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万字的笔记背后，你不知道的刘九庵
视频：《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
又送走一波参观者，刘凯终于可以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的喝一杯茶了。
自4月13日，“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开幕以来，刘九庵的长孙刘凯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如今，距离展览闭幕已经有两周时间了，但仍有人断断续续的问还能不能再来看展。
“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展览现场
“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展览现场
这周就彻底收展了，部分展品已经取了下来，像赵之谦匾额和叶恭绰书对联原作都停靠在当初位置的地面上，张珩、徐邦达、谢稚柳、启功等先生的手迹已经重新收藏起来，只剩下这次展览的刘九庵笔记原件还保留在原地。其实刘凯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这些笔记该如何安置，因为他计划着接下来在上海也举办一个类似的展览，以刘九庵先生的书法作品为主。
静心斋雅集“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现场开幕嘉宾合影
刘九庵，曾任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任国家历史文物咨议委员会委员、国家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常务委员，又是我国文物博物馆界首批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之一。
刘九庵的书法造诣很高，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书画鉴定专家单国强更是直言故宫看草书“看得最好”的就是刘九庵。到老先生晚年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来求书法，甚至陌生人来封信，老先生晚上回家收到后，就会在书房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等第二天再寄回去。
有时家里人夜里起来上厕所，还能看到他书房的灯亮着。有时候，老先生的小孙女会悄悄溜进来，伴着灯光在沙发上睡一晚，等第二天再醒来，他又已经在书桌前坐着了。
这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年两年。原天津博物馆副馆长，第二次巡回鉴定后期刘九庵的助手李凯，在90年代编纂《中国绘画全集》时候，大约有八年的时间频繁到老先生家，回忆说，“7点半之前无不是跟家人看新闻联播，但凡是7点半后，没有一次不是在书房的案头”。
《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
《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内页
如果要问这一方书桌都记载了什么，日前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无疑就是答案。历时42年、共计300多万字，涵盖了古书画鉴定心得、工作日记、书画过眼著录、相关文献抄录、研究专题的材料汇集等多方面内容。刘九庵在1956年开篇的日记中满怀深情的写道，“以爱祖国爱人民的精神与反革命分子作坚决的斗争，才能保障事业与故宫的安全。”
1956年，对于刘九庵来说，是很特殊的一年。
那年，距离他从琉璃厂“悦古斋”出来独立经营，已经有15年了。刚一出来手里只有十几块钱，从各家画店取书画卖，卖出以后再付款，卖不了就原物璧还。在西琉璃厂万源夹道14号居住的时候，刘九庵总要和其他书画经营者一周聚两三次会，办一次展览，丰富的生活经历使他日臻成熟，成为“琉璃厂鉴定四家”之一。
这时，新中国正值建立之初，百废待兴。故宫急需人品优异、口碑好、眼力好的书画鉴定收购人才，就这样，刘九庵经张珩、陈半丁推荐，进入故宫博物院。
鉴定途中的刘老
