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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唐颖:隔离带 (短篇小说,下)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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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唐颖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唐颖,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静安区教师进修学院中文教师,上海市青年社交杂志社编辑,上海电影制片厂创作策划部策划人员编辑。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随波逐流》,中篇小说《青春的梦魇》、《那片阳光还在》、《海贝》、《不要做声》、《糜烂》、《红颜》、《无力岁月》、《不属于我的日子》、《纯色的沙拉》,话剧剧本《二十岁的夏天》(合作),电视剧剧本《新上海假期》(5集,合作)、《楼转乾坤》(20集,合作)、《世纪人生——董竹君》、《董竹君》(20集,合作,均已录制播出)等。还著有《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阿飞街女生》、《瞬间之旅》、《初夜》等作品。至今共发表中长篇小说及话剧、影视剧共100万字左右。


礼平的话题却转了,说最近出来不少楼盘,以她的经验是买入的时机,其中有一套在飞机航道附近,所以超低价,她相信这套房我们有能力买。

这个话题比任何八卦都激动人心,我捧着巧克力纸杯冲出星巴克去赶公交车,赶在丈夫上床前和他讨论。自从肝病康复,丈夫坚持早睡早起,每日九点半上床,十点入睡。

礼平发来不少房产资料,我和丈夫看了几套房就明白,礼平推荐的那套房是我们唯一的选择。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声,换来了房子的面积,梦寐以求的两室两厅!
我们花了半年时间装修,给所有的窗子装上双层玻璃,打算永远不开窗,或者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搬往可以开窗的两室两厅。

这半年花去我们夫妇所有的精力和现金。为了省钱,我们逛遍了宜山路装修一条街,找性价比最高的材料,然后,两人轮流去新房子监察施工进度。正是大规模开发房产的阶段,装修队同时接几处活,他们通常在装修到一半时,去别处开始新工程,如果不盯得紧,这房子怕一年也装修不完。

装修后的房子让我惊艳,浅褐色水曲柳硬木地板,在晴天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涂了一层蜂蜜,配上深褐色门框实木门,使这套结构平庸并且被噪音笼罩的廉价商品房有了质感。

因此搬进新房时,即使银行储蓄是零,十年按揭,两人的工资将要分一半给房贷,我仍然有着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心情。

礼平说住新房容易得病,劝我办一个暖屋派对,并提出派对的食物由她负责,就当作送我乔迁礼物。我问她,我可以拿什么回报,除了听你发前夫牢骚,或者一起骂骂华盛?她回答说,这已经很够了,你已经莫名其妙当了我几年心理医生。

可是丈夫并不赞成办什么暖屋派对。

我以为装修和搬家把他累了。告诉他,这个派对有礼平帮忙,不用他操心。他说,不是累的问题,装修和搬家的体力活都是别人在干!那么,问题是……

丈夫的“问题”并没有说出口,我也没有太上心。他内向,为人仔细,填补了我的粗枝大叶。但更多时候,他不得不勉强跟着我的节奏。他曾经揶揄说,我这种马马虎虎匆匆忙忙度日的人,没有时间和空间囤积心事,是人类中最乐观的种类。

我怎么会没有心事呢?可我不想去纠正他的看法。我到底是哪类人我自己也不清楚。

暖屋派对日期已定,煤气管道还没有接通。但这也不是问题,我们有电磁灶电饭煲电热壶电热锅,而我已经和礼平商量过,进入初冬了,我们可以火锅招待客人。

暖屋派对那天,礼平中午就到了,后车厢装满食物。其中一半是给火锅准备的生食,还有一半是从她认可的餐店买来的熟菜,她还预订蛋糕,也没有忘记带来鲜花,连同花瓶。

聚会前的准备工作都是礼平在做,我插不上手,反主为客,跟着她在厨房客厅之间转来转去陪着聊天。

礼平说她在加拿大做主妇期间,遇上节日请留学生来家聚会,都是自己一手一脚做准备,一边对付孩子的哭闹,虽然累,却乐此不疲。她说她其实是爱热闹的,如果不离婚,可能还会继续生孩子,希望有三个孩子。

也想生孩子了!我宣言一般,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这一刻才发现是我潜意识里的渴望。

现在房子大了,赶紧生!三十六岁算高龄产妇了,不是吗?礼平的语调仍然不紧不慢,却在我心里种下草,即刻焦虑爬满胸腔。

结婚时说好不生孩子的。

年轻时说的话能算数吗?

