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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绿骑士，原名陈重馨。广东省台山人，香港出生，毕业于香港大学。后赴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及于罗浮学院修读美术史。1977年起居于法国。曾于欧亚美加举行个展或群展。著有散文、小说集：《绿骑士之歌》、《棉衣》、《壶底咖啡店》、《深山薄雪草》、《石梦》、《哑筝之醒》，《花都调色板》、《神秘旅程》。诗画集：《悠扬四季》。儿童故事三本。法文诗画集五册。近年致力于诗与画的配合创作。
本文首發於香港《大公報》2019年4月，經作者授權“渡十娘”推送。
文字、插圖：綠騎士。題字：葉榮之。亜林對女兒小櫻說：「午飯之前，我們先去黃竹坑探探你的二舅公。」她不耐煩地嘟噥：「幾千年沒見過，他是誰根本都弄不清。我忙著，下午約了中學同學.....」亜林拍拍她的肩説：「你過幾天便返美國了。今次假期這麼短，連親戚都沒空見。只有這個機會了。」又説：「你的二姑媽約好了各人的。因為你的大伯剛從溫高華抵埗，三叔後天便回威靈頓，四姨不久也返荷蘭，趁這機會一起去探二舅公。他從侯斯頓搬了回來才幾個月，他在香港的女兒明珠照顧他，她剛去了印尼出差......」小櫻掩著耳朵嚷道：「你說得我頭昏了。」真是極不願去，難得回港，每天有七十二小時都不夠用呢，誰耐煩去探這個不大知道是誰的人?但看著父親漸灰的髪，眼神中殷切的期待，心中一軟。他很少向自已提出要求，便不想太逆他的意願。他又説：「是個很親的人，而且我們去療養院探望他，也只留一會兒。」在金鐘站滙合。人潮吵嚷中大家都圍著小櫻嘖嘖讚嘆：「女大十八變！」「大學一年級了！」「理科高才生！靚女叻女*！」小櫻最怕這一套，勉強笑笑，這些姨媽姑爹，真煩。轉南島缐，下了一層又一層，像地心探險。到達後出到路面，要爬上一段好高好斜的路，像通上天堂。好荒涼的天堂啊。療養所高高立在半山，環境幽靜，整潔有序，但漫著一種遠離人間的冷落氣氛。因為人多，不適宜都湧進他的小房中。助䕶把二舅公推送到大堂中。他衣服和容貎都整潔，歪在輪椅裏。大家圍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大窗照進來柔亮陽光，可以使人錯覺是愉快的團聚。只是，當各人紛紛和藹地問道：「你認得我嗎？我是誰？」他有時沒反應，有時點頭，但答不出來，就溫文地笑著。他的臉孔是張揉皺了的地圖：許多交縦的路，其中最長的一段，是在香港一間大酒樓中當會計。在數字中打滾的時侯，心中總飛向文學。他最大的願望是當一個中文老師，但從國內到港後沒有適當的文憑，沒有學校肯傭用。只有把夢典當了，養活一家五口。洛克道那層窄小吵鬧的唐樓中，他更有另一個夢：擁有一間安靜的書房，但亦是一般無望。等了三十多年，這個夢想終於成真了，卻歪歪的、像是在哈哈鏡中實現。繞到萬水千山之外，寛闊的書房極清靜，太清靜了，四周都沒有人聲。這兒的花園大屋，間間都差不多同一模様，兩次出去散步都蕩失了路，不再敢輕易出門。兒子住在不遠處，但忙極了。女兒女婿去了上班，家中有七頭貓。他有的是時間，潛進心愛的唐詩宋詞。整理成筆記，又將自己的古體詩輯印成集。到華僑中心講課，竟也有許些人愛聽。詩詞可以越過幾百年，越過峻嶺汪洋。但要靠老伴開車送去，因為自己眼睛不好，完全不敢駕駛。她顫危危地握著輪盆，公路像條洶湧大河，兩人險守著一隻小舟，向詩與人間划去，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但夕陽轉眼便下山了。