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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天启: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价值规律
“1979年无锡价值规律讨论会可以说是中国由计划经济向现代市场经济转型即市场化改革的催化剂”
《中国经济学手册》专题(二)
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价值规律
冒天启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教科书分为两部分:一是资本主义部分的政治经济学;二是社会主义部分的政治经济学。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理论之一,也是经常与其他经济学流派互通对话的一种基本理论。
一、 马克思、恩格斯对价值规律的论述
二、 学界对价值规律研究的重要成果
1.布哈林的“劳动消耗规律”布哈林认为,商品经济在社会主义社会是逐渐消亡的。他以马克思1868年7月11日给库格曼写过一封信为依据提出了“劳动消耗规律”取代价值规律的作用。马克思说:“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这是每一个小孩都知道的。小孩子同样知道,要想得到和各种不同的需要量相适应的产品量,就要付出各种不同的和一定量的社会总劳动量。这种按一定比例分配社会劳动的必要性,决不可能被社会生产的一定形式所取消,而可能改变的只是它的表现方式,这是不言而喻的。自然规律是根本不能取消的。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能够发生变化的,只是这些规律借以实现的形式。而在社会劳动的联系体现为个人劳动产品的私人交换的社会制度下,这种按比例分配劳动所借以实现的形式,正是这些产品的交换价值。”所以,商品经济消亡了,价值规律也将逐步让位给劳动消耗规律,社会按照统计来计算劳动消耗定额,达到按比例分配社会劳动。这种让位,是一个逐渐转化的过程,其特点就是在计划程度上半虚拟职能的价格自觉形成。而布哈林论战的对手即俄共托派经济理论家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认为,社会主义必须先经历一个“原始积累”阶段,这一阶段的基本特点是代表社会主义成分的规律是“社会主义原始积累规律”,要从农业抽调资金保证工业快速发展,改变并部分地消灭在经济制度中出现的并可能出现的价值规律以及商品资本主义经济的一切规律。布哈林对此进行了反驳,他认为:过渡时期是多种经济成分并存,是一个具有相互制约部分的统一体。要在这种复杂的条件之下实行向社会主义的过渡,不可能采取损害国民经济整体而单纯依靠国营经济吞并非国营经济的办法,它只能是在经济的各个部分的均衡发展相互促进中,按照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即“按一定比例分配社会劳动”处理社会各阶层的经济关系。布哈林把“按比例的劳动消耗规律”简称“劳动消耗规律”,主张对在不同社会需要间耗费的社会劳动的统一计量,去达到对社会生产的比例的协调分配。而把价值规律看作是“劳动消耗规律”的特有表现方式,要求苏维埃国家应努力把市场价格纳入自觉的计划体系中,尊重和运用价值规律,这就奠定了新经济政策的基本含义: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2.孙冶方的“价值规律内因论”孙冶方在《经济研究》1959年第9期发表的《论价值——并试论“价值”在社会主义以至于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中的地位》,是他经济思想特别是价值、价值规律的代表作。孙冶方公开声明:我的价值内因论源自恩格斯“价值是生产费用对效用的关系”的理论,他认为:价值规律是任何社会化大生产都不能取消的自然规律,一再强调,价值并不仅仅是商品经济所特有的范畴,它是社会化大生产的产物,反映着社会化生产过程中的各种社会经济关系,就这一点来说,它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共同的。但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价值是通过交换价值表现出来的;而在未来社会中(包括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内部),价值却可以通过统计、会计具体地捉摸到。因而在量的意义上,价值就是物化在产品中的社会必要劳动。价值和交换价值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孙冶方还认为,价值是生产费用对效用的关系的实现,价值由包含在商品中的劳动量决定。价值实现,是以供求平衡为前提,但是在商品经济特别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条件下,供求却始终是不平衡的,尽管每一物品或每一定量商品中包含着生产它所必需的社会劳动,但如果它的产量供应超过了当时的社会需要,那么一部分社会劳动还是会浪费掉的。因此,效用通过社会必要劳动的形成来最终影响价值的变化,离开了一定使用价值的质和量,就无从谈论“必要”还是“不必要”。社会主义建设中出现的效益差的现象,就是因为我们缺乏价值观念,不对生产费用和效用进行比较造成的,而这种比较的实质是用最小的劳动消耗去取得最大的有用效果,简称“最小最大”。经济学就是要以“最小最大”为红线,研究如何以更少的劳动投入获得更多的有用产品,如何减少生产每一单位产品所需要的劳动量,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孙冶方冒着风险,澄清学界对恩格斯价值理论即价值是生产费用对效用的关系的误解、曲解以至诋毁,用“最小最大”总结社会主义建设的教训,批评在“政治挂帅”下高消耗、低效益的顽症;用“最小最大”判断真假社会主义公有制,批评自然经济论和“大锅饭”的经济体制;用“最小最大”批评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重新编写中国的理论经济学,因而使这个古老而朴素的经济学常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绽放出了新的理论光彩。应该指出,孙冶方在“最小最大”意义上讲的价值规律,是他运用了马克思的抽象研究法,专就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而言的,很类似布哈林的“劳动消耗规律”。但就整个社会主义社会来说,孙冶方认为:“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第一条。”这里所说的价值规律就包含了商品经济的价值规律。因为,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着全民所有制与集体所有制,这两种不同所有制之间的经济关系要通过商品交换来处理,因此要遵守商品经济的价值规律,实行等价交换。在这个意义上,商品生产的价值规律也包含在孙冶方价值内因论的全部内容中。
