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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海子:他是凡俗年代的稀有动物,用死亡结束一切

2018-03-28 精英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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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3期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当代青年诗人。海子在农村长大,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




纪念海子:他是凡俗年代的稀有动物,用死亡结束一切

文 |刘卫东

摘要

不仅是作为一位诗人,而且是作为一个“献身诗歌”的文化符号,海子在诗歌衰落的今天受到追捧。他的家乡有“故居”(由他的父亲建立),很多青年诗人怀着不同目的去拜祭他;每到3月,大大小小的海子诗歌朗诵会在各地召开。他成了一尊偶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滥俗到成为房地产广告商招徕客户的用语。“海子神话”遮蔽的内容,与带来的同样多——不要忽略,海子自杀离世的时候25岁,还不是一位阅历、思考都很成熟的诗人。但是在目前,海子的诗歌却被弃置一旁,而他作品中的某些缺失,更是鲜有人讨论。这不是正确的对待一个伟大的诗人的态度。


1、关上一扇门


海子无限渴望掌握“通灵”的奥秘:没有,但是全部拥有,用灵魂的方式。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介入海子的一扇门。他见到天鹅的时候想:“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大雪中却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天鹅》)。海子苦于无法进入一扇门,这扇门不是通向世界,而是通向自己的身体深处。不知道为什么,海子坚信有这么一扇门,似乎从他开始写诗的时候就是这样。海子受荷尔德林影响是公认的,但是,为什么是荷尔德林?无疑,海子内心中隐藏着接受荷尔德林的密码。中国农村的“通灵”术在海子体制庞大的“史诗”《传说》、《河流》等作品中若隐若现:“活着的时候|我长一头含蓄的头发|烟叶是干旱|月光是水|轮流度过漫漫长夜|村庄啊,我悲欢离合的小河|现在我要睡了,睡了|把你们的墓地和膝盖给我|那些喂养我的黏土|在我的脸上开满了花朵”。在生与死、有和无、人与自然之间,海子任意穿梭。海子说:“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与诗人》)。为什么?!问题就在这里。诗人是“不一样”的人,是掌握着世界和人心终极秘密的人,这是传统诗歌理论带给海子的恶劣影响,也是导致他的诗歌之路走向绝境的重要原因,而这一点至今仍然被放大和强调,甚至成为海子的某种标志,亟待认真清理。


创作和理解诗歌,一向被认为需要“天赋”,而过度信赖这一理论,势必会产生自我迷幻和自我怀疑。每一个自诩或被推举为“天才”的人,都难免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感觉,如果不能把握得当,势必带来很多问题。最为突出的就是与现实的“磨合”。有关“天才”的论述中,黑格尔是最为详尽的,也是最广为人知的。在《美学》中,他绕了一阵弯之后,明确地说:“艺术创作,正如一般艺术一样,包括直接的和天生自然的因素在内,这种因素不是艺术家凭自力所能产生的,而是本来在他身上就直接存在的。”虽然黑格尔一再甄别“才能”和“天才”,但是在他心目中,“天才”无疑是存在的。因此,是不是“天才”,对于艺术家来说,就是很重要的问题了,尤其是对于依赖“灵感”和“妙手偶得”取胜的诗人来说。


海子是被“天才论”毁掉的诗人。踏上诗歌路的海子,或许非常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出生于1964年的海子1979年考上了北大法律系,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海子的传记和不少回忆都证明,来自安徽农村的海子一时不能适应来到北京的生活,产生了抵制的心理。他像当年的很多大学生一样喜欢写诗,却上了法律系,自感是文学门外汉,又增加了一层“局外人”的意识。受到冷落的、倔强的海子干脆摆脱了彼时的文学潮流(第三代)和“圈子”,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不归路。正如诗歌研究界已经取得的共识,海子是当代最后一位抒情诗人。在农业文明的最后一片夕阳中舞蹈,海子需要抵抗什么?他用什么抵抗?天才。只有将自己视为“天才”,才能彻底摆脱“边缘”的命运,并为此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海子就是这样做的。他把孤独当做一个“天才”的必然命运,以此安慰自己,抵抗来自生活和创作上的不如意。