开始那几年，刘九庵做了大量的文物收购、文物清点及文物鉴定等工作，像文化部文物局拨交的文物清册；赴沈阳、长春、上海、南京等地征集收购书画、赴安徽省博物馆鉴定书画，以及到辽宁省博物馆、沈阳故宫博物院借展文物记等。尤其，1958年在安徽省博物馆进行鉴定工作时，从废弃品中发现珍贵的宋人风俗画佳作《柳荫群盲图》。此后，刘九庵又接连在河南新乡博物馆发现元代赵孟頫《行书五言诗》，在开封市博物馆发现元代颜辉《山水楼阁人物图》等，这些都是险被处理掉的国家级珍品。
那时候各地博物馆收藏品级混乱，大致分为收藏品、参考品和待处理品。可其中不免鱼龙混杂，像收藏品中混迹着赝品，而待处理品却藏匿着收藏品。周总理曾说，“中国这么多博物馆，到底家底是什么，有多少，是一定要摸清楚的。”刘九庵每次说到这个事情，表情都很严肃，很有使命感。
20世纪60年 广州 左起 张珩 谢稚柳 刘九庵
1962年，以张珩为组长，谢稚柳、刘九庵为组员的书画鉴定小组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为全国文物机构鉴定了十万余件文物，从中发现了许多淹没已久的书画珍品，亦鉴别出了大量伪劣品。较为卓著的是在天津博物馆见到吴应卯的《草书五言诗》卷，在看到落款之前，众人当时一致以为是祝允明真迹。
事后，刘九庵在笔记中对祝允明的书法、祝允明各体书记、祝允明《野记》等书中文章择抄、祝允明书法作品纪年及书时作者年岁对应表、祝氏书作多有文氏父子及其门人题识、祝允明书与知友的名号、祝允明书而署前任款者、临摹祝允明的书家杂记等各类问题，林林总总，极为详尽的做了研究。
在一丝不苟的外出鉴定过程中，刘九庵回来提交的费用报销清单却有趣极了，起士林西餐费，圆珠笔和笔记本的花费，日常的还有洗衣服、铛钉鞋跟。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纸烟的购买记录足有八次，但刘凯却是疑惑又吃惊。因为他们相处三十多年，从未见过老爷子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当然更不会跳广场舞。刘凯一直说他是个很枯燥的人。
42年，269册
300多万字研究笔记
当时，一盒纸烟的价格是四毛六，一册笔记本四毛二，从1956年到1997年，细数刘九庵这些年的笔记本，足足有269本。想来，莫不是刘九庵后来戒烟，将省下来的钱都买了笔记本？
刘九庵研究笔记
刘九庵笔记内页
然而，在刘九庵记录笔记的那些年里，却几乎没有人知道。甚至单国强作为他的老同事，又同他几次外出工作，都对他记录在内的工作笔记不甚清楚。在刘九庵看来，这套笔记是写给自己的，而且也会觉得笔记没有形成专业严谨的论文成品，不应该发表。特别是，文章发表一定要严谨，并且一旦要下结论，就要让别人重视你这个结论。
刘九庵的论文数量不多，但每一篇发表出来都有着振聋发聩的效力。因为他每一篇研究都几乎持续历年之久，每次他发现了问题，就会在笔记本中单独列出标题，然后不断地往里面添加资料。这个添加资料的过程中可能是一段时间，也可能是数年的时间。像对吴应卯伪祝书的研究，自1962年做了大量研究之后，直到1987年重复鉴定时，才顿悟二人的区别，进而形成一系列论文集《视允明草书自诗与伪书辨析》《祝允明和他的<六体诗赋卷>》《祝允明小楷<成化间苏材小纂>辨伪》。
刘九庵笔记原件--宋代收藏家简介笔记全页
刘九庵笔记原件--古代书画过眼录
从学术层面看，论文的发表解决了学科专业上的具体问题，对学科突破来说有重要意义；但我们真正应该学习的是学术研究的过程，而不仅仅是论文里的观点和记录。不同的人文学科领域是不一样的，但是一定会从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中得到启发。让当今学界更完整的理解那一代老先生的治学之路和研究之路，可以说更具宝贵意义。
知名艺术史学者石守谦在知道这套书出版之后，十分高兴，“这个不仅是说可以看到他当年看过什么东西，更可以明了当年文物流动的情形。这个意义无法胜数，要看研究者的智慧。有的人可能会从某个角度特别去切入，那时想象不到的作用就出现了。”
其实，刘凯最初整理这些笔记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因为想更多了解自己的祖父。按理说，祖孙二人一起生活三十多年，应该是摸透了各自的脾气性格，但刘凯却觉得祖父一直是个谜。
左起启功 谢稚柳 刘九庵
