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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缅甸 | 将军女儿的归来

周舟 英文联播 2018-08-20

题记:这是我2012年缅甸游记中的第二篇,文章试图说明昂山素季成功的原因和将要面临的挑战。

YANGON, Myanmar — After struggling against the Burmese military for two and a half decades, the opposition party of the Nobel Peace laureate said Monday that it was confident of a sweeping victory in the country’s landmark nationwide elections. (New York Times)

缅甸仰光。经过与缅甸军政府二十五年的斗争,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昂山素季领导的反对党周一表示,她有信心在缅甸里程碑式的全国大选中取得压倒性胜利。(《纽约时报》)


在世界舆论场,昂山素季是一个捷克哈维尔式的人物,昂山和哈维尔也的确是好朋友,1991年,这位开启“天鹅绒革命”捷克总统拒绝了诺贝尔和平奖。

She said Mr. Havel had given her the “flame of hope” during Myanmar’s darkest hours and that his writings had provided solace during long years of detention. (New York Times)

昂山说哈维尔在缅甸最黑暗的时刻给了她“希望的火焰”,他的作品在长期监禁期间给了她慰藉。(《纽约时报》)


能否和前辈哈维尔一样,成为“为万世开太平”的缅甸政治领袖,答案正在揭晓……但结果又兴许没那么肯定。“民主”胜利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昂山女士的执政方略,如果有的话,还没有得到实践的检验——臃肿低效的官僚体系、军方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缅北蓄势的反政府武装、罗兴亚角落里悲惨的穆斯林,这些都会成为复杂缅甸的拖累,可最关键的还是全国民主联盟自己,伟大的精神力量和对民主缅甸的热切向往是好的开始: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可失败的国家多半都输在了另一半。


印度总理莫迪的近来的遭遇证明了这一说法。莫迪是一个明星式的领导人,出乎意料,因为执政成绩与美好的承诺有距离——其实也还不错,其领导的人民党在比哈尔邦的选举中失利。


当人民对你寄予更大希望时,会变得更加吹毛求疵(这和两国共同的前殖民主英国形成,英国人大多不对政客抱有幻想,因此谁上台不过都是嗤之以鼻罢了)。


缅甸人对昂山的期待比印度人对莫迪的期待要高得多,这是一个优势,却也隐藏着危险。


ELAINE: "Peterman ran off to Burma."

SEINFELD: "Isn't it Myanmar now?"

KRAMER: "Myanmar...isn't that the discount pharmacy?"

(Seinfeld, a Sitcom of NBC)

我和缅北掸邦茵莱湖一村民的合影,胸前佩戴的是村民赠送的全国民主联盟的徽章。


2012年12月12日。北京。白雪给她罩上了一层薄纱,这个巨灵般的城市仿若蛰伏,行人冬衣紧裹,表情木讷,竟如北欧城市般井然有秩,一丝不苟——若不是蚊咬的残痕和双臂的晒斑,我真要把自己的“缅甸岁月”当成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造。


打在旅行计划书上艰难地正确拼出Myanmar的第一刻,你就被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语词攫住——影影绰绰地感受着她介于mynmmar、mynnmar和manymar之间的不确定。试着用纳博科夫式的审美,像念LOLITA! LOLITA! LOLITA!一样在唇齿间拨弄着MYANMAR! MYANMAR! MYANMAR,即刻就被BURMA所绝无仅有的浓重鼻音倾倒,宛如耳膜触到了赛壬女妖的歌声。


缅甸丛林中的歌声并非恢弘庄严的黄钟大吕,它是黑键上跳跃的绿精灵,一群戴着枷锁的自在舞者。


介于东六区和东七区之间的缅甸采用东6.5时区,听上去有点像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入口9又3/4站台;与其同区的只有澳大利亚的科克斯群岛——或者你也可以说没有国家和她同组。


世上采用半时区的国家都有其特立独行的性格:尼泊尔、阿富汗、伊朗和委内瑞拉——篡改托尔斯泰的名言说:幸福的国家有着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国家各有各的幸福。


缅甸人的幸福(或者不幸)正源自Myanmar与Burma语词的张力之间。


ELAINE: Burma?

