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过了我吗：生命的流转｜“老”友记

trust ( trustdo ) 随心所语 369 篇

众禾｜文中摄影

一晃，就在对面教堂里和七八十岁的“老”友们一起跳了大半年操，冬去春夏渐次来，生命的情形则不那么简单。

"Rita"

圣诞间休之后的第一次操课，快步来到教堂，在地下活动室门口挂好脱下的外套，转身先去对面的小屋－－器械室选取附件：排球大小的弹性球一只、高弹瑜伽带一条、轻便哑铃一对儿。因为来得早，选择绰绰，相中了一只质地厚实、色彩明亮的弹性球，握在手里掂了掂，确实比之前所剩无几的那几只半透明球有分量，定睛看了看，发现球上有一行黑色的手写字：“Rita"。

想必这就是瑞塔跳操专用的，我心想，如果她来了，自己立刻另换一只。这天，瑞塔没有出现，随后第二次也没有来。也许圣诞度长假去了吧。这只草绿色的弹性球，安静地躺在球桶里，无论我来得早或者稍迟，它都在那里。第三次操课中场休息时，我抱着球正发呆，一位“老”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好好享用，瑞塔摔了一跤，背部受伤严重......。”

元月底，大家给瑞塔预备一张问候卡，轮到我写几句，就写上：“球的弹性依然好，等你回来完璧归赵。” 二月中，瑞塔回复给我们一张答谢卡，谢谢大家对她的挂念。接下来的周一，操课的组织者恺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瑞塔在家人帮助下，昨天于家门口走了一小圈，呼吸了新鲜的空气。” 然而，两天后，有“老”友转达一通电话讯息，瑞塔的背部骨骼有恶化，继续卧床。

我想象不出来她卧床的样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活动室，在房间左上角跳操的她走到站在右中间的我的旁边，一起做双手俯撑墙壁的动作；我扭头看着她，说自己不会使臂力，略有驼背的八十岁的她也扭头看着我笑笑说：“没事，我也不会。”

"最后一课"

二月下旬，一曲终了，教练祝贺大家迎来新的一周，正预各自散去。进入人生第88年的南希，轻轻提高嗓音说了句：“各位请留步”，闻声，刚放好座椅的我扭过身来站定。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课，过去几个月，这里帮我重温活力，可是我现在感到不得不暂停，转向比较平缓的老年瑜伽课。谢谢！”

不止我一人感到突然，但三五秒停顿之后，陆续回过味来，有人上前握手，有人轻轻拥抱，说着祝福和“以后有聚会，你可要来！” 南希笑着回答：“嗯，那要发我邀请函。”

等众人散得差不多，我走到南希近旁，愿意听她多说一点什么。她告诉我，瑜伽课是面向老年人（65岁以上），上课地点就在她所住的公寓楼里，更适合今年长大了一岁的她。还强调，她每个月仍会去附近老年院参加一两次字谜活动，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同去。

嗯，我们还是轻轻拥别，为这似乎早到的最后一课。

"多么美丽的女人"

年逾古稀的葡萄牙人莉亚，自老伴在十多年前去世，一直和独身的小女儿同住。她留着优美的波浪型短发，据说正是小女儿的手艺。莉亚不施粉黛，但着装很注意搭配，即使跳操，也并不穿运动鞋或者运动衣；她穿端庄的长袖或短袖体恤，有时会搭配不同颜色的小丝巾。现在身高一米六出头的她，美丽而热情。

母女居住了12年的家（新近售出）

二月中，站在我身后的莉亚，偶尔会在跳操时小声说一半句话。接下来的一周，她一进门就告诉我：“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约会，有人会在跳操时来看我，到时候你不要吃惊。” 我有些不明所以，音乐响起后，却很快就忘记了好奇；然后感到莉亚开始自言自语，声音比前一次更大些，频次更多一些。前方没有人扭头，我也没有扭头。

二月下旬，音乐响起不久，莉亚自说自话，偶尔发出轻笑。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笑着点头，抱歉地扬了扬手，我也点点头微笑，转过身继续跳操。三两分钟后，身后再次响起莉亚的话语，声音盖过了音乐，斜对角有人开始有人向这边扭头，教练欲言又止；我感到空气中有些凝重的况味。

