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肩兰亭、西园的雅集，何以扛起元末书画圈的“半壁江山”
至正八年（1346）初，顾瑛的私家园林——玉山佳处的主体建筑刚一落成，便开始了他日接宾客的理想生活。当时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铁雅派领袖杨维桢，则是他雅集上梦寐以求的座上宾。
元 杨维桢 行书梦游海棠城记卷 纸本 行书 天津博物馆藏
二月十九日，杨维桢受邀来到玉山佳处，使得一场只有九人的雅集熠熠生辉。主宾们极尽欢宴，一时传为美谈。他的到场则为玉山雅集做了一次强有力的“广告宣传”，玉山佳处从此迎来了更多的嘉宾，而玉山雅集也正是在这时成了气候。
对于顾瑛来讲，能有一件像西园雅集那样雅集图，是玉山雅集得以留名的必要条件之一。正如杨维桢所言：“须信西园图雅集，佛中脱缚有丹霞。”因此这次雅集的参与者之一张渥便以李公麟的“白描体”创作了《玉山雅集图》。此画完成后，顾瑛将其装裱成卷，并将众人雅集时的分韵诗作逐一题写其上，由杨维祯作《雅集志》。张渥此作便成为了那次雅集的重要纪念，惜此画今已不在。
中国历史上有三大雅集最为著称，即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玉山雅集，引起文人雅士无限的追慕仿效，更成为后世文人、画家津津乐道的题材。这之中，以兰亭、西园雅聚为题材的传世画作很多，但描绘玉山雅集的图像却寥寥无几。而一幅华喦《玉山雅集轴》则弥补了玉山雅集画作的空白。
清 华喦 玉山雅集轴 纸本 水墨淡彩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题跋：
画家自题：“一溪烟，万竿竹，诗酒间，人如玉。新罗山人喦写于小东园之竹深处。时壬子(1732)六月。”
苏庵题：“新罗山人竹溪六逸图 神品 占民心赏 苏庵署”
褚德彝题：“玉山雅集图 己亥（1929）年二月 褚德彝”（画轴上方的绢绫）
经亨颐题：“此新罗真迹。原签为“竹溪六逸”，但察其衣巾容仪，非隐者风，不似太白之友。余在沪，适于友人处见费晓楼《玉山唱和卷》，构图全相仿，则晓楼必宗新罗无疑。此画为《玉山唱和》而非《竹溪六逸》亦无疑。玉山主者昆山顾仲瑛，其人青年好学，元至正戊子二月十九日之会为诸集之雅，有《玉山雅集图》，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之所作，杨维祯为之记。惟此之画与记中所载诸人不全，想新罗之创作也，抑新罗以前，别有所本，未及考。寿康世兄得此，可羡可宝，留玩数日，志此归之。十八(1929)年五月六日。颐渊识于白马湖。”
说明：
褚德彝（1871-1942），字松窗，号礼堂，浙江余杭人，近代篆刻家、考古家。
经亨颐（1877-1938），字子渊，号石禅，晚号颐渊，上虞驿亭人。留学日本归国后致力于教育，曾任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校长、浙江省教育会会长、春晖中学首任校长等。
此图原为范寿康旧藏，1945年抗战胜利，范寿康被民国政府派往台湾，此图一直被其随身携带。1947年初，范寿康转任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兼图书馆馆长。1970年，范寿康从台湾大学退休，1982年离开台湾，取道美国，回归祖国。此画被其遗留在台湾，成了“台湾国泰私人美术馆”的馆藏品。之后，此画与别的馆藏品一起成了债权抵押物，被台北故宫博物院购得。成了台北故宫博物院“购”字号藏品。
在元末“雅集风潮”影响下，顾瑛的玉山草堂、倪瓒的清閟阁、徐达左的耕渔轩被看做是当时“高人胜流，佚民遗老，迁客寓公”聚集的地方。他们以文会友，唱和品题，饮酒赏乐，记文作画，风雅之至，倾动江南。而昆山顾瑛之玉山雅集更是极尽风流，无论从规模还是持续时间，其他雅集均不可与其同日而语。