礼平的不以为然让我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甲肝期间,我也卷入患者的亲密关系圈。或者说,我在讲述俞自谦的故事时,隐去了丈夫患病的事。

生病丢人吗?不!我会立刻否定。生传染病呢?……我的眼前复现被两边铁杆门隔开几米远的隔离带。这条隔离带仍然横亘在我和丈夫之间。他康复后,我们不再接吻,床头柜放着安全套。渐渐的,性生活都免了。我有时会想,也许我们俩都是性冷感,所以合拍。

可是我们的生活节奏不再一致。工作日,我很少准时下班,从浦西挤回浦东,丈夫已经上床准备睡觉。周末,他声称更要抓紧时间休息。而我完全坐不住,参加各种可有可无的社交活动,无非是凑热闹吃吃喝喝。

至少今天我不想聊堵在心头的郁闷。

好在礼平也没有继续唠叨生孩子的事。

那晚,来了二十人多人。我这边除了礼平,只有三五个介于客户和朋友之间的友人,其余都是丈夫那边的朋友,多是他办公室同事,也有同事的朋友,因为都在媒体,彼此认识。


他们主要是来看房子!丈夫乘隙告诉我。

你不想开派对,你觉得这房子会让你的同事们笑话,你看,双层窗严丝密封,屋內这么闹,飞机起降的声音还是会让他们一惊一咋。

对我的话丈夫摇摇头,叹息一声,仿佛在遗憾我们之间是鸡鸭对话,无法沟通。
我也懒得猜谜,一屋子的人要应酬。

门铃还在响,又来了几人,其中一位是俞自谦。

我并不意外,她早已是丈夫报社半个同事。可我还是有一惊的感觉。

俞自谦今天时髦得让人惊艳,终于不穿运动鞋而是短筒皮靴,配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薄丝棉长袍,外套黑色厚羊毛开衫,裹着黑色镶嵌白色珠子GUCCI羊毛围巾。马尾辫散开来成披肩长发。老实说,如果不是她的笑靥有辨识度,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并没有俞自谦的联系方式,是丈夫邀请她,还是他的同事把她带来?我没有问丈夫而是向礼平嘀咕,我怕她误会是我邀请。

我有预感她会来!礼平笑笑,你没看出她就是人们说的派对动物,喜欢到处搭讪?
“搭讪”一词,带了诋毁。可她立刻又说,来的都是客,你对她客气一点。

这正是礼平让我反感的地方,心口不一,还要做好人,有时,真想和她翻脸。

好像故意让她不爽,我殷勤地带着俞自谦参观客厅之外的其他房间,包括浴室厨房阳台,我们站在已被封窗的阳台说了会儿话,那一刻正好没有飞机声干扰。

俞自谦告诉我,七年前的傍晚,是她带着她男友和我丈夫一起去一家私营海鲜店吃毛蚶,而且,连去了几次,每次都是她怂恿。她是温州人爱吃小海鲜,男友是北方祖籍,自从和她好,也迷上小海鲜,而我丈夫只是为了凑热闹才跟着去。

那时候我在哪里呢?我不太相信似的。

你那一阵经常出差。

我点点头,有些惘然。

我一直觉得他们的患病我有责任。她直视我。

我第一次面对俞自谦没有笑意的双眸。那双眸子不笑时,竟沉郁得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责任不在你,谁会想到毛蚶会带病毒!

