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方新军院长的3篇开学典礼致辞:有趣、有料、有深度
来源:整理自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官网,向方新军院长致敬!
亲爱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大家下午好!我们终于迎来了济济一堂举行开学典礼的机会,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克服了疫情肆虐的恐慌、独坐电脑前的寂寞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凭借自己艰辛的努力最终来到东吴大讲堂参加本次开学典礼,我谨代表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热烈欢迎各位同学的到来。
我不知道各位同学选择法学专业的原因,有可能是出于对东吴法学光环的仰慕,有可能是为了实现公平正义的理想,也有可能只是为了实现父母的愿望,当然也有可能像我当年一样是为了实现开着法拉利在上海外滩兜风的理想。无论基于何种原因,各位同学选择法学专业肯定都希望自己能够学有所成。问题是,法学应该怎样学呢?
法学在本质上属于语言的游戏。用游戏的比喻并不是对法学的贬低,因为人在本质上属于符号的动物,能够玩语言的游戏是人和动物的最本质区别。有人说,人在本质上属于理性的动物。但是,我们发现动物的理性也不差,哈士奇为了实现在外面疯玩的愿望,会在临近家门时像孩子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拒绝回家;大猩猩不但能够使用工具,而且能够将工具进行结合去获取食物。有人说,人在本质上属于社会的动物。但是,蚂蚁和蜜蜂也过着有组织的生活,尽管在复杂程度上远逊于人类社会。人确实是在不断寻求和适应社会合作的基础上和大猩猩分道扬镳的,其中最本质的变化就是人能够运用符号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能够为他人所理解。在座的男同学有朝一日为了求婚,恐怕都必须给未婚妻送一枚戒指。这和雄猩猩为了取悦雌猩猩送给她一个苹果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有当一头雄猩猩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三个符号,雌猩猩一看脸红了,因为她知道这三个符号的意思是“我爱你”,此时大猩猩就变成了人。很遗憾,他们一直画不出这三个符号。
人是在不知不觉中,为了相互之间的理解、为了经验的传承,终极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生存,逐渐开始运用符号的。这种符号就表现为语言,语言是各民族由于其内在的命运而获得的一份馈赠。无论哪一个民族,儿童的启蒙都是从识文断字开始的。为了鼓励大家读书,父母经常会引用一句古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实际上是以利相诱,当年父母为了刺激我读书,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读书,以后就能娶一个上海老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好读书就必须娶一个上海老婆。实际上,我们真正需要读书的原因是,世界存在于人的符号中,人是通过符号来理解这个世界的。
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语言一直如影随形。开口说话、落笔写字,似乎已经成为人的本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是在不加反思地运用语言,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语言对人的价值。当人类不需要每天都考虑食物来源的时候,人开始对外在世界产生好奇。起初人思考世界的本质问题,发现这个问题不可能有标准答案时,就转而思考人如何认识这个世界的问题,发现还是没有标准答案。在上述探索中,直到非常晚近的时期,人类才认识到很多争论的根源是语言问题。世界存在于人的意识之外,但是世界却存在于人的语言中。语言是人类思维的载体和工具,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指出的:“只要有问题需要问,问题就得用语言来表达。”如果人不能够清晰地理解和认知自己的语言,我们又如何能够运用语言去理解这个世界呢?还是海德格尔说得好:“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
这种语言转向不但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同时也催生了很多天才的哲学家和著名的法学家。语言游戏的观点是天才的典范维特根斯坦提出来的,作为欧洲钢铁大王的儿子,老维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但是他真正做到了视金钱如粪土。他将父亲留下的巨额遗产全部给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目的是为了追求一种纯粹的思辨生活。之所以没有将遗产捐给穷人,是因为他认为金钱使人堕落,他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很堕落了,再堕落一点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穷人乍富会真正地害了他。
