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培教授笑谈中大法学院求学经历
人物介绍
韩德培,博士导师,武汉大学资深教授。1911年生于江苏,1934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法律系。1939年考取中英庚款出国留学,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研究国际私法,获硕士学位。1942年转入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研究国际私法、国际公法、法理学等。
韩先生通晓英、法、德、俄等多门外语,身兼多职,著作等身,其中《国际私法》是我国高等院校第一部统编教材,《环境保护法教程》是我国第一本环境保护法的教材……他治学严谨,学识渊博,奖掖后学,被公认为新中国国际私法学的一代宗师和国内外享有盛誉的法学家、教育家,还是中国环境法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对话背景
2005年1月19日,著名法学家韩德培教授95华诞暨法学思想研讨会,在武汉大学举行。武大党委书记顾海良教授赠韩先生“飞龙在天”四字,寓意韩先生的学术成就和人品如飞龙般令学术后辈仰望。
辗转联系,1月26日,记者得到1小时的专访时间。韩先生家,整洁简朴,书籍满架沿墙立,从客厅一直延伸到书房,自成一景。韩先生耳聪目明,睿智和蔼,思维活跃,富有逻辑。说到高兴处,先生开怀朗笑,目光如炬,神采飞扬;言及人生处处劫难,却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畅谈间,我们的对话不知不觉进行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一波三折求学路 名师点拨青云志
问:您被称为“中国法学界的镇山之石”。“修行在个人”,但要“师傅引进门”。是谁把您引进了“法学”之门?
韩:(笑)此事说来话长,我求学之路比较坎坷。6岁入私塾,期间读了《大学》、《论语》、《孟子》、《幼学》等,颇有旧学基础,写文章也是文言文。因家贫,小学毕业,祖父欲送我去商店当学徒,恰好如皋有一师范学校招考初中生,不收学费和食宿费,我一考就中,祖父也就不好再阻拦。
问:从您的启蒙教育看,您似乎学中文更合适。
韩:(笑)中学毕业,我本打算报考中央大学(以后称“中大”)或清华大学的外文系。临考时学校通知,说我这个文科班的第一名,可以免试保送中大。考期刚过,学校又紧急通知,说名额有限,不能保送了。万分焦急之时,看到报纸上登出浙江大学招考史政系新生的消息,于是,匆匆收拾行装,赴杭州赶考,就考上了。半年后,当时的教育部决定将浙江大学史政系合并到中大,我也随之转入中央大学。
问:可史政和法律还是不沾边。
韩:在中央大学,我是要进历史或政治系的。一次旁听法律系一位教授的课,他讲,“法律就是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纠纷”,我觉得很有趣。教授主讲“法理学”,也讲“中国法制史”和“罗马法”,课讲得很好,听他讲课的人很多。教室里坐不下,人们就站在窗子外面听。我毫不犹豫地改学了法律。这位教授就是谢冠生,时任中大法律系主任,后来当过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长。
1939年,中英庚款董事会在中国招留英公费生。24个名额中,攻读国际私法的名额只有一个。经过激烈竞争,我得到留英到剑桥大学就读的机会。本来机票都拿到了,却因欧战爆发,未能成行。等了将近一年,最后,我和钱伟长等24人,改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习,白求恩大夫是该大学的医学院毕业的。我的导师汉考克(MoffattHancock)教授,他后来转往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斯坦福大学等校任教,成为最出色的国际私法教授之一。他的观点,对现代美国最新的国际私法学说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
金诺一声行自远 正义之剑向乌云
问:出国寻“道”,学成回国。怎么没有回母校中大,而是选择了武汉大学?
韩:(笑呵呵)想聘我当教授的学校很多。中大的罗家伦校长(曾在清华大学任校长),很赏识我,在我出国前还破格升了我“讲师”;浙江大学也想聘请我去担任法学院院长兼任法律系主任……回武大,是因与周鲠生校长有约在先,不能爽约。
问:1945年,您不过而立之年。现在看来,周校长很有眼光。
韩:周校长办学是十分有远见的。他邀请了国内许多知名学者和留学国外的青年人到武大来,我与经济系教授张培刚、历史系教授吴于宽三人,被哈佛的中国同学戏称周校长邀请的“三剑客”(笑)。
到武大后,我发现图书馆的法学图书很丰富,外文书刊几乎应有尽有,我认为自己来到了一个能做学问的地方。
问:可解放前社会动荡,国民党还出动军警,镇压武大进步学生运动,这样的社会环境似乎不利于做学问。
韩:1947年,我是武大教授会主席,对进步学生运动持同情和支持态度。为此,还撰写了《对当前学生运动的看法》一文,在征得张培刚、金克木、邓启东等知名教授同意联合签名后,印制200多份,在武汉街头广为散发、张贴。不久,武汉特种刑事法庭又传讯武大进步学生,意图加以迫害,我以武大教授会代表的名义,出面进行营救,并发动法律系教师,准备出庭为他们进行辩护,最终反动当局被迫将全部传讯学生释放回校……(笑)
问: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韩:学法的人,就要有正义感。
云开见日 劫难后荣辱看淡功成时
问:您在武大工作60年,除了学术研究,您还有非常多的社会兼职,有没有统计过,最多的时候,有多少个头衔?
