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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谁是眉立?(下)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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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谦
编辑|渡十娘 



晓峰一毕业就考到上海交大读研究生去了。国内那时研究生点还很少,交大这样的名校更难考,晓峰这样轻易地就考上了,让大家生出小小的意外。系里再没人提他大学期间高调恋爱那茬,都为他高兴。那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晓峰在寒假里回到桂林,用他有了些改变的口音兴奋地说,让可雯想起大街小巷里此起彼伏的齐秦。果然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雯心里有点点酸,为那个她不在其中的“外面的世界”。她的耳朵竖起来,从晓峰口中听来的却是一些她难以拼接的碎片。比如上海音乐学院边上的普希金铜像;比如泰晤士河岸般的外滩;比如南京路上由彼此间没有一丝空隙的黑鸦鸦人头汇出的黑海……

这些其实并不能让可雯生出多么了不起的好奇心来。他们在大学里说好的,将来一起回桂林去,就像北师大毕业的可雯父母那样,在山水甲天下的小城里教书做事,生儿育女,安然度过一生。可晓峰还要说,又比如他的导师邹教授拿到国家科委的一个奖,请他们去南京路上的梅陇镇下馆子庆贺。让他震撼的不仅是沪上老店梅陇镇的排场和菜肴,更是那些出席宴请的人们。其中有位来自美国MIT(麻省理工学院)电机系的美国教授。晓峰说,那教授穿得其实很普通,可上上下下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妥贴,头发理得特别齐整,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干净。那教授年近六十,笑起来还有些羞涩的样子,很单纯,完全不是这片土地上历经磨难的同代人所能拥有的气质风度。晓峰叹出一口气,又说,那教授手上戴着一个粗大的戒指,样式非常繁复,特别显眼。大家聊得高兴时,有懂国外风俗的人问那教授,这那是不是MIT的戒指?教授就将戒指取下来,让大家传看。教授说,他本科念的是加州理工,博士是从伯克利加大拿的,又在史坦福做了博士后,可他三十多年来戴的是中学母校的戒指。神奇吧?晓峰叹一声,又说,那教授讲,他那所位于罗德岛州的中学,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比他后来学习过的那些大学名校更严格。人人都要学拉丁文,高中毕业时,毕业生年鉴里的留言,很多是拉丁文古典诗句呢。中学打下的坚实基础,让教授终身受益。

听到这儿,可雯也跟着出了神,忽然又听得晓峰讲,为这位MIT教授作翻译的一个复旦物理系女研究生也很有意思,那手指摆出来,一看就是上海好人家里从小练着萧邦巴赫莫扎特长大的女孩。他们的出现,让桌上人们的音量比平时同类聚会大约低了十几个分贝,好笑吧?可雯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好几次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却看出一把的黯,赶紧缩回,捏成了拳。

晓峰跟她讲天外的天。那是时代的梦啊,在上海,人人都想出国,去不了美国欧洲,就去澳洲,去日本。晓峰终于告诉了可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的父亲并不像他过去说的那样是病死的,而是六十年代三年大饥荒时逃去广东,随人游泳去香港时溺死的。他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留给他母亲最后的话是:我从香港给你寄奶粉。这是压在晓峰心头最重的石块,从懂事起,他就为它的存在而透不过气来。说到这里,可雯看到晓峰的目光已经穿越过她,在她身后的远方空茫地四散。

在火车车轮无休止的噪动声中,可雯知道了,又见棕榈,又见棕榈——那目光其实是在远处锁定了她,让她摇身变为他的眉立。


可雯在上海初夏的黄梅天里从火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穿白底细长蓝条短袖衫的晓峰,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晓峰的头发留长了,额前的一把长发搭下来,脑袋一动就会挡住视线,他便不时要用手将它们拨到耳后。她觉得晓峰变了,却说不出什么变了。他接过她的提包,表情沉静得令她发慌。后来晓峰说,这才真像你呢,所以我不惊讶。