老维一生都在和语言作斗争,但是一开始他并没有提出语言游戏的观点,他追求的反而是一种理想的语言文字。老维认为,哲学的目的就是使思想在逻辑上清晰,但是日常语言固有的模糊性使其无法承担这个任务。很多问题的争论都是因为语言的不准确所引发的,因此应该追求一种类似于数学语言的理想语言文字。目标很简单,就是“我们不给一件事物起两个名字,或者给两件事物起一个名字”,但是论证起来并不容易。当老维最终完成《逻辑哲学论》时,他的老师,名满天下的罗素教授赞不绝口。老维在这本书的序言中也自信满满地写下了如下话语:“本书所阐述的真理,在我看来是不可反驳的,并且是确定的。因此我认为问题基本上已经最后解决了。”既然问题已经解决,老维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在剑桥大学混吃混喝了。于是他选择去奥地利的农村当了几年小学老师,然后又去一个修道院做了几年园丁的助手。但是学术界并没有忘记他,经常有人费尽千辛万苦,在乡村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他,和他讨论学术问题。经过反复讨论,老维认为哲学没有终结,因此毅然重返剑桥大学开始新的研究。
这次重返使老维从理想语言文字的扫罗,变成了日常语言文字的保罗。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著作——《哲学研究》中,老维指出,追求理想语言文字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这类似于追求在没有摩擦力的冰面上行走,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想要行走,摩擦力是必须存在的。因此回到粗糙的地面上来吧!这个粗糙的地面就是日常语言文字。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语言从形而上学的使用带回到日常的使用上来。
日常语言文字的模糊性无法从根本上被消除。我们的语言就像一座古代的城市:它是由错综复杂的狭小街道和广场、新新旧旧的房屋,在不同时期作了添补的房屋组成的迷宫。从一个方向走来时你也许知道怎么走,但从另一个方向走到同一个地点时你也许就迷路了。因为语言就是一个游戏,特定时空中存在的语言是人类无目的的自由活动的产物。我们称之为符号、词、语句的东西有无数种不同的用途,而这种多样性并不是一劳永逸地给定了的东西;可以说新的语言游戏产生了,而另外一些则逐渐变得过时并被遗忘。因此我们无须去寻求虚幻的语言本质,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日常语言文字本身。我们要坚决抛弃站在语言之外来理解语言的幻想,因为根本没有语言之外,在外部你就无法呼吸。理解语言的关键不是去想,而是去看。我们应该仔细地去看一个词在具体语言游戏中的用法。每一个符号就其本身而言都是死的,它的生命在于它的使用。
老维的贡献是革命性的,他不但扭转了哲学的研究方向,而且使法学重新焕发了活力,这可能是他始料未及的。孤傲的人一般都是悲观的,老维甚至都不想出版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的《哲学研究》一书。他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写道:“我把这些东西发表出来是心存疑虑的。尽管本书是如此贫乏,这个时代又是如此黑暗,给这个或那个人的头脑带来光明也未尝就不可能是本书的命运——但当然,多半是没有可能的。”但是,他忍不住再加了一个“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它会激发某个人自己的思想。”在法学界,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哈特。
当年,哈特放弃日进斗金的律师业务,满怀着对学术研究的热情重返牛津。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哈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已经跟不上趟了。一方面,他苦于寻找不到真正的研究方向;另一方面,由于知识的陈旧,他甚至遭到了学生的怀疑和轻视。哈特在日记中写道:“(一个学生)布朗明确地认为,第一,我是一个傻瓜;第二,我是哲学的守旧者,所以他几乎毫不掩饰对我的轻蔑。我试图保持冷静,但发现自己很难清楚地阐明我的意思,我不禁自我怀疑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的意思。”不久以后,布朗在一张写给哈特的卡片上宣布他将不再参加哈特的任何指导课,因为他认为在房间里独自阅读收获更大。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情对大学老师的自尊心伤害更大呢?在哈特去世以后,他的夫人在阅读日记时,仍然为里面表现出来的焦虑和绝望感到震惊。哈特的学生,后来也成为著名哲学家的杰弗里·瓦诺克也回忆说,他们经常在课堂上用新哲学的观点反驳哈特,这常常导致哈特脸色苍白。