近日，苏州博物馆2021—2022跨年大展“元代的江南”展“江南风情·雅集”板块中再现华嵒《玉山雅集图》及其相关雅集书画，与观众分享多元文化交融下的元代江南大观，赴一场寻踪江南的雅集。观者或可通过展品一睹六百多年前这一元代雅集之盛况。
元末雅集风潮之下
唯有它“一家独大”
元末，社会政治混乱而动荡，而江南地区浓厚的传统文化积淀，经济富庶，战火影响相对较小，成为文士暂避兵祸、寻求保身的“世外桃源”。
元代江浙行省地图
不少文士迁徙进来，寄情于艺文。他们之间频繁交往，切磋琢磨，相互影响，慢慢形成了颇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文艺风尚，并带动了江南文化圈的形成和发展。而这一时期江南地区文艺的兴盛，是以“雅集”为主要方式。
较为著名的有顾瑛的玉山雅集、高启的北郭诗社、徐达左的耕渔轩、陈维允的澡水园以及杨维桢等人参与的南屏雅集等。这些文人雅集在人数、时间和规模上都较此前历代有很大的突破。此外，商品经济发展、市民文艺兴盛、富商阶层和文人阶层关系逐步密切、儒释道进一步融合等因素，更是构成了元末文人雅集不同于前朝的特色。
元 佚名 楷书南屏雅集诗卷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说明：此画题材取自元代著名文人杨维桢在西湖雅集的故事。元至正年间，杨维桢携友至西湖野炊，集会于名士莫景行的山庄“南屏山杏华庄”，宴饮赋诗，唱和者皆当地名流。
其中玉山雅集更是极尽风流。其规模盛大，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至正八年（1348）杨维桢入吴开始逐渐兴盛，到至正十六年（1356）张士诚据吴后即逐渐衰退。有学者统计，仅在这八年中，大小雅集共八十多次，参与人数则多达一百余人，留下的诗篇达数千篇之众，为乱世中的文士们提供了一处优雅的避世之所。
而如此规模的雅集，跨时之长、人数之众、留下的诗篇、书画作品之丰，在历史上亦属罕有。雅集的扬名，在相当程度上都要归功于这位玉山雅集的主人——顾瑛。
翁同龢摹《金粟道人小像》
《草堂雅集》抄本卷首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他家世背景雄厚，在其祖父以前数代都是南宋官宦，曾祖顾恺在南宋时为武翼郎。元兵南下，祖父顾闻传率先款附后得忽必烈赏识，官至从三品，子孙世代袭官。
不打诳语，在元代选拔官员看重根脚的背景下，对于顾瑛这样的人来讲，谋个一官半职简直唾手可得。但他偏偏不走寻常路，在元代绝大多数文人因仕途无门，不能进入官场施展宏图而苦闷时，他却屡被举荐而设法避之，家财万贯而不肯买官。
年近不惑，有已成年的子婿作接班人的顾瑛，因为钦慕杜甫和王维的风流闲雅生活，“于其堂庑之西，茅茨杂瓦，为屋若干楹”为读书起居之所，且命名“玉山草堂”，并时常在玉山佳处举办雅集活动。
而玉山佳处的集会与异地的交游唱和交替进行，使得顾瑛成为至正“文艺圈”繁荣的有力推动者之一。杨维桢说：“（顾瑛）其人青年好学，通文史、好音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性尤轻财喜客，海内文士未尝不造玉山所。其风流文采出乎流辈者，尤为倾倒。”这并不是恭维之辞，正是因为顾瑛本人的爱好和良好的个人修养决定了玉山雅集不但是文学聚会，更是书画艺术盛宴。
一场雅集为何
扛起元末书画的“半壁江山”
根据雅集主人顾瑛所编的雅集宾客唱和诗文集《玉山名胜集》记载，座上宾客大多为吴地名士或流寓吴中的著名文人学者，其中不乏诗人、书画家或方外之士，前后达一百四十余人。《四库全书总目》更是对玉山雅集评价道：“元季知名之士，列其间者十之八九......其宾客之佳，文词之富，则未有过于是集者。”