PETERMAN: You'll most likely know it as Myanmar, but it'll always be Burma to me!

(Seinfeld, a Sitcom of NBC)

仰光民居

街头小摊

躲在树后下国际象棋

仰光的超市,正在迎接圣诞节购物季


谬反的右舵


12月4日。走出通往蒲甘古城的娘乌机场,我兴冲冲地把背包扔进后备箱,跳将到一辆破旧的丰田出租车右侧,打算一屁股墩到副座上去,这才猛地发现搞错的方向。一同打车的法国小伙子嘲笑道:“Ah! You want to be the driver?”


一时忘记了缅甸的主流是右舵车。查查看,如今还有些岛国和次大陆(英国、日本、印度、泰国、巴基斯坦)采用靠左行驶的右舵车。据说这是相当古老的驾驶规则,可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因为骑士骑马左脚先上镫,右脚再跨上,于是自然靠左骑行;况且骑士们左手挽缰,右手执矛,在路左才方便决斗时刺杀。日本的舵位史也与决斗有关。


通常认为“法国大革命”标志着现代的肇始,在交通规则方面也能寻到些证据。因为“左倾”意味着贵族特权,平头党们要求在风俗上彻底消灭这种遗迹,靠右行驶应运而生。拿破仑的伟大功业把“右派”带到了所有征服过的国家,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


美国的情况是这样的,国父们为感谢法国人的帮助——这不仅表现在军事的援助(富兰克林出访法国)和思想的供给(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社会契约论》),更有礼物的馈赠(自由女神像),又为与英伦殖民者划清界限,废止了左行的右舵车。


中国抗战前也大多采用右舵车,1946年1月1日,国民政府颁令实施右行的左舵车,为了和美国保持一致。(仔细瞧瞧,民国电视剧上的驾驶舵都对吗?)


请容我辩护一句,我的错误实在情有可原。正像她不上不下的时区一样,英国的前殖民地缅甸实际而言是不英不美的“右舵右行”。


你招手打TAXI,倒是很方便和坐在右侧的司机讲价,而无需狠狠地低下头去,对视坐在左舵的司机。可一旦成交,就必须绕到路当中去,才能坐到副座上。


我搞不清楚这一颇为怪异的规则从何绕来,如果是右舵国家,为何不规定靠左行驶呢?可仰光人似乎对这桩导致混乱的“小事”不以为意。



车展上的“香车美女”


事情正在起变化。12月8日从仰光大学打车去昂山素季宅邸并转道国家博物馆时,我拦到一辆中国QQ——合宜的左舵。仰光街头的中国车不多,丰田和日产是绝对的主力。


人民广场西南方向的Wisara Rd上正在举办CAR SHOW,热火朝天,或者说是黄土漫天。如果不是一排排待价而沽的轿车,你肯定以为这是农贸市场。丰田、本田、日产、三菱、现代,甚至宝马……但并没有一家中国车的展台。



别失望,这就是缅甸车展的“香车美女”,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有农用三蹦子,中国车展肯定没有的新款车型。



被嫌恶的中国车


当天晚上清真寺昏礼后,打车会博德堂镇的酒店路上,右舵丰田车司机说:“中国车不好!质量不好!”