我知道我的话一定其他人也说过,所以她像没有听见一样,凝望着窗外的居民楼。这时飞机轰鸣声来了,你能看见不远处斜斜飞向天空的客机的尾灯。她笑了,说,要是我小时候住在这里一定开心死了,那时候,听见飞机轰鸣着在天空飞过,就很兴奋,头抬得老高……

我的思绪也飞远了,我在回想和丈夫约会的日子,那时,我在一份清闲的社会杂志做编辑,并不需要出差,他却常忙到深夜……

突然想到利平说的那句话,“我只了解和我相处时的华盛。”

暖屋派对后的下一个周末,我没有出门,笨手笨脚做了几样小菜。吃饭时我笑说,小房子住惯了,有点不习惯房子这么大,这样的家应该有个孩子在奔跑。丈夫的神情一变,像被惊到,他没有接我的话,饭桌一时沉寂。

我知道他没有心理准备,我告诉自己得耐心点,后面的周末我都要在家里陪他,也许,我们可以在白天做爱。

可是,下一个周末丈夫出差。我有些不快,为了他在临走前一晚才告知,好像我要阻碍他出差似的。事实上,他已经很久不出差了,这些年里,他更关注验血单而不是工作,几次推掉升职机会!

在他出差期间,煤气接进小区,可是我们家埋进墙壁的煤气管道无法接通。现在,面临的选择是:敲开墙壁重新安装管子;或者,另外接管道裸露在墙壁外。

我需要和丈夫商量,他没接我电话,煤气公司工人等在一边准备开工。最后的结果是,灰色的煤气管子横七竖八裸露在厨房天蓝色瓷砖的墙壁,以及雪白的吊橱上。
我感到崩溃,仿佛生活刚刚开始完美却顷刻有了破损。当丈夫回家才踏进门,我便对着他咆哮,话题很快就蔓延到装修之外,我告诉他,我在我们的婚姻里没有幸福感。我很惊诧我给出这么一个结论,就像暖屋派对那天,我告诉礼平,“想要个孩子了!”

这些话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却又好像无比真实。

在我的号啕大哭声里,丈夫拉着他还未打开的旅行箱出门。我当即就明白,那句结论性的话伤到他了。

但是,我没有料到,他这一走就没有回来。

没错,他搬去刚搬离的浦东旧房住。

礼平认为,这是新房惹的祸,以前想出走也没有地方停留,现在有两套房,他可以想走就走。

我气死了,对着礼平尖叫,有种他就住下去,我看他怎么再搬回来?

礼平说,要他搬回来你得给他台阶下。

我问礼平,你说过现在有两套房,他可以想走就走,以后,两人吵架,他出走,一直要我给他下台阶,不是吗?

礼平就沉默了。

我因此打定主意不理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让步的一方。

一个月以后,我憋不住了,周末我换了三部公交车,去浦东找他。

这栋六层楼的工房建造于八十年代,大白天楼梯敞亮显得格外破败,却让我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生活重新又变得真切。我上楼梯的脚步轻快了,我决定向丈夫道歉,为那句伤害他的话。如果他住不惯新房子,我可以陪他住回这里。是的,新房子太远,飞机噪声响,按照礼平说法,买这套房主要是为升值,为了不远的将来换买一套心仪的房子。

我掏钥匙进门时被门口的鞋子绊了一下,是一双女式阿迪达斯黑白帆布跑鞋,我的心脏立刻跳出响声。通向厨房的卧房门开着,我站在厨房可以一直看到阳台,我看见俞自谦站在阳台脸对着窗外。我想起我也喜欢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小学校的操场,礼拜天,那里空旷。

我只停留了一秒钟便逃离般地冲出门,在楼梯上遇到丈夫,他手里提着装蔬菜和杂物的马夹袋,当我擦身而过时,他楞在那里,受到惊吓似的,就像那次的表情,当我说想要看到孩子在新房子奔跑。

我不接丈夫的电话。

两个月后我们通过礼平协议离婚。我和丈夫都不想要那套需要还贷的新房,通过礼平周旋,新房留给我,丈夫帮助我还部分房贷。


礼平对我们的离婚一直处在震惊中,我也同样无法相信,就像陷入噩梦。每个早晨醒来,我必须不断向自己确认,这不是梦,是真实的现实。每个晚上我需要和礼平电话讨论,这个称为离婚的事件是怎么发生的?