哈特渐渐意识到,学生们趋之若鹜的所谓新哲学就是在牛津兴起的日常语言学派,这当然脱离不了老维的影响。尽管老维本人并不想创立一个所谓的学派,他说:“我不能创立一个学派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被人模仿。无论如何都不想被那些在哲学期刊上发表文章的人效仿。(我只能呲牙!)”但是,他无法阻止崇拜者们聚集在一起自发地操练起来。尽管牛津日常语言学派的几位关键人物都入不了老维的法眼,甚至有人将牛津日常语言学派描述为“维特根斯坦的救世主情节和牛津人自满心态所产生的奇怪私生子”,但这个学派还是出了几位武功不弱的顶尖高手。
哈特开始积极参与日常语言学派的各种学术活动,并受到老维作品的深刻影响。瓦诺克的夫人回忆,哈特读完《哲学研究》后抓着她丈夫的手叫到:“我一晚都没睡!我的脑子里全是这本书。”他甚至把《哲学研究》称之为“我们的圣经。”当哈特将自己的法律实践经验和语言哲学的方法结合起来时,他彻底地重生了。哈特意识到法学是语言分析的最好试验田。尽管老维指出语言是一个游戏,但是他同时也指出这个游戏是有规则的。探寻法律语言的游戏规则正是法学的重要任务。在意识到自己的智识优势后,他先前的焦虑转变为对自己学术前景的越来越强的自信感和兴奋感,最终创作出了不朽的名著——《法律的概念》。哈特的重生也使得牛津的法理学重生了,在此之前,牛津的法理学已经被一些人称为是“死气沉沉的酸腐学科”,是“一具尸体”。哈特的贡献使牛津的法理学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
说了这么长的一段故事,目的就是为了加深各位同学对法学是语言游戏的理解。法律是通过语词被带出来的,法律表现为一个一个的法条,法条就是一个句子,而句子是由概念和语词组成的。法律人的工作就是在法律语词和案件事实之间建立联系。如果理想语言文字是可欲的,那么法律的稳定性和可预期性将得到极大的提升,但是很遗憾,理想永远都只是一个理想。法律语词无法脱离和日常语言文字的关联,而日常语言文字固有的模糊性是法学面临的最大挑战。在语词出现模糊的地方,概念晕就开拔了,而在概念晕开拔的地方,疑难案件就产生了。法学永远无法成为像数学一样精确的科学,法学永远给不出最终的标准答案,所能做只是在特定时空下对相关问题的相对好的说明。
法律人的工作就像希腊神话中诸神的信使——赫尔墨斯,他的任务就是来往于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之间,迅速地传递神的消息和指示。因为神的语言和人的语言不同,因此他的传达就不是简单的报导和重复,而是需要翻译和解释。法律人就是通过对法律的解释,使抽象的法条和具体的案件产生关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公平和正义。任何解释都是一种理解,而理解是有前见的。同学们的成长环境、知识结构和社会阅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们目前理解的前见。广泛阅读经典著作、认真聆听老师的讲解,目的就是为了提升各位同学理解法律问题的前见水平。
在将近三十年的法学生涯中,我也是一步步地认识到法律语言游戏的困难和魅力。法律中越是普通的语词,其重要性往往就越高,同时其模糊性可能就越大。当我们试图实现公平正义时,我们会发现公平是海神普罗透斯的脸,变幻无常;当我们试图主张权利时,我们会发现权利是法学领域里最大的一条变色龙;当我们试图通过对因果关系的证明,在法律上确定一种责任时,我们发现“关于因果关系,我们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我们只是在这团迷雾上加上了一缕缕的轻烟而已。”在法学迷雾的森林里,你想不碰到语词变色龙是不可能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法学是语词变色龙的乐园。
在刚刚完成的一本书中,我和法学领域最狡猾的一条变色龙——“利益”进行了殊死搏斗。它就隐藏在《民法典》第1165条第1款中,悄悄地躲在“权利”这条最大的变色龙的旁边。花费将近三十万字的篇幅,我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向法院主张法定权利之外的利益保护时,法院无论判决其胜诉,或者败诉,应该如何进行裁判说理。在这本书的扉页,我斗胆篡改了老维的一句名言作为题记。老维的原话是:“凡是能够说的,一定能够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必须保持沉默。”我将其改为:“法学的困惑是:凡是能够说的,未必能够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却无法保持沉默。”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站在老维曾经学习、工作过的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空荡荡的庭院里,幻想着面色冷峻的老维正朝我走来。如果我问他对我篡改他的名言有何看法,我想他可能会非常冷漠地回答:“语言就是一个游戏,你有玩耍的自由。”这是他的个性!
同学们!欢迎来到法学的语言游戏世界,尽情地玩耍吧!谢谢大家!