进一步探知,我才知道上午的QQ车是私家出租(难怪要便宜些,两个地儿才3000kyats),只需每天向政府缴纳1500kyat,其他收入就进入了自己的腰包。但买车无疑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会选择买便宜的中国车。


大多数出租车都属于公司。这位年仅中年,长得像个老管家的司机告诉我,一个月的分儿钱300,000kyats,平均每天10,000kyats。缅甸的汽油每升1015kyats(1.2美元,7.48人民币),只比国内略为便宜,考虑到缅甸的经济发展水准,这样的油价着实不便宜。


缅甸的油价非常敏感,政府一直对油气给予大量补贴。但2007年9月,因汽油价格飙升至2500kyats,引发仰光和曼德勒街头示威抗议,被软禁的反对派领袖昂山素季在寓所的阳台上向游行者行礼致敬。大量僧侣也参加进来,这次政局动荡被称为“袈裟革命”。



据称颇为敏感的中缅石油管道正在修建,可以保证中国从非洲和中东购买的石油不经马六甲海峡,经云南到达重庆。稍有提及,管道要过境民族问题复杂的掸邦,所以能否完工存有变数;但如若成功,或许也会给缅甸带来更为廉价的成品油吧。(注:目前管道已经建成,但仍然面临缅北不确定局势的威胁。)


的哥的生计


仰光不算大,我算了算每天至少也要跑10升油,如此一天的成本就是20,000kyats。缅甸的出租车不打表,全靠心领神会,例如从机场到市区打车7,000kyats,从酒店订车到机场5,000kyats。一般在市内打车,差不多两三千缅币,再短的行程就可以步行了。


于是的哥如果每天拉10趟2500kyats的活儿,可以赚5,000kyats,即6美元,每月180美元的收入还算不错。据的哥说,仰光人的平均收入是120美元,但他特意强调说,我们没有income tax,你们有很多税,实在不晓得他如何知道我们有很多税——我并没告诉他,在中国,如果每月赚180美元的话,至少不用缴纳income tax。


仰光公共交通和北京差不多,从北到南也约200kyats。我体验了从城中心偏北的大光购物中心坐公车到苏雷塔,花了150kyats(1.1人民币)。公交车的车况很差,司机开得却不慢。我想公交车也是有提成的,因为车门从不关上,售票员全程扒在车门口揽活,虽然听不懂,大概能想到类似于“两块钱!梆子井!有大座!”之类的。



街头公交也是右舵左开门的,看公车也有办法,人工在右手边凿开一个门,要不然扒在门口的售票员实在没法揽客了。


另一种交通工具在缅甸各处更为常见——皮卡。


皮卡的价格我不大清楚,至少不存在左右的问题,因为皮卡从后面上车。事实上,缅甸总有自己的法子,解决“左右路线”问题,有时甚至采取犬儒主义的态度——表面看来,迁都就有点这个意思。


遵守的交通规则,博德堂镇

不遵守交通规则,昂山将军大道


迁都之惑


在民族主义者眼中,BURMA象征着殖民主义之耻,他们没有向美国一样强制改变右舵,却在语词上下了不小功夫,于是Burma变成了Myanmar,Rangoon变成了Yangon。


实际上,Burma也并非全然是英国殖民者外加其上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缅甸中部地瑞明丁山发现古人类上颌骨化石,缅甸考古学家定名为“巴玛人”,距今4000万年。Burma正从Bama演化而来的,可见Bama这一发音大约是来自于缅甸本土的。


岔开一句,这点与越南大不相同。汉武帝公元111年灭南越国,在越南北部地区建立交趾、日南、九真三郡,937年后三郡实际独立,但仍断断续续纳贡中原。


至清一朝,藩王欲称“南越王”,呈请嘉庆皇帝恩批,嘉庆脑瓜儿一动,认为NamViet一词涉嫌将南越之地(包括广西)纳入藩国之辖;于是乎御笔一改,南越变成了越南(Vietnam),意为越国之南。现在看来,越南民族主义捍卫的Vietnam,至少就其名字而言,多少有点像嘉庆皇帝的戏耍之言。


相比而言,Bama的确本土的多。但缅甸军政府坚持认为有必要作出修正。2006年11月6日,缅甸又将首都迁至原名彬马那的内比都(Nay Pyi Taw),这里是“缅甸的孙中山”国父昂山将军发动独立战争和共产党游击队的大本营。