元末，见诸史料记载的大部分画家都或多或少参与过雅集活动，有些画家还先后参与多个雅集。而前后在玉山雅集中出现过的书画家不下三十位，其身份也是多种多样，不乏富商、官员、乃至方外之士。
这其中有的是偶尔涉笔游戏翰墨，如“素不善画”的郯韶曾“捉笔作山水图”；有的是精研书画以此为业，如“元四家”中的三位，倪瓒、黄公望、王蒙都是他的座上宾。这些雅集上吟诗作画中诞生的诸多传世作品，向来为人称颂，影响自不可谓不深远。
早在玉山雅集肇始阶段，柯九思算是最早参与到雅集中的一位画家。其间为渔庄作记、为书画楼题诗、在玉山佳处题从序芍药写生、题于立所藏《云松图》等玉山藏画。
元 赵天裕、柯九思等 七君子图卷 纸本水墨 苏州博物馆藏
至正八年以后，玉山雅集声名渐起，光顾雅集的书画家也越来越多，几乎囊括了吴中地区所有重要的书画家。玉山雅集则像一根“丝线”连接着那个时代文人是大夫的深厚情谊，甚至在雅集之外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画交往。
如倪瓒的《断桥卧柳图》就是与顾瑛唱和后为其所画；王蒙的《玉山草堂图》（恽寿平在《南田画跋》中提到过这张画）则是专门为顾瑛描绘的玉山佳处之景致；夏考昌的《溪山渔乐图》（保利香港 2016年春拍古代书画作品）是元朝至正庚寅十年（1350）九月五日，于在其居斋佘山“顽仙庐”绘成并赠与顾瑛的作品；而曹知白的《石岸古松图》（中国嘉德 2008年春拍古代书画作品）亦是与顾瑛唱和往来的“产物”。
元 夏考昌 溪山渔乐图轴 纸本设色
保利香港 2016年春拍
成交价 RMB 4,158,084
元 曹知白 石岸古松图轴 纸本设色
中国嘉德（北京）2008年春拍
成交价 RMB 2,184,000
雅集的主人顾瑛虽然出身官商家庭，但却为人宽厚，少有门户之见。雅集上除了有上述那些当时已声名卓著的大名家，也不乏一些身份低微或是资历尚浅的画家。
陈汝言作为衔接元明画风的重要画家，玉山雅集则为他和兄长陈汝秩提供了崭露头角的舞台。至正十年（1350）冬，墨匠吴国良带着倪瓒的题诗来访，郯韶、顾瑛、陈让、于立、陈汝言“相与痛饮湖光山色楼上”，汝言弹琴，赵元作画以纪。可能因为这次宴集作画的任务由赵元承担了，所以陈汝言就弹琴以助雅，像他这种琴画兼善的文士在雅集中也应该会受到格外的欢迎。
元 陈汝言 仙山楼阁图 绢本设色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至正十一年（1351）春正月七日顾瑛雪中与陈汝言等好友泛舟虎丘。陈汝言随后把这趟旅程一路上看到的风景一一画成图，并求诸作者题识。他的绘画似乎正是在这类场合中被顾瑛等人所赏识。后来陈汝言任职于崛起的张士诚政权，便再无暇来玉山，但他仍然通过其他方式与玉山雅集保持联系。
而且陈氏兄弟（陈汝言、陈汝秩）也通过玉山雅集认识了更多的朋友，雅集之外也多有书画往来，其中王蒙、张雨等都有绘画相赠，如张雨的《双峰含翠图》、王蒙的《雅宜山斋图》、《煮茶图》（中国嘉德2021年秋拍古代书画作品）等则向观众讲述了这些画家与陈汝言之间的真挚情谊。（相关链接：《煮茶图》背后的“老友记：一段元末明初的画坛往事）
元 王蒙 煮茶图轴 纸本设色
中国嘉德（北京）2021年秋拍
成交价 RMB 36,800,000
此外，由于受到元末雅集文人的家庭文化的熏陶，陈汝言的儿子陈继诗书画方面的造诣非常全面，他所掌握的知识结构和艺术素养进一步影响了后辈子孙。陈继之子陈宽与陈完同样继承了家族的文化传统，陈宽作为沈周直接的老师,对吴门画派的几个核心人物,如沈周、文微明、吴宽都有很大影响。
明 沈周 庐山高图 设色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1467年沈周其恩师陈宽祝寿所作
可以说，雅集文化为陈氏家族提供了文学艺术和人脉关系等全面的影响，而陈氏家族则把这种影响继续传递下去，进一步影响了明代盛极一时的吴门画派，孕育了明代中期吴门画坛的又一次繁荣。