亲爱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大家下午好!金秋九月,正是法学江湖各大门派招兵买马的好时节。我谨代表“东吴派”热烈欢迎各位少侠的到来。原本我是想把我们称之为“姑苏派”的,因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实在令人向往,但是当我看到《天龙八部》里萧峰将姑苏慕容一把扔在地上,说了一句:“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我断然放弃了自称“姑苏派”的念头。确实,我们不是少林寺,我把它比喻为北大法学院;当然,我们也不是武当山,我把它比喻为清华法学院,但是,我们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东吴派。当年“北朝阳、南东吴”的显赫名头,说明我们曾经占据法学江湖的半壁江山。
“南东吴”的名头来之不易,它是数代前辈大侠在血雨腥风的法学江湖浴血奋战的成果。各位少侠参加开学典礼路过东吴派的演武大厅时,他们就在两侧的墙壁上默默地注视着大家,眼神中充满了期许和鼓励!
风清扬——吴经熊大侠,曾经的东吴派掌门人,早年迷恋剑宗,血气方刚、剑锋凌厉四处挑战绝顶高手。在莱茵河畔和德意志正法派掌门人斯塔姆勒大侠交过手,隔空和美利坚的大理寺卿霍姆斯大侠切磋过武功。正当声名鹊起之时,突然大彻大悟归于气宗,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法学江湖一直流传着他的传说。
周伯通——王宠惠大侠,练就了一套左右手互搏的神功。这套神功并不是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那么简单。他熟练地掌握了德语和英语,第一个把法学江湖上公认的《易筋经》——《德国民法典》从德文翻译成了英文,一时让德意志和美利坚的诸位大侠惊叹不已,至今仍是法学江湖上的美谈。
铁面判官——倪征日奥大侠,一对判官笔舞得风生水起。日本战败之际,他率领十余位东吴派大侠远赴东瀛参加屠狮大会。在会上他正义凛然、慷慨陈词,让一群原本气焰嚣张的东瀛武士乖乖地低头认罪,大涨了中华民族的志气。正是因为有这些武功盖世的大侠,“南东吴”才能够在法学江湖上创立自己的名头。
建国以后法学江湖一时有些凋敝,东吴派的武功有些荒废了。所幸在那段时间,以少林寺和武当山为代表的各大门派也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没怎么操练,大家一起荒废了。在法学江湖重新喧闹起来以后,东吴派新一代的大侠们几乎是从零起步重新闯出了自己的名声。在上个世纪末,我们东吴派在长三角地区第一个获得了创设达摩院的资格——也就是法学博士点的资格,一时也在法学江湖传为美谈。
诸位少侠千里迢迢来到地处江南的东吴派,内心里肯定是想学有所成能够在法学江湖立足,最好是能够练成降龙十八掌,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成就一番事业。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离开蒙古大漠远赴江南烟雨楼比武,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最终能够练成降龙十八掌成为一代大侠。降龙十八掌不容易练,它是各种机缘巧合加上自己勤学苦练的结果。
练成降龙十八掌的第一个条件是,需要一位志同道合、聪明伶俐的女朋友。没有古怪精灵的黄蓉,郭靖不可能练成降龙十八掌。当然,对于女少侠来说,忠实可靠的男朋友也不可或缺,没有郭靖的陪伴,黄蓉也无法练成打狗棒法。但是很遗憾,即使是东吴派的掌门人,在这个事情上我也帮不上诸位少侠的忙,只能靠各位施展自身的魅力去解决。
练成降龙十八掌的第二个条件是,需要一些意料之外的奇遇。因为在殊死搏斗中稀里糊涂地喝了参仙老怪养了几十年的巨蛇的血,郭靖不但变得百毒不侵,而且拥有了练习降龙十八掌的足够内力,加速了他成为大侠的进程。德意志的一位黑克少侠原先是学数学的,一天突然遇到另一位耶林大侠豢养的尚未完全长成的法学巨蛇——《法律的目的》,喝完血以后感觉任督二脉完全被打通了,果断放弃数学改练法学的降龙十八掌,最终成为大名鼎鼎的利益派的掌门人。希望各位少侠在成长的道路上有遇到巨蛇的好运气。如果这条巨蛇真的出现在你面前,千万不要未战先怯、落荒而逃,人生没有几次拼搏的机会,该下嘴时就下嘴,要有不是毁灭就是重生的决心和勇气。也许你一嘴下去,就此诞生一位大侠。
练成降龙十八掌的第三个条件是不能太聪明,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通过投机取巧的小聪明成为真正的大侠。论颜值,郭靖比不上杨康;论智力,郭靖比不上欧阳克,但是唯有郭靖最终成为一代大侠。金庸是这样描述郭靖练习降龙十八掌的:洪七公教了他第一掌“亢龙有悔”,郭靖苦苦练习了两个多时辰仍然不得要领。洪七公忍不住翻白眼,你满头大汗练了这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的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到了姥姥家。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就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地只是练习掌法,直到手掌边缘已经红肿的十分厉害,仍然毫不松懈地苦练。