海子喜欢写麦子、村庄、月亮、天空、少女等意象,是很容易能被发现的,很多诗评家也对此给与了各种解释。洪子诚对此评论说:“少年的乡村生活经验,在诗中组织为一个质朴、诗化的幻象世界。”海子与这个“幻象世界”之间是什么关系,洪子诚并未再说。读海子可以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他是把自己当做这个“幻象世界”的一部分的。海子经常用“物我不分”的方式,柔情地诉说着他与世界上万物的关联,似乎他是它们的丈夫、兄弟、姐妹:“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妻子!”(《麦地》);“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村庄》)。在海子的《给母亲》(组诗)中,母亲、自然界完全融为一体,也可以说,海子是故意把二者混淆的。虽然类似的比喻已经汗牛充栋,但是海子的抒情真诚、虔诚:“风很美果实也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水很美水啊|无人和你|说话的时刻很美||你家中破旧的门|遮住的贫穷很美||风吹遍草原|马的骨头绿了”。在抒情已经成为反讽乃至滑稽的当代,毫无疑问,海子以一己之力延长了抒情诗的寿命。


海子“真的”把自己当做了自己诗歌世界的一部分,这让他平添了其他抒情诗人不具有的本领:通灵。他虽然孤独,但是可以通过开动自己的感觉系统,与平时不为人知的事物对话。《海水没顶》就是一首“通灵”的诗:“原始的妈妈|躲避一位农民|把他的柴刀丢在地里|把自己的婴儿溺死井中|田地任其荒芜||灯上我恍惚遇见这个鬼魂|跳上大海而去|大海在粮仓上汹涌|似乎我和我的父亲|雪白的头发在燃烧”。如果说这首诗表现了海子的“想象力”,绝对是误读。这是由一些惊鸿一瞥的片段组成的梦境,仿佛是蒙太奇剪辑,让海子看到了幻觉中的东西。海子很轻易地感受到了一些尖锐的、怪诞的、毫无逻辑性的情景碎片,他记录(而不是想象!)下了它们。

作者:  海子 / 编者 西川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09-3


没有人提醒海子,没有人把这个“海水没顶”的诗人及时救出水面。“通灵”术像鬼魅一样吸引了海子,让他在其中得到幻觉和安慰,并且再也不愿意出来。或者,他想出来,但是已经不可能了。海子不是没有挣扎过。广为人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此背景下,就能显示出独特的、属于海子个人的意义。这首诗是建立在决绝上的安详,从此再无杂念。他打算“从明天起”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但是却最终“祝福”那些“陌生人”,拒绝了这样的生活。海子的“面朝大海”是一种拒绝的姿态,而“春暖花开”则是内心的欣喜,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名字”灵异状态中,与自己身处的世界隔离了。海子这么做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神”的博大与安详,他感受到了作为“孤独”的个体的快乐。孤独就是力量,越是离群索居,他越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天才”。从此意义上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正是一扇门,海子关上了自己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开始“自我”神圣化。



2、回乡的路是绝路



海子只是想要诉说,他有强烈的沟通愿望,但是,他只能面对自己呢喃。流浪、无助。“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他还说:“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九月》)。海子深刻地感觉到,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嘤嘤其鸣,求其友声,他寻找着来自“故乡”的知音。海子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召唤结构,用“我”和“你”的方式,虚构一个不存在的“倾听者”。海子在“独白”,他的广大而喷薄的“情感”需要一个载体,而他却无法找到一个具体的指向。这是一件让他哀恸、绝望的事情。他在《海子小夜曲》中写道:“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为你写着诗歌|这是我们共同的平原和水|这是我们共同的夜晚的诗歌”。他还说:“得不到你|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得不到你|我的有弱点的妇女”(《得不到你》)。母亲、姐姐、少女固然是海子倾诉的对象,但是有人将海子归入“女性崇拜”,也有点想当然,甚至会把海子研究引向歧路,因为喜马拉雅、云朵、山楂树等自然物象也频频出现在他的诗中。目标并不确定,才使海子不断失望,他不得不经常用“最后”这一表明时间结束的字眼来提醒自己。他在《日记》中写道:“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海子的诗歌中,类似抒情俯拾皆是,颇值得仔细考量。仅仅将其作为描写“失恋”的情诗来解释,未免有点偷懒。


海子的寻求理解而不得,可以被理解为“不遇”,在这个意义上说,海子是“不平则鸣”。如何解决这一苦恼?此前的文化传统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不遇”其实是中国士大夫的抒情传统之一,董仲舒的《士不遇赋》、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陶渊明的《感士不遇赋》形成了一个感慨时运不济,高标自我的精神、行为方式,这也是不得志文人自我安慰的迫不得已的解脱之道。多数人从此走上了审美之“狂”。有论者说:“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是人的自由问题,换言之,它要解决:自由人格何以可能?儒家哲学讲究修炼,标出‘醇儒’境界以为鹄的。奇怪的是,‘雍容和豫’的‘温润含蓄气象’往往为许多骚人墨客所难以企及,历史上许多名士恰恰于审美之狂找到自己人格的位置。事实上,狂的审美品格成为儒家传统人格的某种叛逆,而审美之狂往往标志着人格所达到的至高境界,这是中国人格史的一大特点。”中国传统文人能够将“狂”发挥在审美的领域,避免了人格在重压下的倾覆。