可雯随他上了公车,摇了一个世纪,才摇到徐家汇。上海在黄梅天里一片晦暗,跟她从小在桂林独秀峰下的王城一带走来走去看惯的街巷没有区别。她看不出外面世界的精彩。晓峰领着她穿过徐家汇成片低矮的棚户区,再转出去,便是城乡结合部污水横流垃圾成堆的小道,门脸窄小破败的小小商家连成一串。很快就看到菜地了,鼻子里一下灌满了农家肥的气味。可雯吃惊地看到,在她的家乡售价不低,被叫作“上海青”的青江菜苗,细细密密地生在那地里,竟是这样草根的模样。晓峰带她来到一处农家低矮的小平房,打开尽头的一扇房门,告诉可雯这是他师兄的屋子。师兄来自厦门,已婚,妻子在位于嘉定的上海科大读研究生,小夫妻在大上海的家,就安在了这间租来的农家小屋里。这段时间师兄的妻子去外地实习,师兄挤回研究生宿舍,将这小间让给他们。


我不是眉立。这是可雯在上海吐出的第一口痰。它混在车轮的噪音里,在她的喉咙里卡了近三十小时。她盯着黄梅天里满地泛出的水滴,想,这就是她心里的泪。可雯用脚尖将它们踩散,看它们淌出水,流开。晓峰坐在矮凳上沉吟着,好长一阵过后,才开始他漫长的陈述。他看到了导师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他们在夜以继日地拆看它们,琢磨它们。一层层剥开,试图还原人家的电路布线图,再倒推出逻辑电路设计。他们亲眼看到了自己跟世界的差距,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不过分。你知道美国有个地方叫硅谷吗?那是美国,不对,那是全世界高科技最中心的中心。它不仅仅是高科技的发源地,更是科技转化成生产力的金矿。科学的创新可以让人成为百万富翁。百万美元啊!你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概念?特别对一个科技人员而言?我们邹老师他们,做了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为谁是国内的老大老二,跟清华搞来搞去搞不清爽,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走到哪里去了。人家硅谷,是发明家、科学家、工程师的乐园,是风险投资家的乐园,日新月异,几神奇。我那可怜的老爸,死在为我寻找奶粉的路上;可是我长到这么大,今天还要为二十美元的美国大学申请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I'll not allow this damn thing ever to happen again to my kids(我绝不让这种恶心的事再发生在我的孩子们身上)!你看看,满街倒买倒卖的万元户就抖成这样!做导弹的顶不上卖茶叶蛋的。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怎么用自己的知识,赚出很多很多的钱。

可雯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有那么重要。但她没回一句。她终于听懂了:那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也许要走几十年,甚至坐牢赔性命都有可能。如果你读了於梨华那本书,你就知道那有多么苦。我不能连累你。你那么美,那么聪明温顺,多少男孩子会爱你。我哪里舍得让你跟着我去吃苦。我不要让你成为於梨华笔下的佳利,在美国成为老妈子。你是眉立——说到这里,晓峰开始哭。后来可雯曾反复想,那是不是鳄鱼的眼泪,是不是?

她趴下来,也嘤嘤哭起来。泪水将师兄为她的到来而专门换上的崭新的浅桔底白花枕巾浸成深橙色。夜暗下去,她闻到了农家柴火的香气,微光从窗帘角漫入。晓峰坐到床边,俯身环上她,开始拉扯她的衣裳。可雯死抵着。我不是眉立。她咬着牙叫。他的手到哪里,她就抵死在哪里。我不是眉立!最后她在床中央坐起来,长发散乱地覆盖着她的脸,藏住了她微肿的双眼。他们曾有过无数次拥吻,但是他们都同意要等的,要等到她成了叶晓峰太太。你是的,所以我才会要,如果你不是,我会等的。晓峰再一次强力环住她的腰。她冷笑了,哼出一声,说,叶晓峰,不要让我看不起你。晓峰的手松开了。

他起来,拢顺他那些长发,去拧了毛巾进来给她搽脸。然后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要回趟学校,顺便取些钱,夜里我带你到外滩去,你要住些天,我带你看看大上海。