三、 中国经济学界对社会主义条件下价值规律作用的艰苦探索
1.《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一书对中国经济学界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国经济学界就社会主义商品生产存在的客观必然性,围绕着计划经济和价值规律的关系问题曾进行过讨论,但那时占据统治地位的是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一书的观点,即认为两种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并存是社会主义商品生产存在的原因。随着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确立,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发展规律就取代价值规律而成为生产的调节者。随着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管理能力的强化,计划管理的范围扩大,价值规律的作用范围将会受到限制,生产资料将“脱出了价值规律发生作用的范围”。但是,中国经济学界也出现了与斯大林不同的声音,孙冶方在1956年针对斯大林的观点,提出要把计划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认为价值规律的基本内容和作用,即通过由社会平均必要劳动量决定价值来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及调节社会生产或分配社会生产力等,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都是存在的。只有在私有经济中,价值规律通过市场竞争起作用,因而带有破坏性;而在计划经济中,应该由我们通过计算主动地去捉摸它。他强调,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必须以价值规律为基础。孙冶方的这种看法,将价值规律的作用提到了空前的高度,打开了人们认识这个问题的广阔视野。顾准在1957年也发表过一篇论文,提出社会主义经济是计划经济与经济核算的矛盾统一体,价值规律是通过经济核算制度调节社会生产的。这种调节的最高限度的做法是“使劳动者的物质报酬与企业赢亏发生程度极为紧密的联系,使价格成为调节生产的主要工具”,主张充分利用价值规律对社会主义经济的调节作用。孙冶方和顾准的主张提出后,尽管一再遭到批判,但是国内外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证明,其基本内容是正确的且具有远见卓识,这在我国商品、价值理论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2. 20世纪50年代末对“利用”价值规律的认识20世纪50年代后期,“大跃进”建立起的人民公社,实行“一大二公”,刮“一平二调”的“共产风”,无偿调拨生产队包括社员个人的财物和劳动力,严重损害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在一个时期,高指标、浮夸风、瞎指挥,造成了国民经济困难。1959年3月,毛泽东提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也要“算账”,“价值法则是一个伟大的学校”,因此,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中,还要“利用”价值规律。1959年4月,由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发起,在上海举行了关于社会主义制度下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问题的理论讨论会,会议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中,对价值规律的客观性有了新的认识,在各种经济交换关系中,必须承认和尊重价值规律的作用,坚持等价交换,特别是在国家与人民公社间、人民公社内部,必须反对“一平二调”,计价算账,实行等价交换;价值规律和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规律并不是互相排斥的,也不是从属性的,国家在组织经济活动包括制定计划时,既要充分考虑有计划按比例规律的作用,也要充分考虑价值规律的作用,价值规律是制定国民经济计划的一种依据,是组织经济核算、提高经济活动效果的一种工具。这次讨论会对价值规律的认识,总体上还停留在“如何利用”的层次,但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一服清醒剂。另外,“大跃进”不仅造成了农业的大减产,而且给国民经济带来了严重困难。为了总结这种深刻的教训,20世纪60年代初,经济理论界有针对性地就若干具体的经济理论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一是经济核算问题。“大跃进”的要害是不算经济账。薛暮桥提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必须实行严格的经济核算,“社会主义的经济核算,包括生产中的经济核算和建设中的核算,前者保证现有生产能力的合理利用,发挥最大的经济效果;后者保证尽可能少的活劳动和物化劳动的消耗,创造出尽可能多的新生产能力。”二是经济效果问题。孙冶方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提出利润是企业经营管理的中心环节,经济核算体系的中心指标就是利润指标。60年代初,他明确提出:“利润的多少是反映企业技术水平和经营管理好坏的最综合的指标。