我们广义上的校友费孝通大侠简直就是现代版的郭靖。费大侠在距离我们法学院几百米之遥的振华女子中学,作为唯一的男生曾经遭受过女同学杨绛的“校园欺凌”,谁也没想到当年斗不过女同学的软脚蟹最终成为了一代大侠。费少侠在东吴大学短暂地学习了两年医学之后,和鲁迅一样弃医从文,转往少林寺学习社会学,后又进入武当山学习人类学。他在武当山有一间独立的研究室,主要学习任务是每天拿尺子测量桌上堆满的死人骨头和骷髅头,因为他的专业是体质人类学。这时他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女少侠王同惠,两个人经常坐在一堆骷髅头里谈情说爱。千万不要以为他们两人和陈玄风、梅超风一样是在操练九阴白骨爪,费少侠当年实际上已经在练降龙十八掌,只是他自己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费少侠的师傅是一位隐居在武当山的俄罗斯扫地僧——史禄国,此人深居简出、脾气怪异,几乎不和任何人交往,以至于武当山的人都很少知道他是功能派的绝世高手。若干年后费少侠来到西域功能派的本部——伦敦政经学院求学,师兄弟们诧异地发现一个从来没有来过本部的东方人,武功套路居然和他们是一样的。问题是费少侠自己一时也无法理解这一奇怪的现象。思量很久才意识到,当年俄罗斯扫地僧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六年学习计划,他只是和郭靖一样,在一丝不苟的学习过程中掌握了功能派的精髓。
为进一步提升费少侠的功力,扫地僧指派他前往广西大瑶山探访花篮瑶的奇门异术。不幸在大山中落入虎陷,被巨石砸中双腿,动弹不得,新婚燕尔的妻子在孤身寻求救援的路上跌落山崖香消玉殒。在安葬完爱妻以后,就像黄药师的徒弟曲灵风拄着双拐来到杭州临安的牛头村,费少侠拄着双拐来到了他的老家,也就是我们苏州吴江的开弦弓村养伤。凭借在开弦弓村调研的资料,他最终在西域功能派的本部完成了名震江湖的《九阴真经》——《江村经济》。回国以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西域师傅,也就是功能派的掌门人马林诺夫斯基,马大侠对自己作品的评论:“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江村经济》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此书有一些杰出的优点,每一点都标志着一个新的发展。”尽管是费少侠的师傅,马大侠甚至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怀着十分钦佩的心情阅读了费博士那明确的令人信服的论点和生动详实的描写,时感令人嫉妒。他书中所表露的很多箴言和原则,也是我过去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所主张和宣扬的,但可惜我自己却没有机会去实践它。”当费少侠看到上述话语时,忍不住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胖乎乎的双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练成了降龙十八掌。此时他已经不再是费少侠,而是费大侠了,甚至于大侠都不足以称谓他,他应该被称为费巨侠。
从此以后开弦弓村变成了武林圣地,不时就有高鼻凹眼的西域奇人前来探访,有的低头沉思,有的仰天长啸,都试图获得一点练习降龙十八掌的灵感。一开始村民们都颇感惊异,后来见怪不怪,无论谁来,都不会影响他们扛着锄头下地干活。1956年,费巨侠的同门西域师弟葛迪斯少侠据说是获得了周恩来总理的特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开弦弓村做了一番调查,也模仿着写出了一本《新九阴真经》。公正地说,质量还是不错的,但是和费巨侠的降龙十八掌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最多只能算是练成了裘千仞的铁砂掌。
在费巨侠练成降龙十八掌八十周年之际,我专门带着女儿驱车五十公里去探访开弦弓村。在费巨侠笑容可掬的铜像前伫立良久,感觉丹田里有一股真气在激荡,回来后内力不由自主地增加了一层。
练成降龙十八掌的第四个条件是必须遇到一位好师傅。作为东吴派的掌门人,我不能像《小欢喜》里的宋倩一样,在教育女儿时不断地实施道德绑架。我们不能将重振东吴雄风的重担单纯地压在各位少侠尚显稚嫩的小肩膀上,东吴派的各位师傅应该承担起更大的历史重任。少林寺的前方丈——苏力法师曾经在大雄宝殿面对一干僧众发出著名的兜头一问:“什么是你的贡献?”前不久,一套绕指柔剑已然练得炉火纯青的东燕道姑在武当山的玉虚宫仍然对自己作出了温柔的期许:“但愿在二十年后,对于什么是你的贡献的这个问题,我也能响亮地给出让自己心安的回答。”少林寺和武当山尚且如此奋发图强,我们东吴派何来偷懒的理由?
