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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疆 | 棋人之吴清源

2015-08-09 BetterRead

作者:王烁


少年去国,离开积弱多辱的故乡,来到杀机四伏的敌国,师夷长技以制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把所有对手一一扫下棋盘,终成昭和棋圣。无论懂不懂围棋,下不下围棋,中国人普遍膜拜吴清源,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动人,有梦想、卓越、抑扬、家国、情怀。打败外国大力士是那个时代中国武者和看客的集体意淫,而中国少年在日本人国技上降服对方。中国在战场上屡败,少年在十番棋不败。谁能不被打动?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吴清源》,前后相隔30年的关于吴清源的两部电影,以及中国电影电视文学中展现的两国枰上相争,无论与吴有无直接关系,依托的是这同一个叙事逻辑:国运沉沦,以棋报国。


围棋不应承载这样的厚重。


吴清源,1914年6月出生于已衰败的福建望族。父亲吴毅留学日本,带回棋具棋谱,教会吴清源下棋。1925年,父亲病逝,吴清源成为段祺瑞门下棋客,以棋养家,天才声名播至日本。棋豪瀨越宪作在日本棋界门户之争中,对抗本因坊秀哉名人一门力不从心,别出机杼,延纳异国天才少年,游说政治家犬养毅及大财阀大仓喜八郎,得其支持,吴清源于1928年举家东渡,入瀨越门下,胜负人生从此有进无退。


吴清源盘下的人生沉浮,被时势和他人推着走。只在棋枰之上,吴清源是自己的主宰。赴日仅仅五年,他就杀到本因坊秀哉座前,在历史性一战中,挟发明新布局的气势,祭出“三三·星·天元”布局,肆意纵横,视日本围棋小目开局的习俗如无物,视名人本因坊之威势若无睹,虽败犹荣。秀哉赢下有争议的一胜,但日本传统围棋的诸多戒条就此崩塌。


围棋是最自由的游戏。棋分黑白,纵横19路,气尽则亡,子多为胜,同形不可再现。寥寥几句道尽几乎全部规则,而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好棋手注定自由,吴清源在棋盘上展现出最大的自由,觑单关角,折二,顺势挡下,俗到令人惊叹的类似实用手法在吴清源全集中比比皆是,令日本棋人感喟再三。异乡的胜负人生有进无退,胜则有生路,负则无后路,在人生的绝处,逼出最耀眼的光华:胜负面前,习俗不重要,棋形优美不重要。埋首一尺棋枰,忘却此身何处,对手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可以祭出坊门禁手;对手是好友木谷实,可以对面而不知其激战中鼻血已迸。吴清源著名的平常心之论,不是云淡风清,坐而论道,而是在棋论棋,胜负之外,不知其余。


从1939年在第一次十番棋中战胜木谷实开始,吴清源统治了日本棋坛近20年,以十番棋为舞台,将同代大棋手一一击败,无一例外降级。日本围棋的下一代王者坂田荣男居然被降至让先。直到1960年代,吴清源才逐步淡出争战一线。


吴清源开创了围棋游士的时代,这是近代以来围棋最动人的篇章,胜负指引人生,棋枰跨越国界。多年以后,瀨越宪作又收下一位异国天才少年,来自韩国的曹薰铉。再后来,曹在1988年第一届应氏杯决赛中意外地击败聂卫平,随后率领韩国棋手牢牢压制日本和中国棋手20年。濑越的第一位异国弟子终结了日本传统围棋,第二位异国弟子终结了日本围棋的霸主地位。


吴清源之后的游士传承仍在继续。1952年,10岁的林海峰自台湾赴日,入吴清源门下,再十余年,林海峰粉碎坂田荣男“没有30岁的名人”豪言,攀上日本围棋最高峰。再过数十年,10岁的张栩赴日,投入林海峰门下,并在本世纪以来的大多数时间里一统日本棋坛。今天的日本围棋已然衰微,但这里一直是中韩围棋游士最丰饶的哺育之地,薪尽火传。


来自中国的当代棋人,也有着同样颠沛与眩目的游士生涯。1990年代初,中国第一位女九段芮乃伟脱离国家队的编制与支持,先赴美教棋,后赴日投入吴清源门下,终于得到师叔曹薰铉的帮助,赴韩国参加棋赛。在韩国围棋极盛的顶峰,相继击败李昌镐曹薰铉,获得国手战冠军,创造不可思议的战绩。今天,流浪20年后,芮乃伟归国,以知天命之身,激战于90后棋手之间,以围棋为生命,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围棋游士们的宿命。


自从陈毅说过“国运兴棋运兴”,人们便习惯性地将围棋与政治相连,但围棋本应该是单纯的,吴清源恰是个单纯的人。他曾攀上围棋顶峰,但绝不是民族英雄异国扬威的故事,而是中日棋界合作的成果。他两入日本国籍,还曾围棋劳军,既不通政治也无所谓民族,智慧也好,血气也好,情商也好,棋枰之下的吴清源几乎是零。吴清源的一生价值,只在棋枰之上,因单纯而自由,恃自由以尽变,惟其尽变,充分燃烧。今天的围棋空前自由,始自吴清源。


2014年11月30日,吴清源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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