糕,一脸的探究、惊喜和享受美味佳肴的满足的笑容,她也只好作罢。我想,丽娟其实是想得到点情报,她曾说,知己知彼才好还击。我只想息事宁人,少惹事少操心。
我们全家送Lisa出门时,看到坐在前院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的Jane,Lisa大声向她问好,但Jane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甚至眼珠都没转动一下。要不是她挪动一下身体,把脚从宽大的裙子里伸出来,我几乎怀疑她得了什么不能动弹的病。
Lisa好脾气地对Jane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朝我们挥挥手,坐进了她的白色本田里再次道谢,这才发动车子开走了。
丽娟撇撇嘴道:“看吧,我说对了吧,这老太太不太正常。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受刺激了,看样子就她一个人住,也怪可怜的。咱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一边用中文对我说这些话,一边拿眼睛看着Natata,但Natata显然也没兴趣理会我们,也好像这里只是她的肉身,而她的魂魄不知道飘荡去了哪里。这让我们显得有些斤斤计较。妞妞有点害怕,拉着妈妈的手要求进屋,我不想面对这种尴尬的气氛,急急关上了门。
妞妞去幼儿园后,我们终于轻松了些许,一人一间屋子,趁这个时间疯狂学英文。中午随便吃一口剩饭,下午走路去接女儿,陪她到附近的小公园玩耍。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丽娟,有时候一家三口去公园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再边走边聊着回家。这样的日子看起来悠闲从容,小城宁静安详,一切都新鲜新奇,不几天就熟悉了解了街巷上每一家小店铺。
我们计划用半年学英文、寻找方向、陪伴女儿、享受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向希望的未来。虽然没有靠山没有积蓄,只是一个小沙堆,既不能坐上去也吃不了几顿就空了,虽然捉襟见肘的日子让我们俩内心焦灼不安,但我们俩来到新的国家,怀揣着新的希望,都在尽力地掩饰自己的焦躁,努力地对国内的父母家人表达岁月静好,给对方表演沉得住气。我不知道自己的正能量还能用多久。但我知道丽娟已经快要爆炸了。
我Google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信息,也看了些英文网页。我对丽娟说:“加拿大早期欧洲移民没有大肆屠杀过本地原住民,他们对欧洲人带过来的天花没有抵抗力,死了90%的人口。大部分的土地是英国人和法国人从原住民手里买的。加拿大原住民有自己的保留地,实行自治,政府还给他们很多钱的。他们的福利是超国民待遇。哼,他们当初的人口总共不到一百万的样子,大部分土地都没人住。要不是欧洲移民,他们还在原始社会,哪能享受现代文明?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一部侵略和反抗的历史,互相争夺地盘嘛,太正常了。侵略和被侵略者之间,胜利和失败之间从来都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在现代文明之前,这很正常。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幸运的,他们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才被侵略的,所以没有杀戮,也没有灭绝他们,新移民从他们手里购买土地,一百多年了,一直补贴他们。啧啧啧,有什么不知足的?”
