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民国九年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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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屋后曾住过一个胡三爷。他跟人说话时,嘴总是张得很大,似乎只有把那些话一句一句吞下去,才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胡三爷是个聋子,可是,他连聋子的耳朵都没有——只有两片小小皱皱的红肉贴在耳门,像两只蜷缩的蜗牛,叫人不忍再看一眼。
人们说,胡三爷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有耳朵的,只是在他还未到满月的一天晚上,一场地震摇塌了土炕,他从破裂的炕缝里掉下去,被火炕灰烧掉了两只耳朵。
胡三爷的这段经历,总是挂在村里人的嘴上。人们看见他大声地喊“胡—三—爷”,背地里却又称呼他为“胡冇耳子”。
“胡冇耳子本来有耳朵的,叫大地震烧掉了……”
“胡冇耳子孽障啊,刚出生就遇上了大地震……”
“胡冇耳子命大啊,家里人都叫地震砸死了,他掉进炕眼里活下来了……”
…………
似乎“胡三爷”是一架留声机,他走到那里,那场大地震就跟着他被播放到那里。
胡三爷出生的那个冬天,时值民国九年(1920年),据说天非同寻常的冷。十二月十六日的那一天,也和往常一样,不到晚饭吃罢,天就麻乎乎地暗色起来。深冬的夜,从傍晚的六、七点,就拉开了帷幕。此刻的胡三爷,才是一个刚来人世不久的小小婴孩,正依偎着母亲熟睡在温暖的火炕上。和往常一样,时间在窗户纸逐渐加深的夜色里慵懒地走着,六点……七点……八点……。谁也不知道,在这毫无觉察的缓慢里,一条火龙正在地底一路翻腾咆哮而来,到达之时,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将打拉池连底掀开。顷刻之间,天塌了,地裂了,房屋倒了,人间破碎了。
等胡三爷从炕眼灰里被拨拉出来的时候,打拉池就完完全全地变样了。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再听一声,世界从此就已经变得无声无响了。
后来的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条火龙是从毗邻的宁夏海原(当时还隶属于甘肃省),沿黄土高坡的层层褶皱一路呼啸,所经之处,山脉都跟着它狂奔起来,瞬间山开了,瞬间山又合了,大地被撕成一道道巨大的裂口,村庄、人、畜、草、木……几乎搅成了碎片淹埋其中。据说当时世界上有96个地震台都记录到了这场8.6级的地震,被称之为“环球大震”,连远在北京的鲁迅先生都在他的日记中记到:“夜,地震约一分时止。”足见其凶猛。由于当时包括海原在内的地震带都隶属甘肃省管辖,外界一直将这场地震称为——“海原大地震”,也叫“甘肃大地震”。
许多事情因为大地震而被改变。山,重新布阵,水,重新导流,人呢?人像虫子一样的命运也被重新安排:一些人被老天爷收回去,一些人新造出来。在这巨大的偶然里,许多人又被重新降生。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果没有这场地震,就不会有我的爷爷。没有爷爷,就不会有我的爸爸。没有爸爸,就不会有对你讲述村庄往事的我。故乡人都痛恨一百年前的这场劫难,不愿回首。唯独我,攀着岁月的蛛丝竭力总想回去,回去看看,那天地的终结里,生命又如何偶然地重新开始。
我的爷爷,生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地震发生后第六年。他的父亲,我的祖太爷,据说在大地即将发生怒吼的时候,正弓着腰背,在暗黑中和大祖奶奶到露天的牲畜棚里给驴马添喂草料。白天的劳作和寒冷已经把他身上的劲儿全吸完了,他喘着雪白大气在马提灯的巨型投影里安抚牲口的疲惫。缠小脚的大祖奶奶捣着碎步紧跟在他的背后,一声不吭像只羔羊。
第一声颤动从脚下传来的时候,驴子们在草棚里开始晃动,蹄子乱飞。祖爷爷愣在那里,以为是驴群生出的骚乱,正要厉声去训斥它们。紧接着更大的震动从地下掀起时,驴棚边的石磨石碾子瞬间被抛向空中几人高,重重落下砸在地上,发出闷声巨响——地被砸出大窟窿。祖太爷和祖奶奶几乎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瞬间倒塌的棚梁压倒在下了。一根弯曲变形的梁木斜搭在驴食槽上,惊险中救了他们的性命。
然而,在驴棚不远处的土窑洞里,一方窄窄长长的土炕上,长短不一,正此起彼伏地拉鼾梦呓的,是祖太爷和祖奶奶生龙活虎的五个儿子。他们像一排庄稼依次睡着排开,从顶头十八岁的老大,到年仅六岁的老尕。几刻钟之前,地震还在地下悄然靠近的时候,这五个“干公鸡”(据说祖太爷当年就爱这样形容自己的五个儿子)正为着炕上仅有的一张破棉被挣得面红耳赤,直到窑洞外父亲的一声呵斥,才将灭了打闹,各自极不情愿地躺下。谁都不曾想到,地下的巨蟒正张着血盆大口,翻江倒海地向他们扑来,汹涌的横波与纵波集中火力,正蓄谋着要穿过地心,在顷刻之后结束他们的命运。祖太爷最大的儿子,时年不过十八岁,村庄至今都不曾有人能准确说出他的名字,据说那时才刚订下婚事。
那一刻的他,是不是正在温暖的黑暗中双手支在后脑勺下,默默期盼着自己美丽的新娘?