不过他一直记得祖父跟他讲过的两件最骄傲的事情，“经手几十万件书画而未毁一件；并且两次参加全国古代书画巡回鉴定。”尤其第二次巡回鉴定，以八年时间对大陆保存的古代书画进行了全面的摸底整理，共过目书画61596件，制作资料卡片34718份。结束之后，刘九庵在内的数位老先生集成编著了一部24册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学界公认的“当代石渠宝笈”。
鉴定七老中唯一一个
亲身参与的学科建设者
不只是著书立说，对于培养书画鉴定的后继人才，刘九庵在晚年更是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和精力。毫不夸张的讲，他是当年鉴定七老中，唯一一个亲身参与了整个书画鉴定学科建设和学科梳理的先锋者。
同时90年代，刘九庵在国家文物局举办的泰山和扬州培训班中担任班主任，课程安排紧张而充实，培养出了新中国成立后最重要的博物馆体系的古代书画鉴定和收藏管理人员的骨干。那时候条件艰苦，但刘九庵每次都去，并且还教授最难的书法课。像祝允明、米芾、王宠、朱耷等，他都有很深的研究。
在闭馆前一周，故宫博物院书画部职员杨丹霞来参观“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的时候，看着满墙的笔记和照片，不禁回忆之前在泰安听课的日子。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有一次刘老连续工作太过辛苦，直接在课堂中晕倒，吓坏了一屋子的人。
1996年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届书画鉴定专业研究生导师，刘九庵出席毕业论文答辩
在教育方面，无疑，刘九庵是有自己的情结的。这种情结还是同他在少年、青年时候做学徒的艰苦经历有关。那时候学到知识很困难，白日里要处处留心，多学多问；到了晚上等其他人都睡下了，他再点上煤油灯，盖上纸罩，查书做笔记。偶尔被掌柜的看到，还要遭到训斥，“不是让你到这里来学习的。”正是这种艰苦的经历让他在晚年之时，比常人更希望把自己所学、所知传授给大家，希望年轻人不要像他年轻时那样困难曲折。
右起 萧平 刘九庵 王方宇 薛永年
是以，有人来拜访请教问题，他都有一是一，悉数解释，遇到不明白的，如果方便就立马找书解答，或者回到家中，等第二天再亲自去告知答案；有人来找他鉴定书画，甚至完全不认识的人也上门询问之时，他都一以贯之，认真对待。尤其对于一些品相比较差的作品，那时候二十几岁的刘凯都能看出真假，脱口而出。但刘九庵一句话不说，仍旧慢慢打、慢慢开，从头仔仔细细的看到尾，再看回来。等确认无疑之后，才会告诉客人意见。并且，不只是简单的真假结果，还有真假的原因。
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傅熹年回忆刘老说，“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书画鉴定组别人都做不到。当你说一件东西是假的，有人反问这个赝品是谁作的？一般人只能通过跟真迹比较，得出是假的。但这基本难不倒刘九庵先生，他都能说得出来是谁。”
知其假，也知其假之来处。与其说他见识阅历深厚，不如说他对人对事认真而挚诚。每幅让专家鉴定的作品里面，都包含着持有者的期待。而简单粗暴的定义真伪，都会让收藏者惊疑不定或失望万分。而如果说出一张假画假在哪儿，什么时间作假，怎么作假？即便萍水相逢的人听了，也会心服口服。
这么多年，由于刘九庵生性低调，又鲜少在公众露面，加上他生前的精力大都集中在梳理书画鉴定源流和学科教育方面，大众对他的学术成就几乎完全不了解。而今，无论是关于他的书籍还是认识，都在日渐回归公众的视线。
下午两点了，展厅的窗帘拉开一半，阳光不明不暗，书柜、书桌、脚踏、毛笔、砚台还有各类书籍归置的井井有条。刘凯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拉到了几十年前，刘九庵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那一幕。如今，展览闭幕15天了，可对于刘九庵的认识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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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
（全十九册）
故宫博物院 编
故宫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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