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权裁判言论的正确与错误？

山东建筑大学教授邓相超在微信上转发了对毛泽东的点评，引起拥毛人士的愤怒，这本来很正常，别人有权不同意他观点，也有批驳他的权利，这就是言论自由。但邓遭到官方的严厉制裁，就很不正常。

官方的理由是，邓发表了错误言论。环球时报的评论进而说邓发表了极端言论，山东官方出手打击乃合理合法。这就出现了一个比邓教授个人命运大万倍的问题：言论的正确与错误，由谁来评判？言论自由的前提，是否只是保障“正确的言论自由”？

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这里并没有“错误言论除外”的但书，也就是说，无论正确言论还是错误言论，都有发表的自由。官方对邓的打击，实际上否定了宪法，而是自行加上了“只有正确的言论才自由”的限制性条件。这种公然把言论分为正确与错误，歪曲宪法所保障的言论自由的言论，才是最错误的言论。

如果言论可以划分为正确与错误，并进而用权力封杀“错误言论”，就从根本上扼杀了言论自由。

谁有权判定某个言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神仙还是圣人？佛教说人有来生，基督教说上帝创造一切，伊斯兰教认为真主至上，哪个言论是正确的，哪个又是错误的？

在变幻无穷的历史舞台上，我们看到，今天判断别人错误言论的人，没多久，就被别人判断为错误言论的总代表。文革之初，江青、张春桥 秉承某人旨意，从批判《海瑞罢官》开始，把几乎所有文学作品都诬为毒草。他们当时成了言论正误的御用检验员。然而不过十年，他们的言论就全是错误的了，连文革总设计师毛某人的言论，也被一批昔日的错误言论者，在拨乱反正的旗帜下，判定为属于严重错误。

毛泽东长期以来都是言论正误的最高裁判者，但他的言论也时常有矛盾冲突的时候。四十年代他盛赞美国是中国人民最无私的朋友，是人类的明灯，五十年代他又说美国是全人类的共同敌人，那么，哪个言论是正确的？昨天他刚表扬林彪、邓小平政治上强、人才难得，今天又骂他们不读书不看报，大军阀大党阀，究竟那个言论是错误的？

在传统社会，判断言论正误的本钱，就是暴力。谁拥有最强的暴力，谁就有权裁判别人言论正确还是错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能被认定为错误言论，并导致作者杀头，就是因为康熙皇帝拥有最强的暴力。五十万右派被流放、监禁、劳改甚至屈辱地死去，不是因为他们有错误言论，而是因为拥有暴力的人认为他们的言论错误。四十年后，他们全部平了反，不是因为他们的言论忽然正确，而是因为拥有暴力的人不再认为他们的言论错误。

用暴力判断一个言论正确与否的社会，显然还处在人类文明的初级阶段，还停留在秦皇汉武的时代。谁有枪杆子，谁就是正确的代表，真理的化身。这与现代文明，与法治和宪政是格格不入的。

毋庸置疑，毛泽东是一个历史人物，他对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们可以假设秦始皇如果多活20年，对中国历史会有什么影响，可以假设孙中山早死十年，会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那为什么不能假设毛泽东早些年死去，会对中国有什么影响？

作为历史人物，当然是可以批评的。秦皇汉武那么了不起，毛泽东不也恣意点评，说他们文采不怎么样吗？为什么到了他本人，就不能点评呢？要说开国领袖，秦始皇才是真正的开国领袖，二千多年来，伟大的赢政同志被同样伟大的历代名人骂得还少吗？孔子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公认的万世师表，毛泽东还讥讽说“孔子名高实秕糠”，甚至蔑称他“孔老二”，如果这些都不算错误言论，那还有什么臧否历史人物的言论能算错误的？

自由是所有人都追求的，这不仅是个人价值实现的基础，更是一个民族活力的源泉。什么人最怕别人自由？就是那些依靠限制别人的自由，而自己获得利益的人。而吊诡的是，那些千方百计限制、剥夺别人自由的人，自己最终大多失去了自由。秦城监狱里关着的那些达官贵人，哪个不是死心塌地拥护体制的？他们平生就在为人民建造监狱，最后自己住了进去。

有人评论说，邓相超的案件，意义超过雷洋。我认为确有道理。两个案子反映的是同一个社会现实。当局对雷洋案的打压，对邓相超的严厉制裁，就是想要让人民知道，不可以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否则后果很严重。而公众对雷洋案和邓相超案的强烈反应，正是表现了这个社会上的知识阶层，对免于恐惧的自由，有着强烈的追求。

愚昧与恐惧，是集权统治的基础，也是宪政的最大障碍。追求法治与宪政，要从普及常识开始。邓相超的言论自由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社会动向的标志杆。雷案与邓案，固然让追求自由的人们失望，但有这么多人公开出来发声，已经是过去所不能想像的。

今日的中国不再是明君治下的王土，已经汇入世界文明的潮流。刚看到章立凡先生的一句话，很赞赏：中国不可能永远在人类文明的高速路上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