社会平均资金利润率是每个企业必须达到的水平,超过平均资金利润率水平的就是先进企业,达不到这水平的就是落后企业。”三是社会主义再生产问题。这些问题的核心,都是如何认识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价值规律,从这些具体理论问题的讨论中,大大提高了对价值规律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的作用的认知。3. 20世纪70年代末对价值规律客观性的认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中国思想界被“左”的错误路线控制,各种“左”的奇谈怪论以“革命”的名义,在祖国大地蔓延,其中,对价值规律的漠视以至批判最为厉害。例如,商品制度是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分子的土壤,因此,对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限制商品制度,就是限制商品经济中的资产阶级法权,就是限制价值规律的自发作用,就是限制商品经济的资本主义倾向,“如果不加限制,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就会更快地发展起来。”“文化大革命”中违背客观经济规律的论调,对这个时期的国民经济造成了严重破坏。“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经济理论界“按照客观经济规律办事”的原则,开始了深入的拨乱反正。1979年4月在无锡召开的社会主义经济中价值规律问题讨论会影响最大。会议从社会主义制度下计划与市场关系的角度,再次就价值规律的作用展开了讨论,有针对性地批判“极左”谬论,会议围绕着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关系就价值规律的客观作用展开了讨论,并以此延伸到了对国民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会议就试点扩大企业管理权限的经验,摸索到了以此为突破口,推进对国民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的初步认识;与此同时,为适应对管理体制的改革,要以生产价格为理论基础,对现行的价格体系和价格管理体制进行改革,缩小工农业产品价格的“剪刀差”。会议中有各种观点交锋,深入到一些过去不能碰触的理论禁区,进行了深入讨论,从生产资料产品是商品为突破口,跨越“利用价值规律”的认知,逐步接触到了市场机制在社会主义经济中的客观作用的问题。而会前,孙冶方就在1978年10月28日《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第一条》。这些讨论将价值规律在国民经济运行中的作用提到了空前的高度,为撬动市场化改革奠定了舆论和理论的基础。如果说1959年上海价值规律讨论会是某种清醒剂,那么1979年无锡价值规律讨论会可以说是中国由计划经济向现代市场经济转型即市场化改革的催化剂,拉开了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大门。
四、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的价值规律
通常,对价值规律作用的论述,大都以完全的市场竞争为背景。但在经济的实际运行中,很少有完全的市场竞争。西方经济学认为,价值是由市场供求关系决定的,它立足于一种物质满足人类需要的功能效用。这种效用价值理论,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是完全不同的。但无论是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市场经济,还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市场经济,一旦市场主体、市场体系形成后,都会通过市场供求的变化,依据价格机制以及竞争机制达到对社会资源的有效配置和社会需要的满足。市场机制包括价格机制、供求机制、竞争机制、风险机制等,但其中价格机制是市场机制当中的最重要的核心机制,调节着供求的变化,调节着资源的有效配置。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对价值规律作用的论述,与西方经济学对市场机制配置资源作用的说明,都非常看重价格、供求、竞争、风险等在经济运行中的作用。价值规律是市场经济运行的基本规律,市场调节就是依靠市场机制即价格、供求、风险、竞争机制而发挥作用。如同恩格斯所强调的那样,价格机制、竞争机制是市场经济的核心机制,是价值规律得以发挥作用的两个必要条件,它调节着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在各个生产部门之间流动,刺激商品生产者改进技术和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影响价值规律的运行,或者说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障碍需要特别关注。一是不合理的“产业补贴”。价值规律的运行,或者说市场机制发挥作用需要有公平的竞争,但是不合理的补贴会妨碍市场机制的运行,特别是在某些产业补贴的政策下,受补贴的行业或企业的效率可能并不会得到提高,相反,在一个时期,却会造成产能过剩,那些受补贴的企业,为找销路,就不得不搞倾销,企业之间难免相互无效竞争。二是抑制竞争与创新的垄断。市场经济运行的实际过程中,会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垄断,它们可能干扰市场的公平竞争。政府应该严格执行《反垄断法》,考察区别不同形式的垄断,对滥用行政权力、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而限制竞争的行为做出处置,让市场机制能够充分有效地发挥对资源配置的功能。
(本文发表于《经济研究》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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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天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