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兰:怀念我的父亲阎明复
2023年7月3日上午10点19分爸爸平静地走了,为他波澜跌宕的一生画上了句号。我们家人在最后的时刻陪在他身边。我对爸爸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来世我们还做父女。
我写了一本书《阎家老店》,我把其中的一章摘出献给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我的父亲!
有人说,世界上的爱都是为了重逢,唯独父母与孩子的爱,是为了分别。的确,孩子们长大了就远走高飞了,忙学习,忙工作,忙自己的小家。常常就会把父母忘在脑后了,想想很惭愧,很自责。
父母的爱是无私奉献。小时候,爸爸对我的爱是冰淇淋甜蜜融化。当时他的工作非常忙,很少在家,每次见到我对我都是溺爱有加,百依百顺。我是独生女,我家是慈父严母。爸爸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气或者动过一个指头,反而是我常常“欺负”爸爸,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比如妈妈不让我多吃冰棍儿,我就让爸爸带我上街逛西单,从南头一直走到北头,吃完一根再买一根,还要换不同的种类,“红豆冰棍”,“奶油鸳鸯冰棍儿”,“紫雪糕”,一路走一路吃,特别的高兴。
“文革”刚刚开始,他在单位被隔离审查,但是周日可以回家一天来奶奶家看我。我记得每个周日爸爸要回来之前,我总是走出国务院宿舍到公共汽车站旁边等待爸爸。看一辆车接着一辆车的停下,紧张地盯着下车的人,生怕漏过了爸爸。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爸爸能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一旦见到爸爸的身影,我高兴的心情无法言喻,总是飞奔过去抱住他,生怕他会消失。爸爸利用很少的甚至仅有的探视家人的时间,教我骑自行车,手把手地教。在奶奶的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非常有耐心和方法。所以在爸爸的传教下,我的自行车骑得非常棒,还可以做出各种姿势,坐在后座上骑,站着骑。这是我儿时仅有的欢乐时光。
(阎明复去世第二天,家中灵堂·徐庆全摄)
但是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与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直到有一天,我在路边汽车站等爸爸,一直到天黑还未见爸爸的身影,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一种极端的恐惧和不详的预感紧紧地抓住了我。回家后,爸爸打电话到奶奶家告诉我,他恐怕这段时间回不来了,要我听奶奶的话。就这样,我们一别就是七年半。他被关在秦城监狱里,独牢中度过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从36岁到43岁。
记得爸爸被抓之后,妈妈又被隔离审查,之后下放到农村,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北京。我从心里最最羡慕的就是看到街上的孩子,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起逛街的情形,我从心底里羡慕他们能在一起的幸福啊。我做梦都盼着有一天能拉着爸爸妈妈的手,一起在街上走。多么奢侈的梦想呀!这就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心愿!
1975年,爸爸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活着就好!爸爸在秦城监狱最后两年差点被逼疯了,受尽了非人的待遇,回来后身体刚刚恢复,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一天早上他四点多就起床,坐着公共汽车到城里排队,排了三四个小时,给我买了一架手风琴。哇,我的最爱!当爸爸把手风琴拿回来给我时,我高兴地跳起来了给了爸爸一个大拥抱。后来爸爸说,是妈妈告诉他,我最想要一个手风琴,当时年轻人非常时髦的就是拉手风琴。爸爸一出监狱领了一大笔补发的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了一架手风琴,我真是喜出望外。他是想补偿七年半我们父女失去的爱。
打倒四人帮以后,我上了大学,爸爸开始在大百科工作。我住校,所以仅仅周末回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相聚的时间很少。有一次在家里复习考试,我跟爸爸说口译考试我很紧张。爸爸作为一名有经验的老翻译,告诉我:你一进考场就应该记住你什么都会,而且要想到你是最棒的!一定不用慌。爸爸的告诫果然很管用,从此,口译考试我再也不紧张了。爸爸培养鼓励了我的自信心。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很忙上大学,出国留学,回来工作,成小家生儿子,一直都在奔忙,就是回国工作以后,也都一直在忙碌。我,爸爸,妈妈都在拼命工作找回丢失的十年。与爸爸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经常到处出差,我从他朋友们的回忆录中才得知爸爸全身心地从事慈善事业,忘我地工作!
(2006年7月14日,阎明复在杂志创刊十五周年座谈会讲话·徐庆全摄)
直到他退休以后,我才真正了解感受到爸爸对我的爱。爸爸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住在三亚休息。每当我过年过节要去三亚看他的时候,他常常提前好几天就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亲自来飞机场接我。2017年春节前我决定携我们一家去三亚看我爸爸。但是之前非常不巧,他摔了一跤,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眼睛充血,但他一定坚持坐着轮椅到飞机场来接我,我一出飞机场就看见他坐在轮椅里向我招手,他那喜出望外的神色,让我非常的感动,赶快跑上去和他拥抱。我们从飞机场直奔餐厅吃中午饭,那天我们一起照相,爸爸笑得特别灿烂。他总是问我工作如何?他特别喜欢听我讲我做的事,每每鼓励我一定要为国家做贡献。我发现老爸退休之后越来越变成我的粉丝了。他从来不许我骄傲,但他却从不掩饰我是他的骄傲。
去三亚看爸爸的时候,他非常喜欢聊聊过去的事情,我就陪他聊中苏关系,“文革”十年,以及他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他聊得非常高兴,对过去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但每次去看他,我临走的前几天,他的情绪就开始低落,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呆呆地坐着,总是那样地依依不舍。这次我要走前,摸着他的手轻轻地,问他爸爸你想什么呢?他说:“我什么都没想”。但停顿一会儿后,他突然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一把抱住老爸,强忍着泪水说“我也特别高兴”。我深深地感到老爸那种对女儿的深情的爱。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似乎生怕一松开我就飞了。每次都坚持送我到机场,一直等待我进了检查关口,我每次回头向他招手告别时,望着他那苍老的身躯,泪水充满眼眶。
我小的时候,爸爸是我最爱的“冰淇淋”,爱到融化,长大以后,爸爸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步入不惑之年后,爸爸反倒成了我的粉丝。他经常在亲朋好友面前夸我,我成了爸爸的骄傲,但对爸爸的夸奖我的确自愧不如呀!
许许多多的朋友,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都告诉我,他们非常尊敬我父亲,因为他为人善良,正直无私,具有人格魅力,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等等。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善良的慈父。我想,台湾慈济会证严法师送他的那个“真”字来形容我的父亲最为贴切:真心,真诚,真实,真情,真性,真善。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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