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孙渝:曾经的烂泥湾

2017-05-17 孙渝 辩护人Defender

作者:孙渝   百君律师事务所主任

【1983—1998年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工作(副教授)】


▍来源 公众号西政法87峥嵘30年


 

今春多雨,思绪也跟着生了锈,坐在电脑前,竟写不出一个正经的字来。痴痴望着窗外散落的雨珠,心窝有种莫名的沉。恍惚中,灵魂游荡开去,飘过雾霭,带我回到了昔日的烂泥湾。

 

 

那是西政校园一隅的神奇村落,方圆三百米的坡地上,横竖排列散居着数十户人家,大多是留校的年轻教师。我婚后的家便在其中。一墙之隔,北边住着王人博夫妇,南面则是李祖军小两口;出门左前方七米处,是吴中林的公馆;拾阶而上约十五米,便到了王玉宝的逍遥地;举步再往前,又依次住着张绍彦、陈彬、徐新跃、伍鉴萍……更多的我已记不住了,得问玉宝,他是烂泥湾故事的“活字典”。

 

现在想来,我们当初享受的,竟形同今天的连排别墅。所不同的只是,厕所属于公家,得共用;每家的户型大同小异,都是一室一厅——说那是厅,不免见笑于人,六平米左右的地方,除去通道后,摆得下饭桌就容不下书桌。各家另有一厨房,虽然也很袖珍,却是自家独享,至少锅里煮着什么,别人只能凭鼻子去判断;门一关,可兼做浴室,隐私无大碍。惟卧室的隔墙单薄,墙与屋顶的结合处多有缝隙,邻里之间晚上动静大点,难免予人耳福。好在彼此彼此,倒也公平。

 

这样的群居生活,在当时的大学里可算中等,比楼房不足,较筒子楼有余。每至黄昏时分,当炊烟散去,人们便端着饭碗四处溜达,一边扒饭,一边摆龙门阵,碗里油水多的,难免被人分享。印象中,由于收入相当,日子过得也就没有太大差别,粗茶淡饭居多,唯绍彦家底殷实,可以每周一“锅”(火锅)——这曾经让我等羡慕不已。如果碰巧哪家在煲鸡汤,多半是媳妇有喜了,旁人不免窃喜,机会来了,可以蹭点汤喝。

 

 

据老人说,烂泥湾这个地方,以前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清水河。我念大学时,这里是一片菜园和农舍,似乎并无清水流过,当然更不见河。只是附近有一池塘,我大学时的同窗郑三发子曾在那里钓过鱼,捉过青蛙,此君生猛,竟把捉来的青蛙连皮带肉一起煮来吃了。后来,学校把地征下,盖了宿舍,另把原来的农舍也改建成了宿舍,至于是否顺势把原来农民的猪圈也改为住房,已不可考。我住在这里,并不觉得自己像个农民,靠脑力劳动糊口,总觉得离那个世界很远。有此好听的地名入耳,便有一种“半江渔火,两行秋雁”的诗情画意在心头。

 

终于有一天,我的研究生同学王靖高来访,从东山沿石板路往下走,一路上兴致盎然,看到我邻家的土墙瓦房,老弟眉头一皱,幽幽地说:“怎么像我们家乡的猪圈一样。”我一怔,“像猪圈么?我那间青砖砌成的小屋又如何?”答曰:“差不多。”自此之后,我学会了打量自己的生活。

 

 

靖高的话并未让我太难堪。那时节,家家住公房,贫富悬殊不大,花花世界离我很远,未可比较,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不济。大学老师,有卖弄口才的三尺讲台,换来的银子不多,精神上倒还润泽。烂泥湾的白天没有喧嚣,晚上则宁静至极。每间小屋的窗前,都有一盏不息的灯光,人人都在拼命地写,仿佛我们一生的命运,都靠那舞动的笔尖了。正是在那里,我和中林等人合著了一本关于过失犯罪的小书——那是我第一次傍着别人出版所谓的专著了,今天看来虽不足挂齿,但于彼时,内心也是有成就感的。

 

相形之下,隔壁的人博钻研的问题却要高深得多。这位孔夫子的乡亲,智慧比肌肉多,先是专注于外国法制史,后来觉得不过瘾,便和程燎原一起开始探索法治的本源。有段时间,两人很是亢奋,夜夜高谈阔论,大抒情怀,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辞越过墙缝,直往我耳朵里钻。不久,二人合著的《法治论》问世。可惜的是,我有幸闻其思想,却终究不得要领,他们心仪的“法治”究竟为何物,我至今也没弄得太懂。

 

如今,人博已是京城学界响当当的人物。但老兄大概不会忘记,您也住过烂泥湾,也曾为五斗米折过腰。当年,为了每小时十元钱的授课费,您要去警校走穴,客串刑法课,找俺小孙借了讲稿,大义凛然地出门。我一直好奇,那王人博嘴里道出的刑法,该是何种滋味。不难想见,讲着讲着,您便要扯到宪政上去,那是您精神的归墟。只是,在那种场合,您的阳春白雪,是否有明珠暗投的感觉?