雅集之上，这些文人大夫会经常拿出自己的书画收藏和友人们一同赏画并题跋。至正八年七月，张雨在书画市场偶尔淘来了钱选的《浮玉山居图》，便携此宝出入玉山，并与雅集上的文士一同欣赏。该画流传至今，其中元末玉山文人的题诗就有七首。
元 钱选 浮玉山居图 纸本 水墨淡彩 上海博物馆藏
此外，顾氏本世藏名迹，加上顾瑛富而善雅，搜集古书名画不遗余力，故所藏之富非常人能及。他本人也朝夕玩索，心领神会，成为鉴赏行家。但顾瑛对待自己的收藏并不是像后代的一些藏家那样密不示人，而是在雅集中广泛地展示给众人品鉴。
他曾在雅集上拿出其收藏《管夫人竹图》与诸公赏玩私藏，交流切磋，而且以此向名流骚客索诗题画，因此顾瑛的藏品便成为吸引士人在雅集上吟诗作画的重要媒介。
顾瑛汇编四方名士唱和之作而成的《草堂雅集》中的题画诗体量惊人，品题范围不仅包括众多唐宋名家，还近乎涵盖了有元一代所有重要的画家。虽然这些作品并不全是顾瑛所藏，但其中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是特意为顾瑛的藏画所写。
后来，董其昌在为王时敏题《唐宋元名画大观册》时就写道：“元时顾阿瑛（顾瑛）、曹云西(曹知白）、倪元镇（倪瓒）皆江以南收藏之家，物聚所好，故黄子久（黄公望）、王叔明（王蒙）、陈仲美、马文璧辈磅礴风流为一时之盛......"明确指出元末绘画的繁荣是与有众多像顾瑛一样的收藏家分不开的。
明 仇英 人物故事图册之竹院品古图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描绘的正是明中后期，江南文人士大夫品古、鉴古的风尚
正是由于顾瑛对书画的爱好和才华，使得不少画家因在玉山雅集中吟诗、作画、品鉴、题跋留下了不少影响后世的书画佳作。
而元末乱世中在玉山雅集中兴盛的鉴赏风尚则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为明代苏州文人传颂并效仿。当年玉山雅集乃至整个元末苏州鉴藏圈的参与者入明之后，成为了这一鉴赏风气的有力“传播者”。
玉山佳处今安在
唯有书画传百年
但由于元末战乱以及明初遭到朱元璋的打击，顾瑛的众多藏品和其他描绘玉山佳处二十六个景点的画作都已经佚失了。
此次展览中来自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代善本《玉山名胜集》则以玉山景点为纲，汇编元末玉山雅集参与者在各处的题咏。昔人已随时光逝，但通过这些文物和文本，可以看出这一方土地上的文人风雅和文脉传承，由宋入元、经元至明，不断在传颂和传承中延续。
元 顾瑛辑 玉山名胜集二卷 明抄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明初顾瑛流放临濠，玉山佳处渐渐成了一座废园，子孙变卖其中所藏，还有一些分挈以去。当年在玉山雅集上吟诗作画的吴中文人在明初也难免落魄境遇。王蒙，因胡惟庸家观画牵连殁于狱；陈汝言在洪武中坐法被杀；赵元，因所画不称旨而惨死......
元 顾瑛撰 玉山璞稿一卷 清抄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此后，爱尚风雅的文人只能在一片废墟中遥想当年的盛况了，正如大展中展出的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玉山璞稿》卷首《玉山佳处胜迹》云：“今四百年，欲求其故迹，俱在荒烟蔓草中矣。予每过此不胜太息长叹。惟玉山之名，传之邑乘，载之口碑而已。”
元代的江南
展览时间
2021年12月22日—2022年3月22日
展览地点
苏州博物馆本馆（东北街204号）
负一层临展厅、二层书画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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