如果你不是星期天去他那里,你没有看到俞自谦,你就不会那么坚决要离婚。

这便是礼平的逻辑。

我告诉她,不管有没有看到俞自谦,是他搬出去造成分居的现实。

他那一阵觉得身体虚弱,其实不是那一阵,是在婚姻中的感觉,只能说,他早就有离婚的心了。礼平的话让我一惊,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大概并不知道俞自谦也住在浦东,离开你家两个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但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要再提俞自谦了。
他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病友。

所以我没生甲肝就被排挤在外了?我尖声发问,心里在反省和丈夫的关系,他是我中学班级的男神,我追求他,难道是那场甲肝让他答应娶我?

他说他比你明白和你的这个婚姻不合适,他知道你终究是想要一个正常家庭。

什么叫正常家庭?

想要有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夫妇就不是正常家庭了?我冷笑了。

你们作为夫妇并不正常,这是他的原话。

现在你比我知道得还多!我恶狠狠的语气。

我并不想知道,是你让我在你们中间做传话人。

我便噤声,然后问道,他为什么同意买房?而且尽心尽力做装修?

这一问愈加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明白,丈夫绝对不是一时冲动的人。

礼平无法给出答案,隔了一天打来电话说,我想了一晚上,他这么做是为了离开你时,心里不那么内疚,也就是,看房买房装修,是他打算离婚前的铺垫,他知道你一直想要有套房,这个,他必须成全你。

太奇怪了,只有你会这么推理!为了这个荒唐的逻辑,我几乎要迁怒于礼平。

对了,应该告诉你,我和华盛还在往来,礼平突兀地说道,他并没有和那个模特断,我接受了,我怕寂寞,有他好过没有他。

我现在对礼平的情事毫无兴趣。前夫谜一样的心理状态令我产生畏惧,对于所谓成全我心愿的这套房充满了抗拒感。我现在很怕回家,觉得房子太大了,大得空荡荡,夜深被空荡荡的恐惧惊醒,还有噪音,我越来越无法忍受飞机的噪音,我搬回了父母家。

好些年以后,至少有十二年了,我带着五岁的肤色微黑的混血女儿从美国回上海定居。我不认识孩子的父亲,我是通过人工授精得到这个孩子。为了自己的渴望,不如说是执念,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第一步远离自己的城市,我考托福去美国读学位,然后留在那里工作;为了人工授精的昂贵费用,我卖了上海的房子,正逢房产市场牛市,这个,我得感谢礼平;我的怀孕并不顺利,第一次流产,休整了一年后,第二次才成功,那时候,我已经四十三岁。

我和礼平不再往来。


我常常梦见我和礼平在路上相遇,我们坐进咖啡馆,她告诉我,俞自谦跳楼自杀,我的前夫辞职去某地经营民宿,民宿由礼平投资,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

不,这不是梦里听到的故事,是真有其事。

在美国大学拿到硕士学位那年我回上海,没有见到礼平,她在富春江一带。她电话里告诉我,俞自谦患忧郁症在某个凌晨跳楼;我前夫和她在一起,一起经营她投资的民宿。此时,他走开了,去船码头接客人了。

我们只是搭伴过日子罢了,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我明知故问。礼平在电话那头沉默,我挂了电话。

其实,我更常梦见那条隔离带,我和丈夫各自抓着面前的铁杆门相望,是遥遥相望,因为,隔离带远远不止三米,我使劲擦干泪水也看不清他的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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