如果郭靖一辈子只遇到江南七怪,即使他再勤奋,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江南第八怪。江南七怪确实担得起一个侠字,他们侠肝义胆、信守诺言,是践行民法诚实信用和公序良俗原则的典范。但是他们的武功确实不怎么样,七个人出去,六个人一去不复返,终于回来一个眼睛还瞎了。如果我们东吴派的师傅们出去闯荡江湖,要么音讯皆无,要么吐血而归,情何以堪事小,耽误了各位少侠的前程事大。不过,各位少侠不用过于为师傅们的生命安全担心。东吴派的师傅们有的来自少林寺、上海玉佛寺、厦门南普陀寺和南京鸡鸣寺;有的来自武当山,吉林长白山、武昌珞珈山和重庆歌乐山;有的师傅甚至远赴西域的德意志、意大利和不列颠,修炼过火焰刀、小无相功和乾坤大挪移等各类西域武功绝学。尽管我们不能胡乱吹嘘说东吴派里已经有了洪七公,但是很多师傅已经达到全真七子的水平还是不争的事实。单独出门遇到欧阳锋,确实凶多吉少,但是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摆下天罡北斗阵,和蛤蟆功打成平手还是有可能的。
东吴派的历史确实荣耀,新一代的东吴人每忆及于此,内心里都充满了自豪之情,但是我们不能成为永远活在老祖宗光环里的阿Q。作为东吴派的掌门人,我最害怕出现的场景是:当我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老东吴的荣光时,有一个人问:“你们现在怎么样了?”这个世界突然一下安静了。为了不让这种尴尬的安静场面出现,同时也为了真正恢复东吴法学的荣光,各位师傅、各位少侠,让我们师徒一起,从明天开始闻鸡起舞,像郭靖一样刻苦地操练起来。我相信你们当中一定会出现一位练成降龙十八掌的大侠。谢谢大家!
亲爱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大家下午好!我谨代表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欢迎全体新同学的到来。在座的绝大多数同学恐怕都是第一次参加法学院的新生开学典礼,心情难免有点激动,也有点紧张。其实我的心情和大家是一样的,因为我也是第一次以法学院院长的身份在这个典礼上致辞。大概就在三天前,刚在长春机场降落就看到王振华书记拟订的开学典礼议程,从此我就失眠了,我一直在想我该说点什么好呢?
