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不将其称作“爱”,她便没法活下去
近日最引人关注的性侵案莫过于发生在大约八年前的台湾某补习名师性侵女学生案。八年后,受到性侵的女生林奕含将自己的遭遇写成自传体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小说问世不久,年仅26岁的她选择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她自杀后不久,一段她曾经接受采访的视频出现在网上。如同新闻中频频出现的“美女作家”这一标签,视频里的林奕含有着姣好外表和清纯气质,与此对应的,是她字斟句酌斯文克制的谈吐。
但与新闻标题中竭力突出“性侵”一词不同,林奕含在视频里更多地是在谈她试图通过这部小说来“叩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文学是否另一种意义上的巧言令色?”
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从林奕含的回答中我们约摸可以得知,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李国华诱奸少女的过程并非人们想像中那样龌龊不堪,这个过程其实充满了甜蜜的情话。
按照林奕含的认知,这些情话在源头上可追溯至诗经,因为诗经里有大量的诗是情诗,是求爱的诗。
林奕含惊异于我们有着五千年传统的强调"文以载道"的文化,却并没有涵养出美好的人性。李国华这样的男人恰恰是通过披挂着文学的霞帔,以动人的情话诱捕不谙世事的少女还让自己从罪恶感中安然逃脱。
这个李国华还让她联想到了胡兰成,在她看来,李国华是个缩水又缩水的赝品胡兰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强奸者(胡兰成强奸了小周)。
张爱玲与胡兰成
林奕含的叩问并非是文学评论家之类的局外人式的叩问,那些在她讲述过程中不断需要抑止的情绪表明这句叩问源自她的切身感悟。
李国华的原型就是性侵她的补习老师,小说中的房思琪和其他三个女生都是她的分身,她所遭受的暴力,是这四个人的合集。
我们也可以将她的这句叩问理解为她对性侵发生原因的追问:
为什么文学没有发挥它培育美德的功能,反而成为了罪恶的掩体?
问题真的是出在文学上吗?文学是能够给人带来丰富审美体验的艺术形式,但是文学和为文之人是要区分开的,人的世界远比文学的世界复杂。
一个文学大师很有可能在生活的某些方面是个不堪入目的小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完全可能会犯下法律上定义的罪,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文学的价值。
巧言令色的是为文之人,不是文学本身。文学能否培育出美德,也不完全取决于文学,还取决于受众的觉悟和社会环境的健康。
林奕含没有将文学和为文之人进行区分,她对文学陶冶人性的作用有着过高的期望,几乎将斯文败类们犯的错都归责在了文学上,这必然导致对文学的失望,对艺术价值的怀疑,这是一种会导致严重精神危机的终极绝望。
也许,导致她常年抑郁以至最终自杀的就是这种绝望。
我们可以说她太年轻太纯洁,对文学的认识存在偏差,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其实是想从文学或文化反思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来为自己寻找到解脱之道:
为什么那些具有两张面孔的性侵者能为我们的社会所接受,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在师长/偶像与犯罪者之间无痕切换,而房思琪/林奕含这样的受害者反倒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需要寻求各种方法去弥合、医治心灵上的伤痕?
为什么不是有错之人无处藏身,而是受害之人必须掩盖自己所受的伤害才能得到他人的善待?那个令性侵得以长存于世、性侵者得以逃逸于文化追责之外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她其实很快就要触碰到那个真正的秘密:在我们的文化里,始终存在着一种默许性侵——这种以性的方式来征服和压抑女性的力量。
性对女性而言本身是一种羞耻,性侵者深知女性受困于这种羞耻当中,即便她遭受了性侵害也不敢声张因为这会给她带来来自周身世界的更多的羞辱。
熟谙这套以性来控制女性的文化机制的人在无形中获得了压倒性的心理优势。一个男人,只要通过强奸,就足够击溃一个女人的身体和尊严。
想想前不久在媒体上冒头的郭文贵,新闻报道中称,他曾多次强奸女员工,觉得这样女员工就会忠实地为其效命——在告别了野蛮时代以强奸征服女性的阶段之后,现代社会里,强奸甚至可以成为一种管理女性的有效方式?
所以,当林奕含遭受到性侵害,想从母亲那了解性知识的时候,她母亲的反映却是,她不需要接受性教育,性教育是为那些有性需要的人准备的。言下之意,性不是一个好女孩正经女孩所需要的。林奕含害怕被妈妈视为是一个“需要性”的坏女孩,于是放弃了向父母求助。
正在写作的林奕含
这种含有毒素的文化,需要经过很多代人不断地清理才能褪去野蛮的因子,才能显出健康的成色。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不断有各种形式的阻力在妨碍着我们走向清晰,变得明确。比如爱,或者美,这两样几乎是可以超越一切智性的判断,具有不可被质疑之价值的诡秘存在。
尽管林奕含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诱奸被侵害了,但当她在以一个创作者的身份谈及李国华这个人物,谈及他对那些女孩做过的事的时候,她却说:
痛是真实的,爱也是真实的。
这种界限模糊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一个作家需要与人物保持适度的间离感,她需要把李国华也当作一个全面的人去对待,需要呈现人性与事件的复杂多面。
也或许,她真的由诱奸而产生了爱的幻觉,她始终无法分辨那种与痛苦相伴随的陌生感受到底是什么,她于是称之为"爱",而更有可能的是,这是一种自欺,一种在无助状态下的自我保护机制,不将其称为"爱",她便没法活下去。
文学追求美感,赤裸裸的控诉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林奕含于是在小说里设计着一人四面的迷宫,将遭受"大面积的暴力"后的自己藏在同样是“巧言令色”的文字里,以曲折的隐晦的方式诉说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渴望诉说,渴望答案。
但是,她的精心修饰的表达最终缠绕成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越诉说,就越显无力。写作小说没有为她解套,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文学给了她一条通向自由的路,但她没能走到最后。
作者
马姝
法学博士,性别研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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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芊亦、杨雨柯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