可雯没有等。她在乎的已经不是大上海。晓峰前脚一走,她拎起装着那本书的提包,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田埂上的小道摸黑走出到街市上,一路问着,倒了几趟公车,终于看到了火车站灯火通明的大厅。她跳上最近一班去贵阳的火车,昏昏沉沉一路坐到柳州,再转往南宁。这一来一回不到四天,竟没有耽误参加期考。只是404室的全体女生,发现可雯从此成了个寡言的女孩。书桌上堆出一沓托福备考,GRE指南,日读夜读。她将那团面目漆黑的书压在枕头底下,只为提醒自己:我不是眉立。她要去美利坚,要去的,一定要去。

现在,她在这里。在旧金山海湾大桥边上的摩天大厦里,对着她的来路作别。完成仪式,然后回去,去上海。

海湾上空吹来的风将可雯一肩微湿的长发吹散开来,跟身边那幅薄纱窗帘纠缠在一起,在她的眼前脸上声东击西,令她不得不频繁起手招架。终于,可雯觉得她现在可以同意明飞一直说的了:你其实应该剪个短发的。到年龄了——明飞还会这么加一句。这话是可雯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嫁给明飞不久,就时常会听到的。在明飞越来越频繁的催促声中,她的头发已经越剪越短,停在了肩下。可雯也注意到发梢已开始变黄,分岔越来越多。

明飞来自宁波,比她年长六岁。他个子不高,神情里有股可雯喜欢的坚毅。五年前,他们在硅谷美华工程师协会的活动中相遇,可雯忽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不再那么忙了,该嫁人了。

明飞在那之前已开过两家 start-up (新创)芯片设计公司。第一家是头期风险投资用完后,未能筹到第二轮投资,公司只得关了。第二家公司走得稍远一步,已经圈进第二轮投资了,产品也已出来,但在调试和改进的过程中,遇到网络泡沫破灭,硅谷一下栽到谷底,遍野哀鸿声中,区区六十万美元的投产资金就是筹不到手。眼见着一个上过《华尔街日报》头版的高科技明日之星,瞬间陨落。明飞的婚姻也在此时,因他十来年不止息的“瞎折腾”而触礁。身为软件工程师的明飞前妻,随去东部念大学的女儿搬到了新泽西,在那里找到一份稳定的政府部门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明飞后来常说,可雯真是他命中的吉星。他们结婚后,可雯离开“金橡子”,帮明飞再次创业。明飞以自己专精的电源管理芯片为核心技术,创建了“宏达科技”;可雯出任财务总监。凭自己在风险投资界的口碑和人脉,可雯为“宏达”引进了关键的第一笔投资。草创时期,可雯日夜兼程为公司到处找钱的同时,还兼管内务,甚至亲自为加班的工程师们订晚餐宵夜,收拾清理,常常是公司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就连老美员工都跟着老中同事叫起她“老板娘”来。明飞得以腾出时间专心掌管技术,“宏达”在经济萧条下的硅谷经过三年的逆风行船,最新出厂的芯片已通过包括摩托罗拉在内的多家中国手机供应商的标准测试,即将投入批量生产。只是可雯已经看到,在今后两年内,公司若真的按计划争取到纳斯达上市,“宏达”将不再是一家私营公司,按华尔街的游戏规则,将不允许家庭成员同时出任公司CEO(执行总裁)和CFO(财务总监)两大关键职位。可雯必须从财务总监的位置上退下,如果明飞还要为“宏达”掌舵的话。在和明飞聊起这不可回避的选择时,可雯还未主动说出过自己的想法。她看到了那道坎:眉立。可雯有时还会想,眉立还有三个孩子呢。她心里便生出些遗憾来——可雯在跟明飞谈婚论嫁时,明飞一开始就说了,他的女儿已经太大了,他不想再要孩子。

可雯站起身来,心下忽然决定下午就去将头发剪掉,而且要剪得特别短。想象明飞在浦东机场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惊讶,可雯笑起来,随手将头发在脑后挽起,穿过客厅到厨房的吧台上抓起发夹,将头发在脑后挽上夹牢。转眼就看到自己在食品柜的玻璃门上的影子,一张脸在下巴处竟那么尖了,更显出双眼的深大。没有了长发的遮拦,一双耳朵赤白地亮着,有些刺目。它们需要配一副长坠的耳环,可雯想着,轻笑了一下。