二月末，跳操结束后，教练在大家快散尽时，走到莉亚身边说：“亲爱的，我无意擅加评论，但为了安全，你需要考虑一下,......” 我看到莉亚在无伤大雅地一边挥动双臂，一边在和教练解释什么，就在活动室门口停下脚步，向近旁的恺询问她的情况。恺压低嗓音，说：“很不幸，她脑部有了萎缩，已出现阿尔茨海默早期症状，自言自语是在和记忆中的丈夫对话。” 太意外！联想起有一位亲戚从前因此出门而险些走失，我表达了类似的担忧，恺耸耸肩，说的确有这个顾虑，但暂时取决于莉亚，如果她坚持来，只能默许，“多么美丽的女人”，恺幽幽地说。

三月开始，我改一周跳两次为一次。有天课前迟迟没有看到莉亚，我禁不住向恺打听她的去向，得知她在上一次课里“情况更加不好”------不但说话声音更大，笑声也明显多起来，甚至自顾自“舞动”了几秒。我感到心一沉，默然跟着节奏开始运动。约莫五分钟后，莉亚来了，她今天穿着一袭黑色衣裤，脖颈系着亚黑色薄丝巾，短发似乎刚刚打理过，看上去却没有从前站的那么笔挺。中场休息之前，轻轻自语的莉亚离开了站位两次，一次是穿过队列给自己倒水喝；一次是穿过队列要去给队友们预备水，但当她拿起空空的大水瓶，转向半米外通向公共厨房的门时，她似乎忘记了门是一推就可以打开的，遗憾地笑笑站在那里。这时，近旁的莫亚才停下来，轻轻拿下她手里的空瓶子，安慰她：“没关系，另一个瓶子里还有水。” 没有人提门的事，跳操也没有停顿。

中场休息，我转过身去张开双臂，莉亚，从前都是她热烈拥抱我的，这回抬头望着我笑，迎上了这个无言的拥抱。为什么一周没见，她瘦了那么多，拥抱那么骨感？

下半场，莉亚突然搬着椅子坐到第一排，时而要同教练对话。教练像对待一个需要关注的大孩子，镇定地肯定她的自创动作，同时坚定地循着原有的节奏带引其他人。由于莉亚在前面，看得到她在自说自话，音乐跳到一首大家都很喜欢的歌曲时，教练带引的动作很舒缓，唯有莉亚欢欣地打起了节拍晃动身体。看着她欢快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段乐曲就该起舞，而我们都过于严肃正经了。

下课后关了窗，我决定“护送”莉亚回家，临走前告诉恺这个想法，她点头。一切收拾停当，忽然听到从来不多言的罗斯喊了句：“我顺道载莉亚回去”，恺立刻拉住我，重新确定此事。开车当然好，在这大风的早春。交接完毕，临别前，碰见莉亚在器械室工具盒中找哑铃，而哑铃在她手里紧握的布袋子里。我轻轻指了指布袋子，她笑了。

“再见，莉亚，今天罗斯顺路捎你回家。”

夏天来了，跳操课的尾声

五月中旬，刚迈进跳操室，恺迎面笑着问：“你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课吗？”

没等我回过神，就看到整个四月都不曾出现的莉亚朝这边走来。在莉亚没来跳操的这段时间，我在社区遛弯时与她有过两回巧遇。每次当街张开手臂拥抱时，心里总有些说不清的感伤，忍不住想：这些拥抱犹如她之前寄存在我这里似的。

可是，此时的莉亚和去年初相见时一样，大声喊着“sweetie”并且率先张开手臂，真好！我们扎扎实实地抱了抱对方，直到音乐声响起。这天的跳操，身后的莉亚一直很安静。这一跳，是秋季九月份之前的最后一节课，当天来的学员并不多，除了我和教练，“老”友们清一色年过古稀。