韩:(大笑)没数过,很多。多数是挂名,只顾不问。
问:有没有遗憾?
韩:遗憾没有,倒是从1957年“反右”开始,到“文革”,我两次被迫戴上“右派”的帽子,整整浪费20年时间,没工作,有些可惜。我在美国的朋友说我当年要是留在联合国工作,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问:您被打成“右派”那年,武大法律系好像也没有了。
韩:不仅仅是我,1957年,武大法律系好多教授都被打成右派了,下放到农村劳动,放牛。没有老师,法律系自然就办不下去了。
问:法律系没有了,对您来说,就像农夫没有了土地。
韩:(笑)但我并没有消沉,相信总有一天,会云开见日。有段时间(1961-1966年),我被调到外文系教英语。开始,人家不放心,让我教一年级,后来看效果还不错,就让我一直教到四年级。
问:教英语算是“不务正业”,有没有想到挪个窝?
韩:北京大学曾多次希望调我去任教,房子、调动手续都办好了,我也打好包裹准备走,可学校不放。最终,我留下来,并重建武大法律系。
问:打破容易,重建难。
韩:是的。为了重建法律系,我通过各种途径将法律系以前的教师调回任教,只一年时间,法律系就开始招收本科新生,还同时招收了国际法研究生,武大法律系从此又走上了蓬勃发展的道路。1980年,我在武大建立了全国首个国际法研究所;一年后,又建立了亚洲第一个环境法研究所。这两个所现在都是全国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我也算是为武汉大学争了光(笑)。
丹心一片鸿雁传 佳话一段心头藏
问:两次被打成右派,理由是什么?
韩:理由是我不认错,“名气也比较大”。
事实上,我没有错,还比较进步。1945年,当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受国民党唆使的中国留学生,在董必武讲演时捣乱(董必武到美国旧金山参加联合国的筹备会议,应“华美协进社”邀请,在纽约作了一次讲演),我就立马给董先生写信支持他。
问:您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韩:一方面说捣乱的留学生只是留美中国学生中的极少数,其行为应受到谴责;另一方面,董老曾在日本学习政法,在解放区又主管政法工作,是法学界的老前辈了。我在信中向他请教,如何进行法学研究才能最有利于未来的中国。
问:董老给您回信了吗?
韩:(兴奋地笑)很快就亲笔回信给我。信中一一回答了我问的问题,并指出,进行法学研究一定要联系实际,尤其是中国的实际。西方好的东西也要参考。
问:回国后,您和董老有没有联系?
韩:有联系,只是我从不对人讲,免得别人说我拿与董老的交往,给自己脸上贴金(笑)。
董老到武汉,住东湖宾馆,总派人接我去面谈。作为中共的重要领导人之一,董老毫无架子,平易近人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问:董老写给您的那些信件还在吗,可否让我们拍几张照片?
韩:没有了。我戴“帽子”的时候,被抄了家,什么书呀、信的,全被抄走了,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笑)。
光明磊落无私欲 新年团圆合家欢
问:做学问游刃有余,有没有碰到让您难以决断的事情?据说您当年还管武大的招生。
韩:(笑)我当年的权力可大了。中南五六省的高考从出卷子,到改卷,到组织考试,到招生,都由我管。记得有一位将军托人说情,希望对他的亲属能通融照顾,结果我们开了个会,按原则办事没开“绿灯”,此后,再就没人找我走后门了。
问:俗话说,“水太清,则无鱼;人太谨,则无朋”。
韩:不依规矩,不成方圆,我的群众基础才好。
我的处世原则是,光明磊落,不以权谋私,不拉帮结派,也不为任何权势所动摇。只是整日忙工作,累得胃出血。无暇顾家,亏欠子女的比较多。孩子们受连累到农村,不能顺利地升学,吃了许多苦。
问:子女中,有没有继承您衣钵,从事法学工作的?
韩:我的几个孩子都不错,通过自己努力,都从农村顽强地走出来了。长子获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博士学位,现是我国研究美国史的著名学者;次子取得博士学位,是我国国际经贸仲裁方面的专家;女儿在武大,是图书馆方面的专家。我的孙辈也不错,分别在美国、英国、加拿大读博士。他们中有一个学法律,我的事业毕竟也要有人继承嘛(笑)。
问:今年过年准备在哪里过?
韩:(笑)就在武汉大学过,孩子们都回来!
问:您老家如皋的“皋”是“水边的高地”之意,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也是名副其实的水边的高地。我们衷心祝福您新年快乐、长寿百岁!
韩:(笑)谢谢你。我老家如皋可是世界有名的长寿村,我也朝百岁努努力!我年纪有些大了,但人老心不老,脑不糊涂,目前还带有10多个博士生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