丽娟第一次同意我的意见,她比我还讨厌这个像巫婆的邻居。我们总是遇到这种当地人,这种邻居,丽娟说我们应该找人算算命,我觉得可笑。她又说,都是因为穷,所以才总是和这种人做邻居。我很难受,但又不能表现出这种难受,否则丽娟又该说我凭什么给她脸色看。就像我的专业,我的婚姻,我人生中的一切,都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就连移民,也是丽娟先提议的。和丽娟结婚也是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等我过35岁吗?要那样趁早拉倒,我必须在35前嫁掉。”
就这样,我们结了婚,有个孩子,移了民,看起来我们过上了很多人会羡慕的生活。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所有的都是表象。没有人在意过,关心过我们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否真的爱对方。甚至我自己,也从未问过自己。我想,我其实并不想要那个答案。怀揣希望往前看,这种鸡汤句子是我人生的鸡精。
“哦。对了,明天你送完妞妞记得买桶牛奶,都说加拿大牛奶品质最好,你也多喝点,那么便宜。”丽娟比我大几岁,有时候她像个小妈妈似的照顾我,用十倍的体贴照顾我们的女儿。她因为照顾我而获得批评我数落我的资格。
丽娟是国内一个211三本学校的会计生。怎么说呢,就是俗称的学渣,所以她一开始是爱上了我的博士文凭。但婚后没多久,她就对博士本人失望了。原因很多,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收入太低,其它诸如眼里没活儿,干家务粗糙笨拙,说话办事不够精明等等,都是收入低的附属品。当初,她以为博士收入不会太差,至少不会一直差。恋爱时,她温柔体贴懂事,偶尔有些霸道有些俗气,却也是平常女人都有的习气。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就结婚了,结婚后我才上交了工资卡,当她知道我的月薪比她低时的那副表情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又囧又恼,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个人都没说出口,但从那天之后,她对待我的态度逐渐改变了。
我们单位除了中秋节发盒月饼,端午节发盒粽子,春节发壶花生油,再没任何福利。她的公司不大,节日一般是发500块购物卡、春节发2000块过节费。而当我拿着一个大红礼盒回家,她看到里面或者是几包坚果,甚至有一次是十只富士苹果,还有一次只是六只粽子时,每次都不屑地说:“还不如发一百块钱呢。”
有一次,老家一个亲戚到单位找我借钱,我卡里仅有一千多块钱,给他取了一千。亲戚站在自动取款机前不相信地看着我的余额说:“我家小二不喜欢念书,我看也不赖,去深圳打工能赚五六千一个月。”
丽娟知道这件事之后很生气:“你一个人类社会学博士看不出来你家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永远不会还这一千块吗?你不能说你没带卡都被老婆没收了吗?装妻管严有什么丢人了?读书越多越傻,还研究人类呢,楼下那个下岗大妈都比你懂人类,比你懂社会学。钱被拿走了,还被人笑话一顿,你傻不傻啊?”
丽娟对原住民毫无兴趣,Jane的乖戾与她无关,她顶多为此烦恼几分钟,如果她知道我辗转反侧时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Natata的面容,不知道会讥诮些什么。越是激怒我,越是能激发我打拼的劲头似的,她发誓要用西方的快乐教育养育女儿,却不肯学习西方夫妇的相处之道。
或许不怪她。如果我年薪百万,她不用为金钱担忧,会成为西方电影上浪漫的娇俏的总是甜言蜜语的爱人。不知道为什么,获得她难得的体贴却让我想起这些事。丽娟也许是对的,文科生想的多做的少,就是一只废物。
我提议去看看《第一滴血》拍摄地点,那个著名的一百多年前的隧道。
峡谷,激流,隧道,因为领队热爱莎士比亚而用他作品命名的隧道,一百多年前的铁路,废弃的荒芜的这个景点好几拨游客都是华人。而且还是和我一样的第一代移民。我们来这里才四个月,我已经可以从衣着、举止、表情等准确分辨出华二代和华一代,甚至可以看出哪些年轻人是留学生哪些是本地长大的华裔小孩。我们都有相似的穿衣习惯,走路姿势,外族人觉得长得都差不多的面容。我们彼此对视的眼神表示我们知道彼此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的人点头微笑,有的人视而不见,有两对中年夫妻和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听说我们就住在希望镇,都惊讶地张大嘴,却什么都没问。大部分游客讲中文,都喜欢拍照,然后带着一点不愿掩饰的失望驱车离去。说是著名的景点,十五分钟能走两个来回和读完一大篇介绍文字。
我们像很多魔都父母那样,不错过任何一个教育孩子的机会,我给妞妞讲(也顺便给丽娟讲):这里的铁路是华工们修建的,因为地势危险,死了几十个华工。华工就是和咱们中国人的意思。
“那,爸爸,你可别来这里修铁路。”妞妞说。
“现在咱们中国人再也不用来加拿大修铁路了。那个时候的中国很穷,很多人是被卖到这里的,也有一些人在老家吃不饱饭才来干活。现在不会了。”
丽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还是一样,这里的好工作还是轮不到咱们。”
回程的路上,妞妞问她妈妈,华工们是怎么死的。丽娟敷衍她:“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山涧里,所以妈妈让你一定小心,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离那种地方远一点。”
“别这样吓唬孩子,搞得胆子太小,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尝试。”
“难道鼓励她冒险才对?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去看山涧爬瀑布有什么损失?出了事什么都没有了,胆子越大越容易出事。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她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丽娟莫名其妙又心情不好了。
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宁愿少说一句。她高龄生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紧张过度。可我有什么办法?