看着各位同学青春洋溢的面孔,我就想起整整三十年前的自己。1988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拎着一床被子、扛着一个箱子开启了自己的大学生涯。我绝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我会从事一个和自己当年所学专业几乎没有什么关联的职业;将近二十年前,我来苏州大学法学院求职,当天晚上我就躺在这个大讲堂的某个角落,因为这里原先是苏州大学招待所。当我辗转反侧担心苏州大学能否录用我时,绝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我会代表法学院欢迎各位同学的到来。
人生确实很奇妙,就像阿甘妈妈的名言,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的。同学们肯定在想,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生巧克力呢?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人生的巧克力不可能永远是甜的,有时候它会很苦,而且苦是常态,甜只是一瞬间。有时候我们要吃很多苦,才能获得短暂的甜美一瞬间,而且吃得苦越多、吃得苦越大,这个甜美的甜度才会越高。这个比喻有点残酷,完全不符合目前流行的温暖的心灵鸡汤风格。但是越早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越有利于同学们的成长,因为你们的抗打击力会变强。在现代社会,一个人的抗打击力可能要远比一个人的进攻力更加重要。拳王泰森似乎以重拳闻名,但是内行人都知道泰森真正强悍的是他的抗打击力,他只有扛得住对手的重拳,自己的重拳才有发挥的余地。
各位同学经过十年寒窗的苦读,终于获得录取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的甜美瞬间。我们都知道高中老师著名的口头禅,考上大学就解放了,似乎这个甜美会永远持续下去。实际上从报到开始,你们的苦日子就重新开始了。和高中相对被动的苦日子不同,大学的苦日子基本上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选择确实是自由的表现,但是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大学里确实不再有铺天盖地的作业,老师们似乎也不再是横眉冷对的画风,更加开心的是原先始终萦绕在耳边的父母的絮叨也终于烟消云散。但是同学们很快就会发现,在大学里仅仅掌握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内容是远远不足的,如果你不在课后进行大量的阅读,想真正学好一门课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甚至会发现辛辛苦苦获得的本科文凭都是远远不足的,因为你必须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才能跨入法律职业的门槛。如果你想在一个好的城市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你会发现一张硕士文凭基本是最低条件。
等你历经千辛万苦考上研究生以后,甜美仍然只是一瞬间。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一篇高质量的硕士毕业论文并不容易完成,而且一张“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合格证”可能还不够,你可能还需要注册会计师证、精算师证或者是物流师资格证等各种各样的证来增加自己在职场上的竞争力。如果在奋斗的过程中你不幸真正爱上了读书,立志要成为一名以学术为业的大学老师,恭喜你有机会亲身体验“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古训的精髓。因为你首先必须考上博士研究生。
考上博士,甜美仍然是瞬间的,痛苦却是永恒的。我的一头乌黑发亮的披肩长发就是在考取博士以后消失殆尽的,我的一位师弟自从考取博士以后就一直在为睡一个好觉而奋斗,至今仍然在奋斗中。一旦考取博士,你可能要承受高中老同学不能理解一个法学博士为什么天天捧着一本名字怪怪的《尼可马可伦理学》进行阅读的痛苦,你可能还要承受父母不能理解英语学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学听起来怪怪的德语的痛苦,因为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不懂二外意味着死亡”这句话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原先我以为无论吃多少苦,作为一名学者如果最终能够写出一本名垂青史的著作,这种甜美一定会持续很久。很不幸,这种甜美仍然是短暂的。著名的法学家哈特写出《法律的概念》以后,一朝成名天下知,牛津大学的法理学也因此在世界范围内处于执牛耳的地位。就当人们以为哈特教授会在鲜花掌声中尽情享受因为自身努力所带来的甜美时光时,他却出人意料地提前几年辞去了万众瞩目的牛津大学法理学讲席教授的头衔,原因是他认为自己的创造力已经开始枯竭,他已经不再能够配得上这个讲席教授的光环。当他申请一笔基金开始系统编辑整理边沁全集时,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不能提供与资助金额相称的学术作品。今年夏天我在哈特传记中读到上述故事时,一方面非常感佩哈特教授的高风亮节,另一方面也有非常大的失落感。一个取得如此大成就的学者,居然甜美也是一瞬间。
昨天晚上写到这儿,我发现自己只不过叙述了一个叔本华悲观哲学的通俗化故事,他的名言是“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们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但是我一直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我总是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把故事说得越来越悲观。于是我开始回忆自己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甜美时刻。
我一直认为自己在工作期间自学五年考取研究生是人生最大的改变,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拿到考试分数时欣喜若狂的一瞬间,但是对于如何拿到录取通知书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1993年的春天送一批劳动模范上黄山,在安顿好他们以后,一个人坐在白鹅岭的岩石上看着漫山的云海,丝毫没有感觉到景色的壮美,我只是在痛苦地思考为什么考了两年仍然考不上;
我只记得1994年的夏天在绩溪县出差,同事们在宾馆房间里打牌,我一个人去汽车站没有纱窗的办公室读书,晚上带着一身蚊虫叮咬的包走在皖南小县城街道上的落寞身影;
我只记得1995年的冬天,为了补习英语每个周末都要奔赴安徽师范大学,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在寒风中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过路车赶回原单位上班的焦虑。
想着想着,所有的这些苦在自己的回忆中竟然越来越甜,我真正能记得的恰恰是自己曾经吃过的苦。真正的好茶都是回甘的,没有回甘的人生是有缺憾的。苦本身就是甜,这就是生活的真谛。谨以这段感悟和各位同学共勉。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