这时门铃响了。可雯扫一眼微波炉上的钟,九点正。这“大狼”可真准时啊。她急步走向大门。“大狼”吗?她拉开门,一眼就看到一个全身套在平绒布料缝出的浅棕灰狼服里的瘦长身子,足足高出她大半个头来。“大狼”竖着两只尖而短的耳朵,颈圈下从胸前连到肚皮的是一片纯白绒毛,白面红唇,还故意在灰棕色的鼻下胡须里露出两颗装饰的狼牙。“大狼”的脸貌很善良,眼睛深陷在两团灰黑的眉毛下,让人看得到那灰蓝的瞳仁。见到可雯,“大狼”抬了抬右手,做了个笨拙的敬礼,说“腻号!”可雯给逗得笑起来,回说:“你好!”将他往厅里让。“大狼”真是太高太细了,以致步态都有些不协调。进得门来,可雯注意到他左手握着一个搭在肩上的干瘪大口袋,也是平绒布缝制的,跟“大狼”身上的毛皮同色,全套很像“万圣节”夜里讨糖孩子的行头。


“大狼”站在那里,问:我能帮你叼走些什么?声音很嫩。可雯猜想他该是大学一年级的新鲜人,就笑着蹲下去拎起那本《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双手握着递过去。“大狼”将书接过,往那大布袋里一塞,立着。可雯摊开手,说,这个仪式对我很重要,谢谢你帮我完成它。“大狼”说,这是我们的使命,很荣幸。那语速过于均匀,背书似的。可雯忍住笑,说,我要谢谢你。“大狼”迟疑起来:就这?就这本书吗?可雯给他问得也一愣。是的,就这本书了。

还有过很多的信;一些照片;一些礼物:绣着月牙花边的粉色手绢,小巧的折叠檀香扇,城隍庙街景的书签。她出发来美国之前,在学校女生五栋后面的苦楝树林里,由阿琴陪着全给烧掉了。阿琴如今住在东海岸的波士顿,在一所私立学院里教书,还要对付家里一对青春期的儿女。两人偶尔聊起过去的时光,关于晓峰的种种细节不曾再被提起。可雯想,她们肯定不是在刻意回避,只是日子过到今天,她们连分享彼此生活中的新鲜事情都得挤时间呢。

“大狼”安静地原地不动。就这了,它不是一本书,是一块砖。可雯轻声说。

“大狼”微微前倾下身子,浅浅地鞠了个躬,嗡嗡地说:但愿我帮助你卸下了它。可雯听得竟鼻子一酸。“大狼”拿出一式两份的收据表格让她填写。可雯领着“大狼”来到厨房里,站到吧台边上将标格填完,和“大狼”分别在表上签了字,各执一份。“大狼”小心地将表格折好收起,侧脸望向窗外,说,你这儿的风景真好,你很幸运。可雯笑起来,说,谢谢。你要不要来杯咖啡呢?“大狼”说,冰水就好了。可雯端来冰水,“大狼”孩子气十足地“咕咕咕”大声灌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停下来,说,我能不能好奇地问一句,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可雯一愣,想了想,说,嗯,你知道台湾的,对吧?“大狼”说,知道一点,历史课上学的,台湾海峡两岸,一边是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 国民党在英语里的称呼),一边是共产主义者,我们课本上是这样说的。是吗?可雯笑笑,说,实际情况比这两个标签复杂吧。这书讲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些国民党人的孩子们离开台湾到美国留学的故事。那时台湾政局很不稳定,人们看不到前途,年轻人中出现了“出国热”,借此离开台湾。这本书的男主角牟天磊大学一毕业,也随大流来了美国。他离开前,对着校门口的棕榈树立了誓言,要像它们的主干一样,挺直无畏,出人头地。他热恋中的女友眉立却没有跟他走。他来到美国后,非常辛苦,又很孤独寂寞,虽然拿到了博士学位,却没有寻到一点快乐,连婚姻都成问题。