她跌倒後再也不能開車，路程遠，安排人來接送很不方便，便只有留在家中餵那七隻貓兒了。然後老伴走了。漸漸他忘記她已走了，等待她下一刻就回來，便不再傷心，不再記憶到痛苦，廉價的天堂。兒女們決定送他回香港。在忘河中竟也隠隱感到兩岸是較為親切的風景。小櫻並不知道二舅公在生命晚班車上的往事。她像踏上生命杯大賽的初賽球場，忙著迎接和反拍一個個繽紛的球。此刻，她從大窗俯視：高樓大廈叢林後，碧藍的海灣長天，多晴美。四姨說：「你記得你要把滿書房的書都送給我嗎？可惜我沒有地方。」三叔說：「你記得我們去過侯斯頓探你們嗎？」他仍是漠漠微笑。「記」字原來可以變成很殘忍。「你掛念家中那七頭貓兒嗎？」大伯問。二舅公眼中微光一閃，但立刻又消失了。提到他的三個孩子，兩個仍遠留在侯斯頓，他沒做聲。「你最錫*明珠，是嗎？」他忽然點頭，說：「是啊，孻女拉心肝*。」語句像混了泥的水，但可聽明白。大家都笑了。可是，跟著向他提起無論怎樣親切的時刻，他也只是滿眼茫然，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有話都如微風拂過一塊大岩石。再無語可說，像個啞荒原。二姑媽忽然打破沈默，湊近他輕聲唸：「朝辭白帝彩雲間」。真不可思議，石頭竟活起來了，他清晰地續吟：「千里江陵一日還」。她說：「兩岸猿聲啼不住」，他答：「輕舟已過萬重山。」聲音蹣跚但肯定，唇邊綻出一個近乎頑皮的㣲笑。三叔說：「心無彩鳳雙飛翼。」他有板有眼地答道:「心有靈犀一點通。」笑得開心了。亜林抓著這時刻拍了些照片。大家興起，笑説：「他就是喜愛姓李的詩人。」四姨說：「尤其是李後主。」便慢慢地唸：「春花秋月何時了。」只見他一陣靜默，定是記不起下句。豈料他緩緩地，低沈地，吐出一個個很重的字，像從流沙潭中掙扎冒上來：「往事知多少。」然後便閉上眼睛，不再做聲。人們仍想継續逗他，他再也不回答。眼角流下淚，像回憶的逃兵，在皺紋八陣圖間輾轉。小櫻震憾得呆著了，太奇異啊，是什麽，竟會在巨石深處引起迴嚮?助䕶和藹地說：「他累了，今天太興奮。送他回房休息吧。」亜林告訴各兄妹：「二舅公的女兒明珠已經留話：說半年前從侯斯頓接帶回來時，他仍帶了幾本最心愛的書，但他的眼睛越來越不成，翻都不能再翻了，請各位表哥表姐分頭拿去。」有人順手把一本塞了到小櫻手上。是册薄薄的李後主詞。小櫻說：「隱約記得中學老師提過這個名字。」廣東大戲迷的三叔説：「任劍輝白雪仙演的。」茶樓裏，亞林把剛才拍的照片轉發了給各人。大家看了都不做聲，心中有數。在人聲鼎沸中，扯大嗓子熱切地談著生活上的事，都是小櫻覺得很沒趣的。她像餓鬼一般吞著蝦餃燒賣。手機忘了充電，暫放手提包中。無聊地翻開小冊子，正見「春花秋月何時了」這句，坐在她身旁的三叔瞥到，便熱心地向她解說李後主的故事。小櫻也聽得頭頭是道。讀下去，半明不白，但是有些句子，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竟然竟像根繩子，莫明地緊抽了一下心底。更出現二舅公那張似化石的枯葉臉，頑石間滲出不可思議的微光，像是詩詞的魂魄。她好奇地翻下去。吵鬧的人聲與杯盤泙碰中，這些陌生的字句靜靜地展開一條奇異的路途，她發現新大陸。*孻女拉心肝，廣東俗語，孻女是指最年幼的女兒，拉心肝是最心愛的意思
綠騎士，旅居巴黎的香港作家，詩人，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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