有分析人士称,迁都内地城市的目的是为了防范美国的进攻,增加战略纵深;也有说法认为,只是通过迁都宣示权力,与殖民史彻底决裂;另有更为令人信服的说法,认为居于缅甸中部的内比都,可以有效地管控周边的钦邦、克钦邦、掸邦等少数族裔地区。


至少摆脱殖民的意义是字面上的,缅文中的内比都意味“皇家首都”,听起来仍然回荡着帝国的余响。防范美国进攻的说法大概也过于夸张,否则也不会在六年后允许奥巴马访问缅甸,在美国和中国间建立某种战略平衡是内比都的新政策。


宣示权力的主张是有道理的。中国史的证据是,从长安到洛阳,从南京到北京,朝代的更迭总会伴以迁都和大兴土木——大型建筑毫无疑问是权力的固化,官员热衷于城市的地标建筑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比方说天安门广场修一座大剧院,在下一篇《般若人生》中,对此我还有些话要说。


我以为迁都战略要冲的说法最中意。朱棣迁都北京,很大程度正是遏制蒙古势力的再度南侵,尽管明代一朝又经历了土木之变,但如若不是迁都北京,中国的北方可能早一百年就落入蒙人或满人之手。


总而言之,缅人对殖民主义的刻意疏离并非军政府的发明——这个丛林中的民族,就是在不间断的龃龉、权宜和调和与中走入了现代(或者说半现代)。


殖民驯化


大英帝国发动了三次战争才彻底征服缅甸。1824年,巩固了对印殖民的帝国为争夺若开邦内夫河口地区与缅军发生冲突,于是对缅开战。英国最终获得胜利,获取了一定特权,但自身也损失惨重,这次战争被称为“英国军事史上打得最糟糕的一场战争”。


1852年,英军称缅方迫害在仰光港的商船船长,不宣而战,占领仰光和整个下缅甸。英国开始在下缅甸修建铁路,将其变成英国商品的销售市场,但这里“没有书店,没有博物馆,没有艺术展览馆,没有戏院、音乐厅,没有那个方面可以代表近代西方文化。”(《列国志:缅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为了挽救风雨飘摇的缅甸王朝,在曼德勒以南伊洛瓦底江边的瓦城继续统治上缅甸的敏同王决心维新,他是缅甸的光绪帝。1871年,敏同王派团访问法国、意大利,学习教育、科技和近代工业,实施官员薪俸制,废除蒲甘王朝以来盛行的封建食邑制度。


相下比较,中国自秦汉以来就实施了官员薪俸这一较为现代的公务员制度,唐宋以后,门阀更为少见,纵是为官为宦的世家也必自称“书香门第”,通过科考延续家族繁盛。这也其让维新的内容与缅王有所不同。


可结局看起来差不多,内忧外患中敏同王病逝,其子锡袍王即位并成为末代皇帝。1885年,第二次中英鸦片战争的前一年,英军向缅甸宣战,不足20天攻下曼德勒皇宫,流放锡袍王,终结了缅甸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贡榜王朝。


敏同王的改革还常与暹罗曼谷王朝拉玛五世朱拉隆功的改革相对照,这是亚洲与明治维新齐名的近代化改革运动。被誉为泰国之父的朱拉隆功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在越南归了法国,缅甸、马来亚归了英国“四面楚歌”的形势下,借助英法二虎的矛盾,维新图强,成为英法势力的缓冲国。而付出的代价是将老挝的一部分让与法国和把四个马来人为主的行省交还给英国控制的马来亚。


再想想我中华,未沦为殖民地要部分归功于北洋袁世凯——了解历史的人就会知道,当时推举袁大头为大总统的确众望所归,谈不上任何篡夺。唯是其称帝之举悖了历史的潮流,反污黑了前半生的赫赫功业。