丽娟最近精神紧张。她找到了一个读会计证书的职业培训学校,需要五个月才能拿到证书。如果考试不合格,再考一次需要多花一千多块。在加拿大找工作必须有本地职业技能证书,无论国内是什么学历,哪怕是博士也需要重新考试重新学。学校离这里快200公里,每天往返回家住是不可能的。我们在网上论坛发出很多求助信息,终于找到一个单间合住单位,一个月只要五百,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这是一笔额外开支。去那边上课,她没驾照,我们也买不起第二辆车,公交车月票不便宜,她查了地图,决定每天步行,就当是运动。离家在即,想到一个人即将面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国家,与人合住的种种不便,担忧我照顾不好女儿,对我们经济状况的焦虑,林林总总都让她烦躁,动不动就发火,我无论说什么都不对。丽娟总是对的。
我找了份在超市里整理货架的工作,最低时薪。我没有其他选择。甚至等不起了。
Jane,不对,是Natata,嘲讽我们华人是淘金客。一百多年前,华人偷渡过来或者被骗到这里为矿主淘金,为政府修铁路,做这个国家最苦最差的劳役,就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吃饱饭。今天,除了少部分我这样的技术移民,大部分华裔移民都是投资移民,他们财务自由了,过来享受安静和田园风光,我们华人是加拿大的金主。她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我不会一辈子都做苦力的。
这人啊,千万不要想起谁,人类的脑电波是一种能量,会产生链接,发送电波。好巧不巧,我一边在心里反驳Natata一边推着一堆纸箱到货架前,不算熟练地整理货品时,我感觉到推车前站了一个人,我说“excuse me”,那人不动,我手里的东西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只能更大声地说“excuse me”,“me”这个词含在嘴里吐不出来,被Jane,错了,是Natata堵在口中了。
我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语气亲切地打招呼:“hi,Jane,how are you?”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Lisa才给我讲了一次这个老太太叫Jane,我就根深蒂固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或许这个名字太容易记忆。Natata纠正我两次了,看得出她很不喜欢被人叫Jane。我慌乱地改口:“Hi,Natata。”
她冷冷地看着我,没认出来似的,眼珠涣散清冷。她慢慢地清晰地对着我旁边的货架吐出一句话:“你应该回你的中国。”
我的脸登时燃烧起来,心脏咚咚咚地跳,一双手不由自主有些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稳住了自己,对刚刚走过去的Natata的后背说:“谢谢。这不关你的事。”
“你会后悔的。”她听到了,立刻转身回了我一句。
“谢谢。我不需要你的忠告。”这一次我一秒钟都没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老友记》里的台词。当时,为了练习听力口语,我背诵了好多台词。
这一整天过得非常慢,仿佛每个动作都放大放慢了,成倍地消耗着我的体力,也成倍地折磨着我的心。我一遍遍地给自己做心理疗愈,一次次告诉自己别为了垃圾人生气。加拿大人淳朴友好善良,总是笑吟吟地,有礼貌也有修养,只有这一个神经病。哪里都有几个这种专门到处恶心人的人,我们租住的简易筒子楼里的上海老阿姨也是这样。不用搭理这种人。我这样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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