但是,上述解决方法对海子无效。海子因为“不遇”,必然走上“狂”,不过,他抛弃了以前文人审美上的怪诞与独异,而走向了构筑一个个人的王国。海子曾经献诗给托尔斯泰、卡夫卡、萨福、马雅可夫斯基,表达了自己的景仰,不同的是,他把梵高引为弟兄,称其为“我的瘦哥哥”。他说梵高有通灵般的“第三只眼”:“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粟的人|不要画基督的橄榄园|要画就画橄榄收获|画强暴的一团火|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阿尔的太阳》)。海子在这里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不是用疏离的方式表达不满与反抗(这是传统文人的方式),而是用建立新的乌托邦的方式来安放他的过剩的尊严。有的“不遇”者陷入“余幼好此奇服兮”,“冠切云之崔嵬”的自恋状态,但是,海子却不甘心就此罢休,他知道自己是“天才”,而“天才”可以改变世界。海子自信地说:“我早就说过,断头流血的是太阳|所有的你都默默流向同一个方向|断头台是山脉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拂晓》)。海子自愿走上了绝境。


无限风光在险峰,海子走向无人之境的同时,领略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风景。他在《日出》中说:“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一个需要不断心理暗示、强调自己幸福的人,想必相反。海子痛苦,但是更多的是骄傲。虽然在现实中什么也不是,但是在海子自己的世界中是高贵的、接受万众朝拜的王。他迷恋这种感觉。他说:“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在海子的诗歌中,居高临下的口气持之以恒,“王”、“女奴”、“黄金”、“宝石”的意象比比皆是。他说:“秋天深了,王在写诗”(《秋》);“一枝火焰里|皇帝在恋爱”(《打钟》);“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十四行:王冠》)。我是王!海子的内心,容纳不下粗粝的生活,他寻求自由,拒绝磨损。他不能接受作为一个庸人的生活。


如果将海子的这一心理视为疾病,也未尝不可,虽然这样对于他来说有点残酷,也会被喜爱海子的读者难以接受,但是,只有这样,才能更加理解他。有论者称海子的自杀“更多是心理上的压抑所致”,虽为猜测,恐怕有些道理。查“抑郁症”的资料可知,抑郁症患者都有一种“抑郁心境”:“轻度的抑郁者时常哭泣,更严重的会说他们想哭都哭不出来。严重的抑郁者通常认为他们的情况已不可逆转,既无法自救,别人也不能帮助他们。”显然,从海子的诗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抑郁症临床表现。同时,查找精神病学资料,还可以发现有一种“夸大妄想”的精神障碍:“有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坚信他们有非凡的才智、地位和权势”,“夸大型妄想精神障碍患者膨胀性地认为自己有很大价值、权力、知识、身份或与某一位神或名人有特殊关系。”而这一点也能在海子诗中找到证据。因此,可以大胆地推测,这两种精神疾病的交互作用使海子“感觉”到了一般“正常”(或佯狂)诗人难以企及的“世界”。他终于借此横空出世。



3、怎么“在场”



海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场”:他的周围没有自己和自己“熟悉”的东西。于是,他开始“命名”——以王的视角。海子写了很多关于历史、太阳、传说、父亲、北方、大海、河流的“大诗”,他想通过这些意象建立一个自己的王朝,一个“海子王朝”,他要重新“命名”自己看到的自然。海子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可悲的是,在他生前,这些叙述不被理解,甚至遭到嘲笑。而在此之后,这个“王朝”也被只顾寻找“亮点”的诗评家忽略。但是,还是有严肃的批评家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称之为“太阳之旅”:“回溯海子跌向‘太阳’的诗歌乌托邦道路,依然有这特定时代‘非如此不同’的重要价值,只有这个高度,才使他获得了一个整体把握大地生存的视点,并为之做出特殊角度的命名。”陈超指出的“命名”,正是海子试图按照自己“视点”表达自己“在场”的形式。


似乎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海子必然失败,只有他自己一无所知。在“正常”人眼中,他多少有点怪癖。这正是海子不可复制之处,他沉浸在自己的王国中,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回声。海子是纯粹的、奋不顾身的,但也充满了偏执和任性。海子一如既往地疯狂:“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显然,海子梦想和愿望中的“伟大运动”就是“命名”。