总之历史就是这样规定的,敏同王少了一点运气。缅甸的殖民时代就这样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贯穿南北的铁路穿过丛林,北到密支那,南到毛淡棉——稻米种植地迅速扩大,连绵的柚木成为帝国的财产;资本主义的轰轰车轮把大量的印度和阿拉伯人力带入曾经仅有800万人口的空旷之地。

英殖民时期的仰光火车站,昂山大道。如今已经废弃,不时有英美游客前来参观。


“‘有时候,我感觉再过上二百年,所有这些——’他[弗洛里]冲着远方的地平线翘了翘脚,‘所有这些都会消失——树林、村庄、寺庙、佛塔,统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红色的住宅,每个五十码一座……树林也被伐光了——捣成纸浆,用来印《世界新闻报》,或者锯成留声机盒。可是树木是会报复的,就想《野鸭子》上的那个老伙计说的。”(奥威尔《缅甸岁月》,李锋译)


忧郁的小伙子弗洛里的担忧并未成真,至少迄今还未成真,外在的原因是日本人的入侵,而内在的则是缅甸的民族主义运动。


但大英帝国的衰落或许还要更早些。1922年,中华民国走过了惨淡的十年光景,军阀征战频仍,中国共产党召开了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这一年,乔治-奥威尔来到缅甸,这一“女王皇冠上的红宝石”。(印度向女王进贡了硕大的钻石,被称为“女王皇冠上的珍珠”,而缅甸北部生产红宝石。)


奥威尔笔下的弗洛里(在很大意义上就是奥威尔自己)也乘着火车,来到曼德勒北克钦邦的卡查小镇(Katha),来到了欧洲人俱乐部,“一座破旧的独层木质建筑……不列颠权力的真实所在,土著官员和百万富翁们徒然向往的极乐世界”,成为一个白人老爷。(奥威尔《缅甸岁月》)


沿仰光河的仰光下城仍看得到帝国的遗迹,英国驻缅大使馆仍在这一区域,是一栋修缮一新的白色建筑,距离大多位于北部的使馆区很远,特别与位于仰光大学东侧、昂山素季宅邸西侧的美国大使馆形成古老与现代的对照。在不少缅甸人看来——或者说希望如此——英国是缅甸的过去,美国是缅甸的未来。


帝国遗迹


仰光的酒店男童还有几分“老式仆人”的风范,你一下出租车,他就一路小跑,又是鞠躬,又是开门,又是提行李。头一次时,我还对在我CHECK-IN还没结束时,男童已经把我的行李提进房间去的做法颇不适应,好像我的行李被人偷走了。


只身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草莽之地,我有那么点胆怯,就好像《反攻缅甸》中第一次跳伞的美国记者——在天空中俯视,丛林密布的大地简直要诱发“密集恐惧症”,而男童善意的微笑,也正好用美国记者的话形容:“When you swallow a canary, you say to her that it will be okay”。


足球是大英帝国的另一件遗产。仰光下城一个未被启用或已被废弃的公路收费站前的小广场,现在正是年轻人的球场。


缅甸街头各处踢球的孩子随处可见,我很好奇缅甸国家队为何还没取得像样的成绩,但我想过不了多久,缅甸的贫民窟中也会诞生自己的“罗纳尔多”。


如今,“日不落帝国”早被敲掉了獠牙,不少前来观光的英国游客追忆帝国逝去的辉煌。前些年,军政府对外国人入境管控仍非常严格。我自己也有些奇怪,我自觉长相与缅人也差别不大,可即便不说话,也会一眼被认出是外国人;而街头和夜市上那些哈拉帕人、雅利安人、达罗毗荼人、廓尔喀人、孟加拉人和阿拉伯人却被视作本国人。


这样一个多种族的国家,却依照近代以来“民族自决”的原则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并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道路。这一因地制宜的道路有点像缅甸碧空中翱翔的旋桨飞机。