“大狼”放下杯子,问,他那个女朋友呢?眉立?这种书都有套路的,她肯定很漂亮。可雯微笑着说,还好吧,这本书并不是类型小说,而是英语里讲的 literary fiction  ( 纯文学小说 )。眉立留在台湾,嫁了别人。天磊再回台湾,见到她已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家里给他介绍更年轻的女孩子,一个叫意珊的,却因为有代沟,谈得不顺利。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简单说来,就是台湾没有根的那代人的故事,去美国不开心,留在台湾也不开心。

听起来很悲观——“大狼”下了结论。没等可雯答话,他又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心理医生啊。可雯给逗得笑出声来,说,可不是吗?“大狼”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说,哦,你是从台湾来的吗?可雯摇摇头,说,我来自中国最南方,那里也有很多的棕榈。唉,这个故事太长了,它其实是一本送给眉立的书。“大狼”晃了晃脑袋说,哦,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说它是一块砖了。能为你搬走它,太荣幸了。无论如何,你现在看上去是开心,我为你高兴。说着,“大狼”走到窗前朝海湾方向又望了望,伸出五指,做了个“咔嚓”拍照的动作,说,真的很美。可雯说,是很美,可惜我就要离开了。“大狼”回过头来看她。可雯说,我要回中国去了。“大狼”点头,说,如今去中国发展可是潮流啊。可雯轻笑,说,发展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大狼”说,我想象你这话听起来很像那书里的眉立说不要来美国时的口气呢。可雯一愣,说,是不是眉立也已经不重要了。“大狼”挺了挺他那细细的腰杆,说,噢,按心理学说的,你走到这步,就已经放下了。可雯忍住笑,想他还真是个新生,动不动“按心理学说的”,就说,其实,在生活中要能做些像你们这样的事情,能够帮助别人,让人高兴开心起来,多好啊。“大狼”一拍狼掌,说,耶!我们的教授常说,挣得人们的信任比挣钱更具挑战性呢!



可雯开心地笑起来,随“大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大狼”,自己快步走去吧台上拿出钱包,掏出五块钱走过来,要塞给他。“大狼”急切地摆着手,说,我们是义工!是在学习怎样获得人们的信任,不是送外卖拿小费的小弟呀。可雯立刻停下手,说,对不起。天这么热了,你跑这么远。你要带点喝的吗?“大狼”说,不用不用!谢谢,那我走了。可雯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们怎么处理这些收去的东西?见“大狼”有点犹豫,她赶紧说,我只是好奇一问。“大狼”说,我们会将它们分类,如果还有用的,我们会整理好,分送各种慈善机构。如果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比如信件,照片等,就会尽快处理掉。比如你这本书,很可能会送到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或中国城的图书馆去。可雯听到这里,说,其实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的。但非常感谢你告诉我。噢,能不能请你将书给我一下?“大狼”不响,将书从大布袋里掏出来,递给她。

可雯接过它,说,请等等。转身走到里屋,拿出纸箱上的那支黑墨画笔,翻开扉页,将那行纯蓝色潦草斜长的字,三下两下全部满满地覆盖完毕。原来这样容易啊。可雯住手时,吐出一长气。这种黑笔英文叫“Permanent Marker”——永久性画笔。想到“永久”二字,可雯嘘一口气,自语道:Yes!

可雯再一次将书递给“大狼”。“大狼”将书扔进背袋里时,可雯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咚”,心静下来。她再一次说了谢谢。“大狼”点点头,走出大门,突然又回头说,噢,忘了告诉你,我们美国人都是无根的。我爷爷是波兰移民,我还没去过波兰呢。旅途愉快!