由于不确定自己秋季是否还会继续，不禁升起一丝留恋。间休时，我趁着心头的热流，又一次向教练请示拍照，曾经屡次拒绝拍照的教练，竟然默许，且任由我录了一小段。

“老”友们在跳操

老有所迁

北美现有的老年人，鲜少与成家或成年的子女同一屋檐下。部分七十岁上下且拥有房产的老人，为了暮年便利和有品质的生活，会离开需要自行打理、自负维修、独立采暖的空旷独立屋，转而选择空间紧凑，有物业统一管理、维护、供暖和提供适龄活动与服务的公寓。一种公寓是面向所有年龄阶段社会人士的商业住宅楼，一种是针对老年人的老年公寓。后者只能租住，且不能自由买卖；若是由政府提供的老年公寓，还需要申请，有时需要排队等待多年。

早春，年过古稀的芭芭拉卖掉了居住数十年的独立屋，和老伴换购附近的一处中高档公寓安度晚年。由于售房正赶上多伦多房市的异常火热，他们早年用几千加元买入的自住屋，最后的成加价竟然比挂牌价高出近八十万加币，成为这片社区的销售冠军。

芭芭拉还是老样子。搬迁之前，聊起新公寓的厨房装备，选定经济实惠的宜家品牌。依照当地的风俗，她为跳操班的朋友在新住所安排了一个搬迁聚会，邀请函用a4纸简单打印，形式极其随意，插图别具一格。

就在芭芭拉卖房成交一个月多月后，安省出台了抑制楼市过热的各项条款。

出现阿尔兹海默前兆的莉亚，尽管四肢健康，却不得不紧急考虑更加稳妥的养老生活。五月初，她仓促地出售了居住12年的独立屋（见前图），将于该月底搬入三公里外的高层公寓楼，那里紧邻一个医疗护理中心，有备无患。她的搬迁有着经济、健康方面的迫不得已，心情自然多了一层唏嘘。最后一次课后，陪同她走回独立屋，前院里盛开的郁金香惹人动情。在帮她为房屋拍照留念后，莉亚有些激动，忙不迭地飞吻告别，站在小路中央喊着：“sweetie，I love you!"

新生命和其他

四月中旬复活节，逢星期日。

森迪和她的先生各自穿着深色休闲西服，照常去往小教堂，不同往常的是，这天预定了一款长方形的生日蛋糕，在礼拜结束后由人们自由分享。没有任何仪式，两位老人安静地坐在会谈室的沙发，众人或站在室内，或穿行在走廊，各自安静有序地取用一块蛋糕，见证了她们九十二岁的生日。记得“老”友们说过，森迪前两年也在跳操队。

朋友的小女儿二月底诞生，6斤5两，乌发浓密，抱在怀中轻柔酣睡，别有暖意，生活有了新的模样。如今，小婴儿已有更多机会沐浴在室外暖阳中，长势喜人。

随着惊蛰的季风吹过，谷雨的细雨飘走，小满时节的花树开了又谢，渐渐想起了现在的焦安溥、从前的张悬在2012年出品的那首《模样》，这时听来，别有一番思绪：

老年的朋友，幼小的朋友，老朋友，新朋友，我们彼此看到，互相经过了吗？

五月花开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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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

～词曲唱：焦安溥（张悬）

你看见了我吗
你看见了我吧

你懂不懂
你懂不懂

你听见了我吧
你听见了我吗
记着我笨拙的说话

你看见了我吗
你看见了我吧

你怕不怕
你怕不怕

你看见了我吧
你看见了我吗

记着我笨拙的说话
我的模样有你的孤单
我的眼光有你的方向
顺其自然以后
再也不会遗憾

我的模样有你的张望
我的思量是你的窗
我一直明白要和你走一段

你经过了我吗
就改变了我吧
这样的天可以是何等大

我的模样有你的孤单
我的眼光有你的方向
顺其自然以后
再也不会遗憾

我的模样有你的张望
我的思量是你的窗
我一直明白要和你走一段

我的模样有你手的冰凉
我的眼光流转着风光
顺其自然以后
再也不会遗憾

我的模样有你的张望
我的感想是你的帆
我一直明白要和你走一段

你经过了我吗...
就带我走了吧...
你怕不怕...你怕不怕....

（文中姓名皆作了虚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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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校／Lily & 小南

编辑／阿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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