缅甸的航空公司有Yangon Airway,Air Mandalay,KBZ Air,全部为旋浆飞机,并非我们常见的喷气式。



二战以前所有的飞机都是旋浆式,重量和尺寸不大,飞行速度慢,高度低,在700km/h的情况下,螺旋桨推进效率很高,不少支线飞机都使用旋浆飞机。


第一眼看到旋浆时,我心里扑扑地跳,谁知道这种旧时的技术安全性如何呢?结果出乎意料的稳当,丝毫也没有颠簸地从仰光来到了娘乌,从娘乌来到曼德勒,从曼德勒飞往茵莱湖,又回到仰光。


旋浆飞机是适合缅甸的。至少缅甸的旱季万里无云,气流波动很小,省油的旋浆飞机低低地飞还可饱览大好河山。


飞得低一点,飞得稳一点,这或许是缅甸应有的未来。


昂山的探索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12月8日,我从天上回到了地下,回到仰光的昂山将军大道。


昂山大道是两条单行线,初看起来颇为怪异,分明是两条中间有隔离带的路,可两条路上的车都是自西向东行驶。仔细观察才发现,北边的车道供右舵车行驶,南边的车道供左舵车行驶,不同舵位的车辆自行选择该走哪一边。


这是我发现的仰光唯一一条试图对英式规则和美式规则作出适当安排的道路。我权且把它叫做“昂山规则”。


昂山试图融合殖民与现代的努力看起来不过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即便是这样的安排,也经历了不同寻常、不可言喻、不能细说、不可不提的煎熬和痛苦。


“我是谁”的问题从一战以后就开始困扰着昂山一代知识分子。当时的白人老爷可没以前那么神气了。《佛国清真》中提到缅甸人那么喜爱读书,读了书、认了字的人想法自然不同。


“‘老式的那些佣人都要绝迹了,’麦克格雷格先生表示同意,‘在我年轻的时候,谁的管家要是无礼,你只需写张条子:请抽此人十五鞭子,把他送到牢房里就行。唉,岁月如流水!恐怕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奥威尔《缅甸岁月》)


1930年“我缅人协会”成立,是一个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组织。1935年,协会提出基本信条:“缅甸是我们的国家,缅语是我们的语言,让我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尊重自己的语言。”我总结一下,就是“驱除英虏,复我缅甸。”


1936年,仰光大学杂志《孔雀呼声》主编昂山被开除,随后昂山、吴努等进入协会领导层,并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


1939年,缅甸共产党成立,昂山当选为总书记,加强对工人、农民的组织工作。


接下来的一段历史往往语焉不详,却是缅甸寻求独立过程中重要的一环。《列国志:缅甸》用了短短一段话提及了这位民族英雄在1940年到1941年的工作。


“在英帝国主义与缅甸民族矛盾更加尖锐的情况下,协会的一些领导人从狭隘的民族立场出发,幻想利用日本帝国主义的力量,实现缅甸独立。1940年,昂山在中国厦门被日本特务机关软禁。1941年3月,他潜回缅甸,召集人民革命党领袖觉迎、巴瑞等开会,商量‘联日反英’事宜,10天后率‘三十志士’前往日本,暂时走上了与日本合作的道路,尽管双方在‘合作’中各有所图。


1942年3月,奈温率领昂山等人组织的缅甸独立军,配合日本皇军参加了从泰国进入缅甸的军事行动。3个月后,日本解散了缅甸独立军,改变为国民军(伪军),人数从15,000人缩减至3,000人,昂山任总司令,大肆掠夺资源,宣扬“大东亚共同圈”。


日本强征84,000余名缅甸劳工,修建从泰国到缅甸的泰缅铁路,铁路地处热带雨林,修建环境恶劣,至少41,000人死亡,铁路被称为“死亡铁路”。


1943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失利,作为权宜之计,形式上让缅甸获得独立,巴莫任国家元首,昂山任国防部长,吴努任外交部长。