客厅里除了一地的光明,空无一物。可雯将那收据捏在手中,想了想,三下两下撕成碎片,走回厨房,扔到垃圾桶里。别过了,我的眉立——可雯在心中轻叹一句,转过头去。轻薄的窗纱被海湾上空吹来的风扬起,像两条妙曼的长旗在空空的大厅里纠缠,满目是窗外水天合成的迷蒙灰蓝。

视线中两艘食指般长短的远洋货轮在水面上拉出漫长的波纹,将海湾跟天空的质感分离出来,象极二零零五年的初秋,她站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廊桥上,眺望到的清水湾的天光水色。

象极。

可雯当时正从香港科大电子及计算机工程系的会议室走出来,刚结束了和系里张教授及其研究团队的会议。可雯在“金橡子”负责投资的一家光纤公司,是几个在硅谷的香港工程师创立的,张教授他们是公司的技术合作方。可雯要去往启德机场,赶飞上海虹桥,参加她主管的另一投资项目第二天在上海的评估会。

可雯在廊桥上站下来,看到清水湾开阔的海面上的点点波光,心忽然很软。她折回去,找到一部投币电话,对着手里的掌心电脑,开始拨打前两年从桂中老师那儿拿到的晓峰电话。晓峰从伯克利加大电机工程系拿到博士学位后,多年来一直被母校桂中列为杰出校友。可雯听说,他这些年通过姨妈向桂中捐了不少款,却从未在校园里再次出现过。学校的老师还告诉可雯,晓峰如今定居香港,非常成功,回国都是坐的私人飞机,带着桂林的亲戚们飞来飞去到处旅游。可雯再问细节,人们又语焉不详,只由可雯从校友通讯录里抄下一串号码。很多年了,可雯频繁出入香港,每回飞机贴着九龙塘密密麻麻的高楼,如履薄冰般地下降时,她都有落地后马上去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可当她的双脚一在香港的地面站稳,那在云端里生出的短暂冲动立刻烟消云散。


那年秋天的下午,可雯终于拨了那个号码。听到第一声振铃时,她紧张地想,若响三下没有人接就放弃。可直到响第五下,可雯才开始犹豫。当第六下响起后,她听到一个桂林口音浓重的男声,随着空洞的电波急速地穿击到她的耳膜:请闷嘿兵果?(请问哪位?)——粤语。我是可雯——她的桂林话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想象着那些词句象一把短小的飞梭,击中了他的喉咙,让他在那头闷出一节长长的哑声。你在哪里?在可雯的屏息间,他问。桂林话,跟她的一样,有些走调了。我在香港,正要去机场,傍晚飞上海。知道你在香港——我马上去机场,他在那边打断她。不用了,不用,真不用,谢谢了——可雯的声音高起来,带上了哭腔。要的,你在出发大堂的大看板下等我。我立刻过去,不见不散。他的急切打动了可雯,她报出了自己的航班机号和起飞时间。

当可雯拖着行李箱,在机场出发大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时,她看到巨大的液晶航班信息看板上,红色字码在频繁的移转中有如火焰迸起。她想起了什么,停下一步,抬手取下那副纯银的长坠耳环,小心搁到兜里。在视女性不戴耳环为有失礼节的美国,可雯早已习惯了在出门上班时将双耳用耳环装饰好。她顺手又将头顶的发卡扯下,任及腰的长发披散而下,覆满她细瘦的背。她来不及抹去嘴上的唇膏和眼影了,也未及换下身上那条风格正式的藏青裙装,步履就有些犹豫起来。

这时,可雯看到他微笑着从看板下朝她走来。很远,但她立刻读出了那笑里深深的、棕色的忧郁。他朝她扬着手。可雯见到看板上那些火焰在他身后高窜而起,将他身上那件浅色的短袖衫映得通红。可雯拖着行李,退到看板旁边不碍人行走的大柱下立定,等着那抹火焰席卷而来,在她的眼前炸出火光。

你一点点都没有变,还是美艳如昔!他伸过手来,笑得非常由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那些泪水。可雯握住他的手,很温软。她想起他的掌心过去是有些坚硬的,还不时脱些皮,会划痛她的。她的手落在那温软里,她没有对他说同样的话。可雯看到他的皮肤有些深了,带着美国人喜欢的巧克力色。头发剪得很短,鬓脚修得非常齐整,身上是一件极浅淡的灰蓝色T恤,质地精良,一看就是一丝不苟地浆洗熨烫过的;下身是一条沙白色精棉质地的西裤,腰里的皮带和脚上的鞋子都是真皮自然磨出的暗亮。他的脸色比过去亮了,眼睛里的光沉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儒雅,一派对外部世界没有脾气的样子。可雯有些回不过神来,说,真没想到,你如今做了香港人了。他笑起来,说,八年前早又做回大陆人了嘛,呵呵。他走近来,揽过她的肩,揽得亲密却不亲昵,很得体。她下意识地轻转了一下肩,他立刻敏感地松脱了手,去接她手里的拉杆,说,我们到咖啡厅里坐会儿?真的那么急着要走吗?可雯看看表,说,恐怕来不及了。他们就站在柱子旁说起话来。