没有人懂得海子,也没有人理会他。海子陷入困境,他开始想到了死。死是禁忌,同时也带有某种刺激。“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天堂的马肚子里惟一含毒的野花|(《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海子像患了自杀癖,一直不断地培育、撩拨内心中这个可怕的怪兽,直到它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雨》)。


海子憎恨他的时代。海子“生活在”而“不属于”现世,他的肉身在哪里并不重要,他生活在过去、未来,任何时间。海子去世的时候,书包里装着《圣经》和荷尔德林的诗集。也许是巧合,但是无疑也是一种值得分析的先兆和谶语。荷尔德林和《圣经》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他不停追问“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但是没有人能回答他,包括上帝,最后他发疯自杀了。海德格尔这样分析荷尔德林的困境:“在上帝之缺席这回事情上还预示着更为恶劣的东西。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它已经变得如此贫困,以至于它不再能察觉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海德格尔所说的“时代”和“神性”的互不兼容关系,正是缠绕海子的一个噩梦。


“诗人之死”绕不过去。有论者反对以此来“追认”海子的写作,认为这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式的评论,此论当然有道理。海子自杀与“殉诗”之间并无实际联系,也不必用这种联系让海子显得高大全,其实,自杀的无名诗人很多,也并非都能因此让人识别。诗不好,自杀也于“诗”无补;诗好,不用自杀也会有人知道。问题是,海子不一样。海子如此热爱诗歌,如果仅仅因为个人其他问题(失恋、孤独、被排挤),他是不会丢下自己热爱的事业的,他是诗歌的王。现在,他义无反顾地自杀了,想必是对诗歌已经绝望。他不能承受的,应该是这个绝望:他的王国消失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是不会做乞丐苟活的。海子的自杀激活了他的诗歌。海子在《以梦为马》中说:“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的这首诗堪称抒情诗中的“神品”。神完气足、高亢豪壮、睥睨四合、荡气回肠,这是已经被反复讨论过的,但是,这首诗歌中埋藏着的丝丝恐怖的逻辑,却一直未被充分揭示。海子的诗歌在灰暗的洞穴里蛰伏,期待一个出口,或者永久沉寂,或者以海子的血作为献祭。海子也许知道这一点,他需要在场,而这必须以他身体的出场为代价,否则,他的诗歌毫无意义。海子的诗歌逼死了他。

作者:  海子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副标题: 中国当代名诗人选集之一
出版年: 2006-1


海子一直在想死的事情。《死亡之诗》、《土地·忧郁·死亡》、《自杀者之歌》,海子像谈论天气一样平静,但是内里洋溢着死亡边缘舞蹈带来的快感。海子看穿生死了吗?人言人殊。刘小枫说:“认识自己的死,就成了现代伦理学的一大任务,它决定了一个人与自己的个体热情的关系和自己身体的在世与他人的关系。”就海子来说,死是蓄谋已久的,也是必然的。海子是用自己的牺牲来冲击诗歌“神性”的界限,也间接表示他的愤怒和反抗。不过,这是他的逻辑,事实上,他纯洁得如同处男怀春般的深情和执着悄悄打动了欲望海洋中挣扎的人们,给寡廉鲜耻、尔虞我诈的社会潮流中迷失的他们以异样的、回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觉。


海子无疑是凡俗年代的稀有动物,他的高贵、傲慢也因为他的死变得绝版。诗人们在海子之后,也不敢再轻易展示自己的“痛苦”,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当做戏子的眼泪。海子的绝境实际也是抒情诗的绝境,他无意间终结了中国抒情诗过于漫长的历程。即便没有海子,结局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海子使其变得更有戏剧性,如同屈原开启它的时候一样。或许有人会指责海子不能“承担”更为艰巨的磨难——生比死更难,但是,这种论调只不过是生者的自我解嘲。他们所面对的问题与海子一样,但大多选择了忍受,而海子的反应则激烈得多。海子的“天才(王)——命名——受挫——离开(重新命名)”的过程中,没有“忍受苦难”这一词汇的位置,这是海子的结构性“缺失”,而恰是这一点,使海子克服了地心引力,如同陈超所说,“跌入太阳”。海子用自己的诗歌虚构了一座哥特式建筑,到最后,他纵身一跃,完成了高高指向天空和上帝的那个“尖”。尖锐的尖。他完成了建筑,但是留下了更深、更大的疑问:贫乏年代,诗人自裁?你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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