明治维新和东亚人民共同抗击西方殖民者的美好愿景召唤过昂山,昂山也为之付出了努力和代价。他和中国的国父孙中山一样赴日求取真经,但此时的日本右翼势力已不仅是孙文时代的黑龙会,而是一架恐怖的国家战争机器。


昂山的人生中留下了如此不光彩的一笔。不幸中的万幸,历史毕竟给了他补救的机会。1945年3月27日,“国民军”发动抗日武装起义。


如果有一样是昂山最重要的遗产,或许要算戎马一生的将军选择了非暴力之路。缅英《彬龙协议》和《昂山-艾德礼协定》的签署后,推进了缅甸独立进程。昂山提出了介于“资本主义和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间”的“中间道路”,我不禁又想到双向单行的昂山将军大道。


温和的昂山遭到右翼分子的嫉恨,1947年7月19日10时,昂山在办公室被刺身亡。


暴力与革命继续定义着命运多舛的缅甸大地。1948年1月独立后,吴努政府开始对克伦族武装的内战。1962年,奈温将军发动政变,开始闭关锁国,实施军政府领导下的“缅甸式社会主义”。


1988年,民主化浪潮波及缅甸,昂山素季领导下的抗议行动迫使奈温辞职。1988年9月18日,军人再次发动政变,苏貌将军上台。1990年,在军政府许诺的大选中,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最大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获得压倒性胜利,军政府否认大选结果。昂山素季被软禁。


昔日敏同王曾和东南亚的邻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但如今的泰国已经成为民主国家,越南和老挝有了自己的道路,只有缅甸仍在丛林中摸索前行。


昂山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刺时年仅32岁,可昂山的非暴力道路是他留给女儿最宝贵的遗产。


将军的女儿


“Aung San Suu Kyi is like a fine porcelain, a beauty whose features are as classical as a Japanese haiku...her voice is harmonious and sweet, tonally punctuated with the skill of a musician. Her words are simple...yet spoken without equivocation.” Alan Clements这样形容昂山素季。


在与昂山素季的长篇对话中,Alan问:“What core quality could make your country's revolution successful when confronted by such overwhelming military might?” (The Voice of Hope, Aung San Suu Kyi's conversations with Alan Clements)


昂山素季的回答是:“Courage! You were outside on the street when I spoke to the people. There were Buddhists in the crowd, as well as Hindus, Christians and Muslims. All of them want the same thing: Freedom.”


但她的勇气显然并不源自于武力,昂山用生命的代价告诉了女儿这个道理。“I do not believe in an armed struggle because it will perpetrate the tradition that he who is best at wielding arms, wields power. Even if the democracy movement were to succeed through force of arms, it would leave in the minds of the people the idea that whoeve has greater armed might wins the end. That will not help democracy.


读了昂山素季的访谈录,隐约地感觉她似乎也并非一无弱点,昂山女士谈到courage和inspiration,是每每振奋人性,兴头很高,对具体政策言之草草。这不禁让人担忧她政治经验的缺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果全国民主联盟当真执政,昂山素季是个合格的舵手吗?


至少可以肯定,她需要一批有政治才干的旧官吏加以辅佐,理想是否会被日久迁延的old tradition所累?像《缅甸岁月》中吴波金那样的旧式官僚,一副“傅满洲”德性的奸吏又会在民主制度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现在看来,昂山素季是哈维尔式的思想启蒙者。她自己也提到了这一点,“‘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as Vaclav Havel said. I think the power comes from within.”


“来自于内心的权力”定义了这位克里斯玛型的女性政治家和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但治理国家显然需要更多的技术型人才,而不仅是一位“民主女神”,更何况考虑到缅甸的地缘政治态势,无论二战期间抢占滇缅公路,还是当今意图“重回亚洲”的世界老大,茶壶里涟漪也能引发一场暴风雨。等待昂山素季的是复杂的国际环境下,民主、民族和民生相互纠缠的一团斯芬克斯之谜。


昂山素季认识到荆棘遍布的前路——这或许来自她父亲的教训。“We are under no illusion that the transition from dictatorship to liberal democracy will be easy, or that democratic government will mean the end of all our problems.”