他告诉她,他九二年拿到博士学位后,曾想过找她的。可雯一笑,说,那怎么又没找呢?无从找起,他说。可雯抬抬眉。那时她在德州奥斯汀,那个比南宁更为酷热溽湿的城市。大概是看出可雯的不自然,他很快就打住,说,你应该成个家的。可雯想,他是看到了她空空的无名指,就下意识地缩缩手。那时她刚认识明飞。他体贴地微笑,接着告诉她,他在九三年和在伯克利认识的香港女孩雪莉结婚后,回到香港接替了雪莉家里的建材事业。雪莉是家中独女,父母送她去哈斯商学院读MBA,就是要她毕业后回去接班的。如今她事业做得很大,大陆经济在起飞,大兴土木,多少基建项目在上,建材市场前途无量。雪莉在广东云浮、佛山、南海等地开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建材生产厂,独资,合资的都有,公司前两年还在香港上了市。可雯安静地听他说到这儿,问他能不能看一下他太太的照片。他从后裤袋里掏出一个鳄鱼皮质的钱夹。这个掏后裤袋的麻利动作,让可雯想到他到底是在美国待过的,微笑起来。

她从他手里接过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深红色香奈儿套装,烫着时髦短发的中年女子,谈不上漂亮,五官却十分周正,肤色极白,气质非常好。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从左右中三个方向趴在她肩上,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笑容灿烂。雪莉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轻松自信,并没有女强人的气势。可雯的目光盯在她那双修长的手上,问:她一定会弹萧邦巴赫莫扎特吧?他的目光也落到那照片上,笑着说,香港地,这种人家的女孩子,这还用问。可雯将照片递回去,说,孩子们真好看,你真是好福气。他将照片插回钱夹,说,谢谢!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可雯这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只硕大的蓝宝石镍金戒指,忍不住笑了说,你的结婚戒指可真够大的啊。他将手伸过来,说,不是结婚戒指,这是伯克利加大的戒指呀,不过是专门订制的就是了。可雯看到戒指上繁复的伯克利标志,又听他说,蓝宝石是我的生辰石。可雯想起来,他是九月出生的。

他反手往后裤兜里塞着钱夹,可雯笑说,你看上去真有大教授派头了,如今在哪所大学高就啊?他很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可雯走神想,他的牙矫正过了。就听得他说,我的教学任务,就是培养这三个小朋友啊。见可雯一脸的疑惑,他笑着说,我这些年全职在家给他们做 Home Schooling (居家学校)。雪莉对香港的教育系统完全不信任,像美国很多人那样要实践居家学校。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我可是自编教材,真正做到了应材施教,做了很多实践。小朋友都很厉害哦,在国际性的各种数理大赛中都拿很好的名次呢。经常上报纸,在香港很有名呢。
  


啊?可雯看到他背后的那些火焰飞窜起来,将他吞噬而去。她摇头。他还在那儿说,香港是不接受这个理念的。我们在南加州有房产,算加州居民。三个小朋友每年夏天都回南加过暑假,在那里参加各种夏令营,专门跟家庭背景差异很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弥补居家学校学生在社交上的欠缺。他们参加美国学生能力标准测试的成绩一直非常好。反正将来要回美国读大学的,大部分美国大学如今都接受居家学校的学生了。

可雯很轻地问,那你不就成了眉立了吗?

他微微一愣,说,她叫雪莉。口气里带着浅浅的嗔怪。
  
可雯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你成了眉立了。
  
他这回看来听清了,疑惑地问:眉立是谁?

(完)


原发《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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