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学位论文的人身专属性
编者按:30日清华大学校长邱勇院士在开学典礼上发表如下观点:做学问要有高尚的人格,人格的高度决定学问的高度。希望同学们在清华不断锤炼意志品质,培育高尚的人格,追求高深的学问。做学问要有丰厚的学养,学养的厚度决定学问的深度。希望同学们不断夯实学养厚度、拓展学问深度,博观约取、厚积薄发,用丰厚的学养滋养人生。做学问要捍卫学术道德,学术道德底线任何人都不能逾越。。清华人不仅要做追求卓越的创新者,还应成为严谨治学的力行者和学术道德的捍卫者。捍卫学术道德是每一位清华学子应有的责任。学问即人生。(参见清华大学校长邱勇在2017级研究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 学问即人生),为此我们特找来许章润老师早些年写的一篇文章分享给大家。
文丨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学位论文是特定主体基于特定目的的创作。作者为正在接受教育、博取功名之士。他们通常三十左右或者四十郎当,尚未出道,创业唯艰。以此证明学力,邀获学位,是写作的基本动力,也是写作的基本甚至唯一目的。
当今之世,无论中西,学位论文如同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或者阿拉伯头巾又香又长,就是写给衮衮评委教授们消遣的。后者把玩之余,挑剔之后,横眉竖目,龇牙咧嘴,咿呀“尚飨”,发给他一个工作证,如此而已。他,或者她呢,抱着敲门砖讨食去也,苦兮兮,美滋滋!倘非如此,三更灯火五更鸡,熬得少年头白时,这些知青知中有病呀!
朋友,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差别就在这里呀!的确,只需瞥一眼学位论文,什么硕士、博士论文,装订成册如同砖头,其理昭然,古人不予欺也。
也就因此,攻读学位、撰写学位论文是一个学徒过程,也是一个学者出炉前的锻造工艺。经此历练,学徒们渐渐懂得并习得了学术之为一业的行规,而正是经由研究及其表述,特定门类的人类知识得以传承和流布,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由此登堂入室。每一个体的研究,都是在积累思想资料;每一论点的成型,无异于垒砌攀升的阶梯。其间,激发问题意识,摸索解决问题的进路,掌握对于研究结果的表述及其技术要素,习得学术规范,均为学徒过程的必修课业。凡此沉积于学位论文,构成什么硕士、博士的心智,而体现为通常所说的学位应有的“含金量”。
由此,学位论文是对作者一定阶段学力的证明。三、五年间沉潜于一事一制,一时一人,发其隐微,抉其故事,照着讲,接着讲,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讲,终于讲出个道道来。或小有心得,条理清畅;或大有心得,蔚然成说。各逞心智,自出机杼,只要老老实实,终必有所收获。“我志在寥阔,相约上高寒;倚天万里须长剑,文章泰山”。集稼轩词句,以状其状,可谓恰切。无知的黑暗帷幕上于是扎了一个小眼。一篇篇的论文,前仆后继,就是一个个锥眼。甚矣!天光透进,理性更近澄明。作者的努力,赢得此学力;作者的学力,换得此澄明;作者们的澄明,点燃了人类理性之光。
现代社会因事设岗,因岗任职,用人有格,虽亲娘老子不得逾越。什么硕士、博士学位,于是聊备一格,既是对于其内涵的学力的预认,也是对于其任事能力的预期,而祝福其用世愿心,有所庇于天下矣。硕士、博士们头上顶着方巾,对号入座,各领俸禄。所谓进步在此,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封建阶级建制于是崩溃。因此,学历学位不能掺水掺假,否则对不住银子,而终究可能领不到银子。
说了这么多,不外乎想说,学位论文总是与特定个体的人身相连,具有不可让渡性。学徒过程不可替代,冶炼成型的心智无法转让,学力是自家的体格,如何借与别人让与别人,别人又如何借得如何受得呢?也就因此,学位论文要自己亲历亲为,而不能东拼西凑做文抄公,也不能用已有作品充数,或者更有甚焉,如刻下中国的官爷或者款爷一般倩手捉刀。至于搬演“克莱顿”,已属奇门遁甲,融合中西文明另创一派,不在讨论之列。
除此以外,学位论文不得联名发表,亦为通则。如前所述,学位论文专属特定人身,为其学力的宣言,换得的是一纸求职资格证明。如与他人联署,不管是两情相悦还是拉郎配,则究竟谁在攻读学位,学位究当授予何人,雾非雾,花非花,人人大作朦胧诗,岂非一派混沌,天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此为大忌,学术黄泉道上的赶路人,深浅自重,岂能视而不见,知法犯法。
毕竟,既是寒窗十载,将生命中最为美好的年华付诸字纸,则除去名缰利锁,终必有一己心志寄托焉。其思其虑,所议所述,或关乎性命,或涉及政道。可能唯美,也许功利。生命的乖谬与人生的苦痛,正如理性之愉悦与心灵之慰藉,流淌于字里行间,挥洒在三尺案头,而无一不心系广宇,情系人生,连通未来。这些东西,一种生命的体验,也是生命的付出,而构成此之为此、彼之为彼的个体生命的一部分。朋友,你出让得了?又忍心出让吗?
刻下中国,不少学位候选人于在读期间将论文分章节发表,与导师联署。其后,同样内容连缀成册,蔚为学位论文。那联署的导师再审读自己发表过的文字,睁眼闭眼,赞曰:好,通过!以法学界为例,越是名头大的导师,此情愈浓,此行愈甚。师生二人,扮周黄,愿打愿挨;演双簧,狼狈为奸。名头大,可兑换价值高,心巧技痒者,用之以为通行证也。尤有不堪者,毕业后与通行证反目,旧文重印,只署自家大名,简直一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无耻无行。或自揭家底,标示清白,将脏水泼向昔日拐杖。
可怜那唤作导师的老头老太,哑巴吃黄连,干瞪眼没办法;原本占了便宜不敢卖乖,此刻想跺脚缺胆量。——谁让他或她把持不住,自乱阵脚呢!过去充任通行证的,多为老辈,巍哉峨哉;其中一些,老而弥坚,继续大玩特玩这一拳脚,恍兮煌兮。如今光荣传统代代传,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搬演此剧的已然轮到吾辈这一拨之有头有脸的中年汉子们了,奇也怪也。只是,长期以往,如何了得,如何了得!
闹剧不止,则中国学术奋争一流之日,伊于胡底矣。学术不昌,理性蒙尘,举国无廉耻,银子纵然再多,而民族生命犹如体健而无脑,身强却缺心,病态也,残疾也。一旦有事,只轮不返。笔者起居法学,见闻不出校园,目睹此情此状,故作多情,乃重申学位论文之人身专属性。虽无补于事,却有慰于心;既与诸君共诫,并贺学术批评网五岁生辰,而寄忱于圣人故里、齐鲁大地高梁地出产之狂人,杨君玉圣也。
2006年2月20日于清华明理楼
本期责任编辑:赵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