幸运的是,至少她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遗产——各族群缅甸人民把对昂山的爱戴转赠给了将军的女儿。


三无男人的信仰


悬挂昂山将军夫妇的彩色画在普通缅甸家庭是最为常见的,但也不少直接悬挂昂山素季的画像,这在几年前还是不能想象的,茵莱湖畔的一家茵达人村户的家中就悬挂着这样昂山素季的画像。


12月7日下午,我在茵莱湖畔的一个村子中乱逛时,听到一家高脚房中传来唱卡拉OK的声音。唱得很难听,说实话,基本上五音不全,但我还是好奇的上了楼,进去瞧瞧看。


一家人席地而坐,把酒言欢,显然是一个家庭聚会。进门时,唱歌活动刚刚结束,家中的两个小主人与我年龄相仿,大概还年轻些。听说我是中国人,唱歌的那位又用缅语哼了几句《两只蝴蝶》,据说这是最红的流行歌曲。


柚木地板当间摆着Grand Royal酒,茵莱湖所在的娘水镇各处都看得到Grand Royal的标志,初以为是酒店,这下才意识到原来是卖酒的店。所谓Grand Royal其实是本地出产的一种米酒——“大皇家土产米酒”,缅甸的众多乐趣正在这种矛盾体之中。


主人热情地邀请我小酌一杯,我有些犹豫,倒不是不胜酒力,出门时老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喝陌生人的酒、抽陌生人的烟(当然我也不抽烟,刚才主人递烟时,也被我谢绝了),毕竟这也是大多数人从《玉观音》之类的电影上获得的对缅甸的刻板印象——穿着迷彩服执枪在森林里游荡的武装分子和奸诈凶狠的毒品贩子。


但“大皇家”米酒的诱惑还是让我忍不住尝了一口,毕竟是我主动闯进了人家,况且明明看着大家在一同畅饮。实话实说,酒的味道算不上醇美,在中国算很一般的米酒。



唱歌的小主人突然问我:“You have honey?”


毫无语境的情况下,我有些不解。他接着说:“By honey, we mean your good friend.”


我打着趣说我是“THREE NOS”:“NO CIGAR! NO SPIRIT! NO HONEY.”


我倒还以为他要说准备把妹妹介绍给我之类的,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结果他并无此意。只是指着另一个小主人笑:“He is too. NO HONEY! NO MONEY! NO MONK!”


这Three Nos比我的还对仗,比我也更凄惨。在缅甸,年轻人一般要做一两年的和尚,之后还俗成家。于是,NO HONEY! NO MONEY! NO MONK!还真真是一事无成呢。


小主人的父母听不懂英语,只在一旁围着我笑;感觉得到,这就是缅甸人自己的幸福。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后,小主人提议要放一首歌。我以为是《两只蝴蝶》,在异地他乡听到熟悉的曲调,再温暖不过了。屋子角落的红木柜子上摆着十五寸的小电视,VCD机就摆放在地上,他简单摆弄了几下,电视中播出了一首中年男子的现场演唱会。


他说,这是一首歌颂缅甸的歌曲。“就像I Love You! Myanmar?”我问。他连连点头。


昂山素季的照片挂在电视机的正上方,看我盯着瞧,他跳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旗帜徽章来——送我的小礼物。

我仔细端详,并不是缅甸的国旗:红旗左上角一颗白色五星,中间一只金色孔雀,下沿写着一行缅文。他看我愣神,提示说“Aung Sang Suu Kyi。” 我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昂山素季领导的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NDL)的党旗。

我在掸邦的一个小村落中,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还从来没有一枚共产党的党徽,我现在有一枚全国民主联盟的,我把它别在我的缅衫上,我在缅甸一直带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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