 

二十多年后,我偶然读到了王人博写的这段文字:“在肮脏卑俗和冰洁高伟的两个世界,人都得学会活着。一张是人皮,一张还是人皮,只要心里干净就行了”。

 

 

烂泥湾既不卑俗,也不高伟,就是一住人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内心都有一份自尊。毕竟兜里的文凭是真家伙,那里面藏着远大的前途。今天有人在找寻西政的精神,于我看来,当年烂泥湾人那种洁身自爱、坚守本分的活法,就堪称西政精神,至少是西政教师的精神。“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以为百年树人之计”,胡适先生推崇的这种师道,不惟烂泥湾有,而且一度弥漫在西政的每一个角落——怀揣书生的理想,有所为有所不为,唯恐误人子弟。如此校风,不正是后来所稀缺的么。

 

我无意暗讽什么,因为我自己就是教师职业的叛徒,虽然不以为耻,但却深以为憾。最初的异心,就是从烂泥湾开始的。一个人,可以守持内心的干净,但未必能够保存内心的安静。时光在慢慢地流逝,江湖的风,终于伴着返校怀旧的同学,一次次吹进了烂泥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里的生活很无奈——不只是我,这也可能是当时一部分人的真实心情。我们的自尊,如同一座冰山,被南来的风无情地、一点点地融化了。

我再次打量了自己的生活,坦率讲,有点不安了。

 

 

大学老师的精神深处,总有一种贵族般的矜持,然而,那矜持透出的淡定,也需要物质作基础的。胡适先生在北大的时代,是群英荟萃的时代,“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气象,也正是出乎于斯。然而,人们未必知道,当年北大学人的风雅意气,满腹文章,一半出自才情,一半却仰仗衣食无忧。据孙郁先生考证,“那时教授们的条件之好,是90年代的学人们所弗如的。不仅治学的环境优良,物质条件亦优厚,这是它诱人的重要原因。胡适刚到北大,薪水之高令人羡慕”。以我庸俗的看法,彼时学人精神上的畅快,思想上的腾达,与腰包里的状况不无关系。反观我们的处境,却适逢“教书不如卖红薯”的年代,即使贵为金字塔尖的教授,也常有囊中羞涩的窘迫,更遑论烂泥湾的小字辈了。

 

于是,一种失落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王人博去讲刑法课,便是一种挣扎。人博尚且如此,其他人又如何清高得起来。被生活劫持,是圣人也免不了的。

 

 

人博有才,他可以客串刑法课,而我却没有本事染指其他课程。于我看来,靠讲课改善生活,也未必经济。于是,我开始了兼职律师的生涯。

 

我从85年便有了执业证,真正当回事做,却是从91年开始的。初涉讼事,内心倍受煎熬,总感觉自己的躯壳正游离灵魂的属地。大学老师,以科研成果论贵贱,课讲得好,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偏要那字写得多,才受青睐。若是沉浮于讼争,算计利害得失,哪里还找得到写字的灵感。如此,内心便常有一丝惶恐。生活的改善,竟不曾驱散心头的自责。今天回头看,教师是不宜兼职的,但前提是,政府得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离校多年,我依然觉得,放弃教师职业,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憾事。“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当然,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也吃不了回头草。校园的生活,已然如梦了。

 

 

烂泥湾的人家,如今已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他们当中,有的还在治学,有的栖身庙堂或混迹江湖,这是当初不曾想到的。前不久,在朋友的酒会上撞见中林兄,彼此寒暄,便说起烂泥湾。看得出,他对生命中的那段时光也是颇为在意的。我便忍不住撺掇他,请他召集老街坊,也喝上一台酒。老哥哥会心地笑,说他等这杯酒已经很久了。

 

2011年6月13日


本文收录于孙渝著《律师想要的东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们不代表正义

我们是正义的搬运工

投稿邮箱:bianhu_ren@126.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