刹那间,一声闷响,只听轰隆一声,天不知道为什么就塌了下来。他们来不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睁眼看看发生了什么,天和地就被合在一起了。——土窑像一块干馍馍被捏碎覆埋了。
就这样,祖太爷的五个儿子,五个热气腾腾的、还未被完全打开的生命被毫无预告地退回到了生命来之前的黑暗之中。
居住窑洞是地震中山体倒塌、人员大面积掩埋的一个主要原因
祖太爷后来看到的家,就那样了。当他从一片废墟里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大地被震得无影无踪了,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东西都被震碎了,震裂了,震成一滩粉末了,所有的人,几乎所有的活着的东西,都没了。
祖太爷大声呼着五个儿子的名字,没有一声回响。那五个平常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恨不得钻地缝的儿子,这一次是和他真真实实地玩起了躲猫猫。
他来不及接受,更没打算要接受这样的现实。当时的他怎会知道,这场灾难带给他的何止如此?
那个和他一同从驴棚里爬出来的女人,那个跟随着他大半生走南闯北、死心塌地为他延续生命的小脚女人,比他更加接受不了失去五个儿子的痛苦。她呼天唤地地叫喊着儿子的名字,最后嗓子哑了,力气没了,她不想再这样喊下去了,就偷偷服了砒霜,追着儿子们一路去了。
可怜的祖太爷孤零零地存下来了,像被抛弃掉的一只孤雁,成了村庄里幸存下来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余下的日子对他来说才更像是真正的灾难。亲人没了,家没了,一切都没有了。谁也不能想象,在那样的冰凉与绝望里,一个人要怎样站立、怎样呼吸、怎样掐着自己麻木的灵魂,才能清醒地分开白天与黑夜,知道自己还活着。
四十岁的祖太爷像一块活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上。他的已经过去的四十岁,突然像一个虚幻的梦,也被埋入大地。四十岁的他,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更加虚无的梦。天地昏沉,满目悲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不知道该向何处走去。
民国九年的冬天寒风吹彻,地震之后更是余震不断,千年不遇的雪灾又毫无顾忌地降临在打拉池。幸存下来的人非伤即残,失去家园的人们临时簇拥在一起,没有窑洞房屋的庇护,几乎是赤裸裸地暴露在冰霜严寒之中,山里幸存的狼豹因过于饥饿,夜间潜入村庄甚至吃了不少人。后来的《陕甘地震记略》是这样记录民国九年大震后牵连地区的灾民的:“无衣、无食、无住,流离惨状,目不忍见,目不忍闻。苦人多依火炕取暖,衣食素薄,复值严寒大风,忍冻忍饥,瑟瑟露宿,匍匐扶伤,哭声遍野,不特饿殍,亦将僵毙,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人间的悲惨可想而知。
可怜的祖太爷是如何挺过了那个寒冬?
1920年大地震后遇难者和动物的尸骨抛齐街头 1921年克劳斯摄
灾难还没过去,春天就来了。人们像一群冻僵的虫开始慢慢复苏,其中也有人继续死亡,因为饥饿,因为伤势,因为悲痛……剩下来的人继续聚集,相互帮持,继续生活,像一个临时大家庭。在地震留下的废墟上,祖太爷艰难地独自支撑了两年,直到最后,他遇见一个人。那人同样因地震失去家园。祖太爷远远望见她,像风中败落的一只花,正向着大地继续开放自己。祖太爷鼓起全部的力气走近她,他们互相看着甚至不用说话,风吹开眼底的泪,吹散一场劫难带给他们的一生的重量。
后来,那朵花就成了我爷爷的母亲,我爸爸的奶奶,我们所有人生命的祖奶奶。
据说二祖奶奶和祖太爷相遇时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在地震中因为母腹的庇护,得以在那场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在二祖奶奶再嫁给我的祖爷爷后不及七年的时间里,他们像连续播种的植物一样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我的爷爷排行老二,连同他的其它两个兄弟,就像是在一棵倒塌的大树边重新冒出的三棵芽苗。
民国十九年(1930年),距离那场地震整整10年,我的爷爷还不足4岁,祖太爷就死了。他还没活够五十岁,就将人生早早收场了。
据说祖太爷在最后一刻陷入昏迷,唯独不忘大声呼着儿子们的名字。他要清清楚楚地听到儿子们的回响才肯咽气,那三个回声,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一个一岁,在一片哭喊声中漂浮在空中。但祖太爷听得比什么都真实。
然后,他才放心地闭实眼睛,就又回到民国九年去了。
1920年8.5级甘肃大地震打拉池龙凤山地震遗迹 任继荣摄
1920年8.5级甘肃大地震打拉池龙凤山地震遗迹 任继荣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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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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